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孩童到薑大娘那歲數早該離乳了,乳母蔡氏的奶水也在養病期間沒了,這乳母便形同虛設。


    蘇氏在阿年之後生過個女兒,沒滿周歲便夭折了,那幾個月已將薑大娘當成了自己的孩兒,無論如何舍不得放手了。那蔡氏本來就是個怠惰奸猾的,自當了大娘子的乳母沒一夜整覺睡,白日裏還要叫蘇氏支使著做些曬穀之類的雜活,正苦不堪言呢,巴不得將這麻煩脫手,兩人一拍即合,都心照不宣地“忘了”與曾氏派來的下人提一嘴。


    蔡氏這些年在濟源過得如魚得水,雖說日子比城裏清苦些,吃食沒那麽精細,可自從薑大娘脫了手活兒就極輕省了。


    蘇氏不是正經主人,凡事都睜隻眼閉隻眼,她閑得沒事便與村裏的婦人賭賭錢,嚼嚼舌頭根子,還給自己找了倆新相好,比那臭腳的車夫漢子體貼小意百倍,還會為了她爭風吃醋,那滋味別提有多美了。


    誰想那曾氏吃錯了什麽藥,竟要把薑大娘接迴去。


    “奴婢這......”蔡氏訕訕道,“奴婢該死,奴婢怕夫人操心憂慮,故意報喜不報憂,夫人責罰奴婢吧......”一邊說一邊扇起自己巴掌來,倒也舍得下本,沒幾下臉頰就高高腫起一片。


    邱嬤嬤趕緊上來拉住她的手,對曾氏勸到:“夫人,大娘子剛迴來,不好立時三刻地發落她房裏的下人,叫人看了說不過去。”


    曾氏如何不知道,隻不過咽不下這口氣罷了,煩躁地朝那蔡氏揮揮手道:“少給我在這兒裝相,今日且饒過你,迴去該怎麽做不用我教了吧?趕緊滾!”


    邱嬤嬤見那蔡氏捂著臉頰退遠了,方才對曾氏道:“夫人,您把那年小郎君留下有何打算?”


    “婆母不是待見那一家子麽?”曾氏嘴角嘲諷道,“他們表兄妹幾個好多年沒來往了,情分淡了如何是好,我是替他們著想。”


    “二娘子......”邱嬤嬤眉心一跳。


    “我原想著那丫頭雖然笨頭笨腦,勝在夠聽話,想替她尋一門好親事,”曾氏冷哼一聲道,“誰知她近來越發不聽話了,罷了,不能用便換一個,一抬嫁妝打發了,看她在濟源那淺灘裏能撲騰出什麽風浪來。”


    ***


    鍾薈的小院子裏多了個大娘子,似乎連那樹梢頭的桃花都開得更絢爛了些。


    薑明霜被送去濟源的時候帶了一個嬤嬤兩個婢子,可一到濟源才發現馬表叔家的小院就那麽三兩間屋。表叔表嬸沒料到一個小女娃排場竟跟宮裏娘娘一般大,也是傻了眼,思來想去打算將主屋騰出來,帶著四歲的兒子阿年去豬圈旁的茅屋應付些時日。送大娘子一行前去的管事仆役看著不成話,隻得將那兩個婢子帶了迴去。過了兩三年,新屋子總算蓋起來了,可蘇氏一合計,大娘子也不鬧人,越大越省心,兩張口經年累月的得叫薑家多費多少米糧啊,便沒有開口要人。


    迴了薑府,大娘子身邊沒個伺候人就說不過去了,可各院的下人數目都是定了的,一時半會兒去采買人也來不及,鍾薈便叫手腳麻利又愛說愛笑的白環餅先去伺候,曾氏這賢後母又從自己院子裏撥了個十三四歲名喚阿翠的婢子過來。


    阿棗和細環餅等下人一開始還五十步笑百步地擠眉弄眼暗暗取笑大娘子的滿口鄉音,不過相處了短短幾日之後便喜歡上了這爽朗又實在的小娘子。


    鍾薈原本覺得自己假扮孩童算得上遊刃有餘,尤其是克服了最初的自我唾棄後,如今向老太太撒起嬌來可謂得心應手。可見了大娘子才知道,她平日裏假扮出來的天真無邪簡直慘不忍睹,得虧薑老太太牙口好才能克化得下去。


    薑家上下都為大娘子的迴歸感到由衷的歡喜,連阿花都被一把穀子輕易攻陷——要知道鍾薈才離開短短三日,這白眼雞就故態複萌,一見她就撲騰上來啄個不住。


    怏怏不樂的大約隻有如意院那幾位和大娘子本人了。


    薑明霜自記事起就沒離開過濟源,也就是上一年四月初八去縣城金佛寺看五色香湯浴佛。前陣子聽說薑家要接她迴來,她連想都未及細想,先著慌起來,直到表嬸和表兄答應送她迴京,這才生出些許期待。然而這期待與她阿年表兄沒什麽不同,隻是想著能坐上有木頭車廂的牛車出遠門便沒來由地開心。


    自打定下出發的日子,商議旅途細節便成了表兄妹倆每日最重要的事。


    他們將道聽途說的京城見聞和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糅在一塊兒,七手八腳搓成個有鼻子有眼的白日夢——百戲是一定要看的,年表兄想看跳丸弄劍,薑大娘則想騎大象,他們因此還吵了一架,最後這做表兄的讓了表妹,抱憾得半夜沒睡著。


    薑大娘提議抽一日坐飛鳧遊洛水,年表哥建言順便去爬一爬邙山,這一順便就把中間的洛京城順沒了。菩提寺那棵傳說中的五色神木也是不容錯過的,最好還能摘幾片葉子帶迴來送人,聽說沒月沒星的黑天裏朝著樹根尿一泡能保夏日不生痱子,這使命就落到了年表哥肩上。還有東鄰的阿豹說的那個放兩年都不會壞,舔一口就管飽的裹蒸,雖說不知哪裏能買到,但必定得去嚐嚐。


    “去京城”是鄉間孩童遙不可及的美夢,要是誰能去上一趟,迴去準能誇耀一年,薑大娘心馳神往的時候幾乎忘了,她這一去就不會再迴濟源了。


    初入薑府時薑明霜叫那煊赫富貴震懾了一下,見到那些邃宇綺窗、蘭室羅幕也暗暗乍舌,不過並未如曾氏所願生出嫉妒之心來,甚至連豔羨都幾近於無,這些雕梁畫棟、飛簷翹角、奇花異木,於她而言更像是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做夢的時候固然覺得新奇有趣,可畢竟是與她真實的世界毫無瓜葛的東西,誰也不願在夢境裏待一輩子啊。


    誰都覺得她刑克親人而被送去濟源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能迴來是否極泰來,連視她為親女的表嬸說不定都是如此想的,盡管臨別時她眼淚淌得把衣襟都沾濕了,可還是真心實意地笑著。


    他們自行其是地把她送走,又莫名其妙地將她接迴,誰都沒問過她本人的意見。


    整個薑家大約隻有鍾薈能體會她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思鄉之情。


    一日早晨,鍾薈見那孩子坐在屋前台階上,托著腮望著一株桃樹發怔,便知道她是想家了,她自己初來乍到時也是如此,常常不由自主就開始走神,做夢都想著迴家。


    她微微歎了口氣,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阿姊是想表叔和表叔母了麽?”


    薑明霜不由自主點點頭,又趕緊搖頭,來時她表嬸叮囑了一路,薑家才是她自己的家,迴了家千萬不要念叨著濟源,叫家裏人聽了心裏不爽利。


    鍾薈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伸出手蓋在雙生姊姊黑麵饅頭似的小手上:“我原先一個人住這院子裏悶得慌,阿姊能迴來陪我真是太好了。”


    兩人低頭看了看一黑一白的疊在一塊兒的兩隻手,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薑明霜來了薑家幾日,一直覺得腳底下虛飄飄的仿佛踩在雲上,直到此刻才踏踏實實地落到了地麵上。


    第55章


    兔走烏飛,轉眼到了暮春。


    大娘子一迴府,曾氏便趁機與薑景仁商議道:“大娘和二娘已經八歲了,眼看著兩三年也就要開始說人家了,二娘還算識得幾個字,可女紅針黹一概不會,大娘在濟源就更不必說了,小娘子們一日大似一日,到這個八月五娘子都滿五歲了,妾合計著,不如請個知書達禮的女先生到府中教他們幾個,總比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嬤嬤們混學的好。”


    薑景仁對內宅這些事隻有一種答複:“娘子思慮得周全,你拿主意就好了,莫忘了與阿娘說一聲。”


    曾氏便去迴稟了老太太,托了她舅母李氏,不久便物色了個姓吳的女先生,入府教小娘子們禮儀、撫琴和女紅。


    薑大娘在濟源跟著表嬸學過紡績織布,刺繡這樣的精細活是一竅不通,鍾薈前世心血來潮學過一陣刺繡,她阿娘還特地去向鍾太後要了個繡娘,不過沒多久便因太耗神丟下了,眼下就和初學差不多。


    姊妹倆多了許多功課,每日雞鳴便要起來,先去與老太太和曾氏請安,然後同三娘子他們一塊兒在如意院裏學女紅和琴藝,用完午膳還得去琅嬛閣跟著秦夫子讀書。


    秦夫子先探了探大娘子和年小郎的底,他們倆跟著鄉裏那老道人學過幾日,不止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背兩句“道可道也非恆道也”,秦夫子懶得為兩個人另開一堂課,橫豎明年五郎和四娘子也該開蒙了,到時再將大娘子安□□去豈不省心省力?便捋了捋白須睜眼瞎一般誇道:“小郎君和小娘子勤於學問,功底紮實,且隨老朽學著,若有不甚明了之處問老朽便是。”


    大娘子和阿年懵懵懂懂地入了座,秦夫子一開講他們便發現自己如墜雲霧,壓根沒有一處明了。


    鍾薈如何看不出秦夫子這昭昭的偷懶懈怠之心,隻得在下學後揀淺顯的篇目與他們講幾句。


    年表兄和大娘子都不是讀書的料,把兩人的悟性全擰出來大約還不夠薑悔喝一壺的,往往是鍾薈講得口幹舌燥,一抬眼便發現倆人微張著嘴迷迷瞪瞪。


    鍾薈沒什麽鍥而不舍的精神,久而久之的也就不強求了,若無意外年表兄將來就是個殷實的田舍翁,能看懂帳冊便足矣。依照薑家的門楣,薑大娘將來嫁的大約也不會是什麽詩禮之家,學識才情還未必能錦上添花,譬如不幸嫁了屠夫的曾氏,幼時那些比著世家來的教養隻能平添煩憂罷了。


    ***


    這一日秦夫子約了友人飲酒,找了個借口提前放學,姊妹倆和年表兄便商量著去後花園鳴鳳樓後麵的小林子裏抓鴝鵒鳥,還拉上了二郎薑悔。


    三娘子一臉心無旁騖地收拾筆硯書卷,其實豎著耳朵留意他們這邊的風吹草動。


    “三妹要與咱們一塊兒去捉鷯哥兒莫?”大娘子看得出這個小她兩歲的繼妹不喜歡她,不過自家姊妹不能計較太多,見她磨蹭了半天還不走,怕她是想去抹不開麵,便好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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