就像此時一樣。


    第62章


    鍾薈全身的血液不自覺地匯聚到雙腿,分明是悶熱無風的五月,她卻如墜冰窟,絲絲寒意如同無數條小蛇,順著她的脊背往上爬。


    她刻意掩埋在記憶深處的一幕幕在他的注視下重新鮮活起來——草蟲在烈焰炙烤下抽搐,仿佛在用已不存在的腿跳躍,一半炙成了紅色,另一半依舊青翠如新竹,山雀腹上的絨毛被拔去,毛孔中滲出細小的血珠,刀尖劃開柔軟的肚腹,“嘶拉”一聲有如裂帛,泉水將血跡衝刷幹淨,露出跳動的心髒。


    還有那隻黑貓,黃色的眼睛裏還留著死時的恐懼,半幹的血中依稀能分辨出半截小魚幹,那是鍾薈前一日喂它吃的。


    “你乖乖待在這裏,千萬別走丟了啊。”她左手托著魚幹,用右手捋捋它柔軟的腦袋,貓的舌頭舔在手心濕熱而微癢。


    “是啊,”司徒錚伸出手緩緩撫過貓的脊背,又用手指撓撓它的下巴,“若是丟了十一娘會傷心的。”


    數年不見司徒錚變化很大,身量長開了,當年稚氣的臉現出了清晰的棱角,總是停留在嘴角的嘲諷收了起來,眼神中讓人心悸的東西沉到了底下,他的眉眼肖似天子,臉略長,生得有些平淡,然而風度翩然,言談舉止令人如沐春風,如果是初見,鍾薈說不定也會叫他那溫其如玉的外表蒙騙了過去。


    “愚弟不請自來,還望阿姊恕罪。”司徒錚收迴目光,向常山公主行過禮,微微一笑道。他的聲音不像一般少年人那樣清而薄,而是帶著一絲喑啞滯澀,像刀尖在瓷器上刮擦。


    “三弟好靈通的消息,阿姊躲到這兒也叫你找出來了,”常山公主嬉皮笑臉地道,“你小子找我準沒好事,怎麽,皇後娘娘宮裏又缺沾餅醬了?進門也不吭一聲,驚擾了我客人你該當何罪?”


    “唐突幾位妹妹了,”三皇子半開玩笑似地揖個揖,“還請原宥。”


    三皇子那話是對他們姊妹三人說的,可目光卻始終在二娘子的臉上盤桓,不待她迴答,便又轉而對公主道:“阿姊卻是小人之心了,愚弟鎮日偏你好東西,近日得了副犀角磨的棋子,想著投桃報李一迴,既然在待客,愚弟便先告辭了,棋子迴頭叫下人送去淑妃娘娘宮裏。”


    大娘子在鄉間時與鄰人家的孩童阿兄阿妹一氣亂叫也是有的,隻覺這皇子沒什麽架子,端的平易近人。


    三娘子臉紅了紅,若是尋常少年郎張口就管陌生小娘子叫“妹妹”著實輕薄,然而三皇子貴為華胄,這聲妹妹還是有些叫人受寵若驚的。


    鍾薈好容易將那些帶著血塊和殘肢的迴憶甩開,定了定神,與兩個姊妹一起行禮恭送三皇子離去。


    常山公主本就疑心司徒錚的來意,方才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薑二娘看,心裏有些不舒服。她自小仗義,不拘小節,又是盡人皆知的善財童子,弟弟妹妹們都喜歡當她的尾巴,隻有三皇子是個例外,他哪怕與他們玩在一起,也叫人覺不出親近之意來。


    她曾一度懷疑這個弟弟和大皇子一樣不聰明,見旁人笑,他便也笑,見旁人蹙眉,他也蹙眉,仿佛不比照著別人來,他便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似的。


    倒是這四五年因著他開始學弈棋,兩姊弟走動頻繁了些,她也逐漸發現,這個弟弟非但不傻,還有些異乎常人的聰明。初時他承她讓數子仍然毫無招架之力,如今已隱隱有了青出於藍的架勢,而他行為舉止中的那絲古怪與笨拙也逐漸消餌於無形。


    在所有弟妹中,司徒錚最曉事明理,最知體情察意,然而常山公主與他相處愈發芒刺在背,還不如與司徒香那根一點就著的炮仗在一塊兒自在。


    她有心提醒薑二娘幾句,可又不知如何啟齒,難不成說“我三弟似乎對你不懷好意,你下迴躲著他點”,常山公主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直至帶著薑氏三姊妹前去清涼殿赴宮宴,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清涼殿南臨碧海,簷角翼張,崇門豐室,繞殿植著數百株梔子花,從待放的花蕾中滲出一縷縷甜香。日影西斜,水麵上起了習習涼風,緩緩將燠熱與如火的晚霞一同吹熄,清涼殿四周的燈已亮起來了,無數燭火將陸陸續續到來的貴婦和小娘子映得滿麵紅光,他們發上的簪釵和織金繡彩的華服在燈下流光溢彩。


    常山公主的車輦抵達時,殿前已聚集了不少人,趁著還未開宴賞景寒暄。


    “我阿娘在那邊,”常山公主不由分說地帶著他們往池畔走,“我帶你們去見見她。”


    眾人大多見過常山公主,紛紛向她行禮,若是不相熟的人家,公主便矜持地點點頭,若是知己的夫人和娘子,便停下來敘幾句寒溫,順便將薑家三姊妹介紹給他們認識。


    聞知他們的身份,有人流露出詫異,也有人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鍾薈見了不少上輩子熟識的夫人和小娘子,如今換了個殼子裝作與他們初次相見,感覺實在有些微妙。


    “衛家姊姊!”三娘子在人群中看到了衛十二娘,驚喜地叫出聲來,又不無得意地對困惑的大娘子道,“上迴我們去公主家的園子赴宴,衛家姊姊很照拂我。”


    衛十二娘聞聲轉過頭來朝他們抿嘴一笑,她今日著了碧藍含春羅單衫,月白素綾裙,如一泓清泉般沁涼怡人,她和衛家幾房的小娘子們在一塊兒,陪伴他們的是個四十如許的貴婦,鍾薈定睛一看,原來是衛六郎的母親盛氏。


    衛十二娘似乎有些怵她的大叔母,望了望盛氏,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常山公主和薑氏姊妹不一會兒便穿過人群來到了衛家女眷的麵前。


    “這幾位是薑婕妤的侄女。”常山公主與衛夫人見過禮,向她介紹薑家三姊妹,又對薑二娘他們道,“這位是衛侍郎的夫人。”


    三人自是上前見禮。


    衛夫人一挑柳眉,下頜微抬,含糊地點了點頭,算是給了常山公主顏麵,然後轉過臉與公主攀談起來,直接將他們三人無視了。


    鍾薈兩世的八字大約都與這位夫人不太合,上輩子鍾薈還沒病蔫蔫的時候衛夫人就對她這兒媳婦熱門人選很不滿意,礙於兩家的情麵還掩飾一二,如今這嫌棄之情簡直唿之欲出。


    衛夫人出自汝南盛氏,最是高標自持,如此做派鍾薈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若是對她笑臉相迎才是真的一反常態。


    “七娘子沒隨您一起來麽?”常山公主也拿著衛盛氏沒法子,宗室的麵子在衛家跟前份量沒那麽重。


    不待衛夫人迴答,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娘子搶先道:“七姊在家中繡嫁妝呢!”


    鍾薈算了算衛家小娘子的齒序,這個白麵團子似的小娘子似乎是四房的嫡女。衛夫人冷若冰霜的臉難得露出些許笑意:“就你這丫頭嘴快。”


    衛十二娘趁著叔母與公主寒暄的當兒,悄悄靠了上來,薑大娘是第一迴見到衛十二娘,兩人互相見過禮,三娘子自曉事起就對衛家七娘子頗為憧憬,對她的終身大事也異常關注,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向衛十二娘打聽:“姊姊,貴府的七姊姊許的是哪家人家啊?”


    “你這孩子,怎麽口無遮攔的,什麽都問。”鍾薈假意訓斥了兩句,其實耳朵豎得比誰都長。


    衛十二娘也不賣關子,用扇子掩著口道:“是荀家二公子,才剛走過納彩。”話落怯生生地望了盛夫人一眼,她叔母正往她這兒瞧,肅著臉,眼神淩厲,衛十娘嚇得趕緊低下頭來。


    鍾薈識趣地道:“姊姊放心,我們不會出去亂說嘴的。”衛家與荀家結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她阿兄鍾蔚恐怕要難過上一陣子了,既然衛七娘沒嫁進鍾家,那十三娘和衛玨的親事多半是定了,她一時間有些五味雜陳,大約是同情她阿兄一片癡心付之東流更多些吧,不過撇開兄妹之誼,摸著良心說一句,鍾蔚若是改不了嘴欠的毛病,姻緣怕是有得難。


    衛十二娘得了薑家姊妹守密的諾言,鬆了一口氣,與薑二娘交流了一番養鷯哥兒的心得。


    那邊廂常山公主與衛夫人聊了幾句,發現與這惜字如金的冷美人談天著實無趣,自己口幹舌燥地說了一通,她隻淡淡答那麽三兩個字,她心底暗暗同情衛六郎父子,尋個機會道了聲失陪。


    崔淑妃攙扶著鍾太後在池畔看風景。老太後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指著池子裏一對交頸的紫鴛鴦道:“那是去歲陛下賞給我們家的水鴨子麽?”


    “太後,咱們這是在芳林園,是宮中,不是在鍾府,”崔淑妃無奈地笑道,“那是紫鴛鴦,從靈昆苑裏捉來的。”


    “哦,”鍾太後點點頭,片刻後又問道,“這水鴨子的色兒倒新鮮。”


    鍾薈鼻子一酸,睜大眼睛把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憋了迴去,兩年多未見,這位姑祖母比記憶中更顯老態,原本斑白的頭發已經如霜雪一般,臉上也新添了許多皺紋,鍾薈先時隻聽說她常忘事,未曾想到已經昏聵到了這般地步。


    常山公主笑吟吟地上前對長輩行禮,鍾太後盯著孫女看了半晌:“這是誰家的孩子,生得這般齊整?”崔淑妃已是見怪不怪了,大聲道:“這是三娘,阿姮!”


    “是阿姮啊,好,好,”鍾太後一邊點頭一邊道,一邊顫巍巍地上前拉起常山公主的手,緊緊攢在手心裏,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一時又糊塗起來,“阿毛啊,你許久沒來看阿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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