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將全身都掏便了,佛祖不曾為這臨時抱佛腳的俗人顯靈,她隻得不情不願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蠟紙包來,這紙包裏是她院裏秘製的五味梅條,雖很可口,但拿來當錢用想來是不行的,不過她瞥了瞥眼觀鼻鼻觀心的衛十一郎,心裏便生了一計,將臘紙包打開,故意往衛琇跟前晃了晃,自言自語似地道:“吃完鹹的就想吃甜的呢。”


    衛十一郎果然掀了掀眼皮,眼神悠悠飄了過來。


    鍾薈竊喜,這孩子打小嗜甜,拿果脯蜜餞一拐一個準,趁熱打鐵道:“這是小仆自家做的,衛公子要是不嫌棄,請嚐一嚐。”邊說邊熱情地將那包吃食往衛琇麵前遞了遞。


    衛琇一臉受寵若驚:“可以麽?小郎君盛情,在下就卻之不恭了。”說完掏出帕子拭了拭手,拈起一塊用紫蘇葉裹著的梅條,先觀賞了一番,道:“觀其色聞起味已是不同凡響了,府上的果脯做得好生精致。”


    那批梅條是鍾薈從小廚房要了醃過的梅子重新製的,梅子要挑大小均一,熟度剛好的,兩缸醃梅子中隻揀出了兩小罐,用桔汁、桔皮、白梅、安石榴、桂和蜜和勻醃製四十九日,然後在文火上慢慢燉到汁水收幹,再小心剔去梅核,切成一指寬的細條,每條用紫蘇葉裹好。這麽兩小罐吃食前前後後花了阿杏和阿棗好幾日功夫。鍾薈一條條數著吃,如今也隻剩下這一小包了,吃完就得等收了今年的新梅之後才能再做了。


    衛十一郎拈起梅條咬了一口,鍾薈覺得簡直像是咬掉了自己一截手指。


    “果然美味非常。”衛琇忍不住讚歎,透亮的眼睛映著天邊晚霞,似有光華流轉。


    他將剩下半截梅條放入口中細細品味一番道,“有桔子的清甜,還有一縷白梅香,可惜尚有幾味未曾辨別出來。”說完似是而非地瞟了眼鍾薈手中剩下的梅條。


    鍾薈忍痛識趣地將紙包遞上前去,頗富心機地將蠟紙掩上一些:“衛公子喜歡真是小仆天大的榮幸,公子不必客氣,這裏還有。”


    衛十一嘴上客套著,白玉般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又拈了一條送入口中:“嗯,還有桂的香氣,似乎還別有一味,卻是嚐不出來了。”


    鍾薈偷偷數了數,蠟紙包中隻剩下四條了,趕緊將紙包往迴收,道:“還有蜜和安石榴。”


    “真的?”衛琇皺著眉,以一種探究學問的語氣道,“我倒未曾品出安石榴的味道。”說著仗著手長,往鍾薈這邊一探,靈巧地取出一條,“啊,果然是安石榴,不過這蜜是槐花蜜還是茉莉花蜜呢?”


    鍾薈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條接一條地將自己珍貴的梅條吃了個幹淨,然後用帕子擦擦指尖,心滿意足地彎了眉眼道:“實在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將小郎君的梅脯吃完了。”


    就知道這衛十一不是善茬!鍾薈在心中哀歎,都說三歲看老,這小兒有生以來第一迴開口說話就叫她吃了癟,她怎麽會相信他去幾年豫州就轉了性呢?


    不過如今她有求於人,也隻有低眉順眼地吞下這口鬱氣了。


    “衛公子喜歡就好。”鍾薈硬擠出個勉強的笑容,幹巴巴道。


    小攤主已經將鍋碗瓢盆都收拾完了,見他們還在慢吞吞地品嚐什麽勞什子梅條,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又將鍋沿敲得鐺鐺響,他們倒是吃了鹹的吃甜的,順心暢意得不得了,他肚腹裏還空得咕咕作響哩!


    鍾薈自覺交情套得差不多了,對那沒眼色的攤主道:“曉得了曉得了。”說著故意當著衛琇的麵掏了掏袖子,盯著他的臉,皺著眉頭道:“啊呀,方才走得急了,竟然沒帶錢。”


    衛十一郎嘴角一翹,卻並不接話。


    鍾薈隻好老老臉皮道:“衛公子可否先借小的兩個錢把帳會了?”那包精細的梅條怎麽都值這半碗湯餅錢了,何況市麵上根本沒得賣。


    衛琇卻渾似忘了梅條的交情,詫異地道:“借?小郎君打算何時還我?”


    鍾薈一愣,這所謂的借不過就是虛客套,他不是應該投桃報李幹幹脆脆把帳會了,再道一聲這點小錢不必介懷麽?


    雖然和預想的不一樣,見識過大風大浪的鍾十一娘還是隨機應變,沉著冷靜道:“衛公子不必擔憂,小仆明日一迴城定然立即將這湯餅錢奉還。”


    “如此甚好,”衛琇點點頭道,“不借。”


    “你.....”在這佛門裏,因果來得也比別處快,鍾薈你了半天說不出句整話。


    “在下怎麽了?”衛琇低頭彈了彈衣襟,然後抬起眼無辜地笑道,“既然是在下的錢,借與不借不都是我說了算麽?對了,那梅條確實可口,多謝了。”說著站起身便要走。


    鍾薈一咬牙,捋起袖子,偷偷解開綁在手臂內側的小布包上的暗扣,往眼下一抹,那布包拿吳茱萸浸過,是赴宴之前有備無患綁上的,沒想到卻在這裏派上了用場——也是她該有此劫,記得帶吃食,記得帶作案工具,偏偏就不記得帶錢。


    衛十一郎這孩子雖然有些蔫壞又小氣,但是有個最致命的弱點,就是心腸軟。幼時鍾薈見他好玩常常逗他,千方百計地從他手裏騙蜜餞吃,無論說什麽他都捂緊了不給,可她隻消皺著眉頭捧著心作泫然欲泣狀道:“阿姊方才喝了藥,嘴裏苦得很”,他必定乖乖掏出來,屢試不爽。


    鍾薈每每得了手都要揉著他的頭頂笑話他一番,可下一次故技重施他仍然會就範。


    衛十一郎有了前車之鑒長了些心眼,見那小僮用袖子捂著眼睛嗚嗚哭,還懷疑他是不是裝的,可下一刻就看到淚珠從那雙杏眼中一顆接一顆湧出來。


    鍾薈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抹眼睛,她不願輕易動用吳茱萸就是因著用量太難控製,一不小心點多了就止也止不住,方才叫她抹花的眉墨雪上加霜,被濕袖子擦得到處都是,半張臉都是黑乎乎的一片,越發顯得可憐起來。


    衛十一郎先前也沒怎麽注意她的臉,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小郎君”原來是個小娘子扮的,他有兩個嫡親的兄長,三個阿姊,可一個妹妹也沒有,因四五歲上跟著阿耶去了豫州赴任,和堂妹們也沒什麽相處的機會,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場麵,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遞給鍾薈道:“莫哭了,我逗你玩呢,不過一碗餅錢罷了,如何會要你還。”


    鍾薈止住了哭聲,接過那帕子,擦了擦眼淚,不過吳茱萸的效力還未過去,還是有源源不斷的眼淚湧出來,連帶著鼻尖都紅了。


    衛琇望著那一臉髒兮兮黑乎乎連眉目都看不太清楚的小娘子,覺得有些逗趣,忍不住彎了嘴角,可往腰間一摸,那笑就凝固在了臉上。


    鍾薈立時察覺出了不對勁,警覺地盯著他,她臉上黑,眼珠子便尤為黑白分明,看得衛十一郎心驚膽寒:“你該不會也沒帶錢吧......”


    “我出門時分明帶著錢袋子,”衛十一郎站起身,一邊在腰帶中翻找一邊疑惑地道,“還在景明寺門口買了個油餅......”


    方才還可憐巴巴的小娘子說翻臉就翻臉,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景明寺一帶最多竊賊,你這錢袋子大剌剌吊在腰上不是去給人送菜麽?長點心吧衛公子,這可是京城。”


    第43章 堂妹


    那小攤主一直留意著他們這邊一舉一動,聞言急急地跑上前來,看了看相貌堂堂的衛十一郎,又看了眼身著仆役青衣的鍾薈,兩人通身上下都沒什麽金玉之類的值錢物件,不過那胡服少年容貌氣度看起來終究更富貴一些,便柿子揀軟的捏,朝鍾薈撲過來。


    鍾薈見他來者不善趕緊腳底抹油,哧溜往後一躲,沒叫那氣急敗的小攤主逮個正著。


    小攤主先前聽說那少年是衛家的小郎君,故而有幾分怯意,未敢肆意盯著他看,然而此刻再一打眼,那身胡服也不是什麽刺繡、織成、錦緞之類的貴重料子,又想起方才兩人有說有笑眉來眼去的,說不得根本就是來紮火囤混騙吃白食的。


    本來嘛,衛郎臉上又沒寫字,那矮個小子說是就是了?就憑生了張好皮相?西市上殺豬的還長得人模狗樣呢,難不成個個都是衛家人?一想到被唬弄去的兩片肉,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那三分猜疑頓時變作十分肯定,一把拽住衛十一郎的胳膊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個騙子,衛家郎君哪有穿成你這寒酸樣的!沒錢還來吃湯餅,是打定了主意吃白食吧!”


    鍾薈白瞎了一迴眼,還搭上了僅剩的一包五味梅條,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對衛十一心懷忿懣,此時看戲不嫌台高,躲在後邊搓火:“寒酸?你睜大眼仔細瞧瞧,他這身衣裳上好的越羅製的,斷個袖子就能將你這小攤兒連鍋碗帶人一齊買下來了。”


    那小攤主一聽,好哇,這是生怕不知道你倆是同夥麽?一激動,吹出兩個鼻涕泡泡,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往褲腿上一抹,悍然扯住衛十一郎那價值連成的衣裳,幾乎真要將他扯成斷袖,一邊還要顧著躲在後頭的小同夥。


    鍾薈頓時噁心又嫌棄:“啊呀,你方才下湯餅時該不會沒洗過手吧,說你是黑攤兒真真一點不假,早知這麽髒倒找錢請我吃我都不要。”


    小攤主惱羞成怒,想去抓那壞嘴的小僮,可又怕放跑了手裏這個,隻好下了死力拿他泄憤,他這雙手可以連著大銅鍋端起整一鍋湯水,幾乎將衛十一郎的小胳膊掐斷。


    難為衛琇疼得嘴唇發白還維持著花容月貌,精雕細琢的五官沒一處變形,隻抽了口冷氣對鍾薈道:“勞駕您少說兩句罷!”又對那小攤主道:“今日實是錢袋遭竊,並不是有意的,你且先將我放開,我哪裏都不去,就同你在此等候家人來會帳。”


    見那衛家小兒斷袖是件可樂的事,可斷臂就不好玩了,鍾薈收拾起姍姍來遲的良心,對那攤主正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他真是衛家人,你若是把他胳膊擰壞了,一會兒他家人來了看此事怎麽善了。”


    這西門隻是個偏門,不是出入崇福寺的必經之道,這時候已近黃昏,更是人跡罕至,然而衛郎湯餅的這番動靜還是引來了不少圍觀之人,他們交頭接耳,時不時還對著衛十一等人指指戳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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