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鷯哥兒本是以喉嚨發聲,嘴叫人堵了也沒有大礙,不過既然如願以償吃到了餳糖,也就鳴金收兵了。鍾薈自覺訓鳥頗有天賦,得意地接過阿杏手裏的糖罐子,拿另一根幹淨牙箸攪了一大坨餳塞進自己嘴裏,冷不防左邊後槽牙傳來一絲痛意,起先針紮似的,不多時便連成一片,排山倒海似地襲來,活似有人在她耳朵裏擂鼓,連帶著半邊臉頰都一跳一跳痛起來。鍾薈放下筷子,偷偷捂住臉頰,盡量不動聲色,免得叫大娘子和阿棗看出端倪。


    阿棗和大娘子對待她貪食的態度很一致,不過他們更擔心她將肚腹撐壞了,阿棗還有另一重隱憂,怕她把自己吃成第二個薑曇生——齲齒這種富貴病他們憑空設想不出來。


    鍾薈也是納悶,她平日早晚拿青竹鹽裏裏外外擦塗牙齒,吃完甜的總不忘漱口,無論如何也不該輕易長了蟲牙啊,左思右想,大約是原主留下的沉屙頑疾,不巧在她接手後發作了出來,也不知她這身軀換過牙齒不曾,這牙一旦開始壞起來就收不住勢,早晚要爛到根,隻得忍痛拔去。


    她不敢叫嫡姊和阿棗知曉,偷偷叫阿杏去小廚房裝了一錦囊黎椒,痛得忍不住時便背著人嚼一粒,誰知那吃裏扒外的胖子轉身就將她出賣了,夥同了大娘子和阿棗將她藏的餳和蜜餞罐子統統搜走。


    阿棗還放出狠話來,院子裏誰若是偷偷給二娘子塞甜食吃,便是與她阿棗過不去。下人們都知道得罪阿棗姊姊比得罪二娘子嚴重多了,無論鍾薈如何威逼利誘,那一杏二餅一概搖頭,隻有大娘子薑明霜最心軟,偷偷告訴她米飯多嚼嚼有稍許甜味。


    ***


    兩三日以後二娘子那顆壞牙終於消停了下來,不過她的蜜餞和飴餳罐子一去不複返,叫阿棗收在廚子裏,外麵加了兩道鎖嚴防死守,帶累那鷯哥兒也沒有了餳吃,叫了幾百遍“衛十一郎”以示不悅。


    到了節前收到薑婕妤傳召時,二娘子原本圓乎乎的下頜已經隱隱顯露出纖秀的輪廓來。


    往年的端午薑婕妤並未召見過家人,多是賞賜些金珠器玩和長命縷、艾酒、香藥等應節之物。今年之所以例外一來是天子新寵的美人於充榮出生荊楚,提議在芳林園賽飛鳧,天子也叫她勾起了玩心,索性叫了散樂百戲,設宴款待宗親和臣僚,薑婕妤許久不見家人也甚是思念,便稟了天子和皇後,傳召女眷入宮赴宴。


    二來也是有叫大娘子認認親的意思,不比二娘子和三娘子,薑大娘與這個婕妤姑姑幾乎是素未謀麵。


    難得入宮一迴自是不能怠慢的。赴宮宴不能穿得太簡素,然而在五月初的驕陽下觀龍舟,穿得太厚重著實遭罪。


    鍾薈挽了個隨雲髻,簪了上迴薑婕妤新賜的碧玉蓮花簪,身穿水紅暗花吳紗衣,下著玉色含春羅裙,在臂上係了刺著紋繡的五色縷,不算失禮,卻也毫無奪目之處。


    大娘子第一迴入宮全無主意,便任由曾氏調撥來的那個婢子隨心所欲地施為,鍾薈妝扮停當,去大娘子屋裏一瞧,叫她唬了一跳。大娘子迴到薑家後已將膚色養迴來一些,不過離白皙還差著不下百裏,那婢子急於求成,不知給她上了幾斤胡粉,眉墨、胭脂和口脂不要錢似地往她臉上盡情揮灑。


    “好看莫?”大娘子咧著張血盆大口衝二妹笑,活像傳說中拿小孩下酒的妖怪。鍾薈定睛一看,她還穿了身翠綠的織錦衣裳,片刻便捂得額頭出汗了,還將她塗脂抹粉煞白中透出鐵青的臉色襯得格外駭人。


    鍾薈掃了那婢子一眼,無從判斷她是刻意為之還是真的不長眼,還未予以置評,阿棗首當其衝看不下去,不由分說地打了一盆水來,隻差沒將大娘子的頭臉摁進盆裏去了。


    大娘子的眉眼其實生得很耐看,圓圓的臉蛋和鼻頭肖似已故的生母陳氏,嘴生得與薑大郎有些像,唇瓣飽滿微厚,嘴角上揚,隨時都帶著三分笑意。


    “大娘子生得有福氣。”阿棗一邊替她重新描眉一邊由衷地稱讚道,這大娘子雖沒有十分的容色,可生得喜眉喜眼,很得人眼緣。聽說先頭的陳娘子也是白皮色,想來假以時日也能慢慢養迴來。


    阿棗替大娘子綰發的當兒,鍾薈已替她挑了身端莊富麗的茜色織金綾衫。大娘子總共沒有幾身衣裳,都是最近叫裁縫現趕出來的,自然來不及點綴那些費工費時的刺繡花樣,反而合了她拙樸大方的相貌和性子。


    經過主仆倆妙手迴春的整治,薑大娘對著銅鏡一照,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這還是我莫?咋一點兒也不像?”一邊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一邊又對著自己倩影端詳個不住。


    薑家女眷分了兩輛牛車,曾氏和薑老太太坐一輛,三個小娘子乘另一輛緊隨其後。三娘子穿了一身朱紅孔雀羅單衫,胸前掛著編成星月圖案的五色縷,雙鬟髻上簪了兩朵攢珠花,垂下兩條金流蘇,隨著行止搖動款擺,很是別致。


    三娘子見了兩個姊姊,撇著嘴行了個禮,上了車也不拿正眼瞧人,將嘴抿得緊緊的,目光時不時掃過大娘子,又落在二娘子身上,然後再不屑地撇開眼。


    “三妹頭發上的花兒真好看,”大娘子覺著車廂裏氣氛尷尬,便沒話找話,“心思恁巧。”


    “不過是尋常珠花罷了,”三娘子不屑地道,“阿姊你第一迴入宮不知道,一會兒進了宮可別這麽一驚一乍的,白白惹人笑話我們薑家人沒見識。”


    大娘子訕訕地閉上了嘴,不再自討沒趣了。


    第58章


    婕妤薑萬兒的凝閑殿毗鄰波光瀲灩的濯龍池,宮室巍峨,玉井綺欄,瓦麵上塗了胡桃油,在朝陽下光耀奪目,令人無法逼視。


    薑家一行人跟隨引路的宮人沿著紋石砌就的台階往上走,薑老太太年輕時過度操勞,老了腰腿便不甚利索,加之為了入宮用力打扮了一番,身上掛了好幾斤黃金,走了幾步腳下就蹣跚起來,鍾薈和大娘子見了趕緊上前,一左一右地攙扶祖母,三娘子牽著她阿娘的手,輕輕哼了一聲,不屑地撇了撇嘴。


    鍾薈對這凝香殿的奢不可逾早有耳聞,然而百聞不如一見,置身其中才知薑婕妤這“盛寵”的份量不是輕飄飄兩個字足以概括的。這凝閑殿的窗牖、欄檻,乃至於椽梁都以沈檀香木製成,椽頭飾以金獸頭,室內並未燃香,然而遠遠就能聞到蘭麝的馥鬱氣息,應是以麝香塗壁的緣故。


    宮女打起真珠簾,簾下墜的赤金鈴發出清泠泠的聲響,與窗前的玉珂、簷下的金鈴之聲相和,勝似弦管絲竹。薑婕妤聽到動靜早已迫不及待地從坐榻上起身,穿過重重碧油帳迎上前來。


    “阿娘,”薑婕妤一把扶住正要往下跪的薑老太太,“我說過多少迴了,與自家女兒做什麽這樣見外。”又對曾氏道:“阿嫂毋需多禮。”嘴上客套著,可受起她的跪拜卻是心安理得毫不含糊。


    隨曾氏行過禮,鍾薈才得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這個威名遠揚的姑姑。


    薑婕妤身量不高,但骨肉勻停,著了一身櫻草色廣袖羅衣,下著彤色繡銀色行雲紋羅裙,鴉羽般的青絲隨意綰成個墮馬髻,簪了支金海水蛟龍紋如意簪,算是應景。


    這身裝束幾近於敷衍,上衣和下裾的顏色式樣都不相配,幾乎像是隨手抓起一件就拿來蔽體,然而一旦見了她的麵容,便無人會去在意那些衣裳了,甚至不會去在意她的眉眼,就如對著一株盛放的牡丹,沒有人會去關心每片花瓣的形狀。


    若這世上真有一顧傾人城的美人,鍾薈兩生所見,大約也隻有薑婕妤和衛家人了,衛家人精雕細琢的眉眼與世代鍾鳴鼎食養出的風姿如隔雲端,琉璃般脆弱易碎,而薑婕妤的美蘊滿了塵世的喧囂熱烈,拿一分出來便能繪一卷錦繡盛世。


    薑婕妤未施粉黛,算起來她已經不年輕了,比起那些自小養尊處優的世家女,她的衰老也來得快一些,眼角眉梢已能看出幾縷細紋,然而她的舉手投足輕盈而歡悅,一顰一笑中有種孩童般的稚氣,叫人與她待在一塊兒,覺著自己也年輕起來。然而這天真卡著分寸,多一分便顯做作,少一分則是世故,旁人等閑學不來。這樣的人如何能不受寵呢?


    “好孩子,來給姑姑瞅瞅,”薑婕妤笑盈盈地執起大娘子的手,“這些年叫你受苦了。”


    大娘子趕緊連連擺手道:“不苦不苦,侄女兒在濟源過得很好,表叔和表嬸可疼我了,年表兄什麽都讓著我。”


    薑婕妤點點頭:“表兄一家都是厚道人,也是咱們大娘的福氣和造化了。”說著目光似有若無地往大嫂臉上一瞟。


    曾氏心頭一凜,雙肩不由自主地微微聳起,不過她這難伺候的小姑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並未窮追不舍,隻略刺了她一下,便示意宮人捧了與大娘子的見麵禮來:檀木的匣子,鳳紋織錦緞上臥著柄一尺來長的紅玉如意,那玉通透明淨,色澤紅得似血又似殘陽。三娘子看了豔羨不已,好在薑明月也沒份,她的氣才平順了一些。


    薑婕妤誇了大娘子幾句,又對二娘子和三娘子招招手,將他們叫到身前,隨口問了問他們的課業,最後將目光落在二娘子臉上,眼裏流露出讚賞:“幾日未見咱們家二娘出落得越發好看了。”


    鍾薈笑嘻嘻地將那讚譽照單全收,然後如數奉還:“阿婆也說我與姑姑小時候長得像,若是長大有姑姑一半好看就好了。”


    “瞧這張小嘴甜的!”薑婕妤笑著作勢擰了擰她的臉頰,“我小時候可沒那麽好看,你這雙眼睛生得好,與大嫂一模一樣,叫人一看就想起她來,”說話間就紅了眼眶,“那時候你阿娘剛嫁進我們家,我們好得像自家姊妹一樣,沒想到......”


    曾氏這繼任的大嫂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在一旁插不上話。


    薑婕妤絕口不提鍾薈赴常山公主花宴時的豐功偉績,隻說了些當年還未入宮時的趣事,吩咐宮人取了果子、糕點、茗茶和酪漿來與小娘子們吃,自己則從案上拿起鏤纏枝蓮花紋金盤子裝的一碟白色梅花形糕點:“阿娘你也用些點心,這槐花糕我特地叫他們蒸得鬆軟些,極好克化的,一會兒宮宴上繁文縟節多,待吃到嘴時飯食都冷了。阿嫂你也用些吧。”


    曾氏受寵若驚地拜謝道:“多謝娘娘關心。”


    薑婕妤微微皺眉道:“阿嫂說的什麽話,都是一家人,多這些禮反而生分。”


    鍾薈一眼就盯上了案上一碟澆著蜜糖的乳餅,就著宮人端上來的蘭湯洗淨手,正要對其下手,叫她阿姊眼明手快地攔住:“阿妹你莫吃這個,一會兒蟲牙又得疼了。”


    薑婕妤溫和地捋了捋大娘子的後腦勺:“大娘真有做姊姊的樣子,見你們倆姊妹這麽和睦姑姑就放心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很不必去理會。”


    薑明霜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這陣子她乳母常對她說些有的沒的,明裏暗裏地捎帶上二娘子。她本與那婦人不甚親近,如今見她搬弄是非更是頗覺膩味,隻是她性子溫和,並不去反駁,隻由著她去說,自己不去聽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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