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迴頭一見是她,趕忙滿麵喜色地招唿她過去,站起身攬著她的肩頭對老太太笑道:“正說著阿嬰呢,可不就來了。”


    鍾薈上前笑盈盈地請了安,老太太見了二孫女臉色稍微和緩了點,勉強從陳年鍋底變做了新鑄的鍋底:“來啦,今日這一身好看,頭發也梳得新巧,就該穿些鮮亮的色兒,成天弄得一身孝似的,看著就喪氣。”說完已有所指地掃了眼著一身月白綾深衣的曾氏。


    曾氏對這種程度的擠兌已經可以做到心如止水,隻當沒聽懂,伸手虛搭在二娘子頭頂比了比,對一旁的邱嬤嬤道:“我們二娘子今春長高了不少呢,素絢坊的裁縫何時來量下一季衣裳的尺寸?得叫她放些餘量,免得拿迴來便穿不下。”


    邱嬤嬤便道:“正巧今日兩位小娘子都在,不如一會兒一道迴如意院,開了庫房,將夏季的料子挑一挑,過幾日好叫裁縫上門。”


    “也好,嬤嬤這麽一說倒提醒了我,”曾氏輕輕撫了撫額頭道,“前幾日宮裏賞了些新料子,還擱在東麵耳房裏呢,我記得裏麵有幾匹顏色鮮嫩的宮紗,正好給他們姊妹做幾件......也不知大娘子身量如何,隻得等她到了再量過了。”


    “想來不會和二娘子差得太遠吧,”嬤嬤是肉裏眼,睜大了也隻有杏仁大小,一笑就眯成了一條縫,無論說什麽話都像在道喜,“雙生姊妹總是生得像。”


    他們主仆兩人一搭一唱,一臉你快來問,鍾薈便從善如流地捧了個場:“阿姊要迴來了麽?”


    三娘子一聽不得了,一個薑明月就夠討嫌的了,還要再來一個分薄她的寵愛?立即麵露不豫之色,咕噥道:“她在表叔家不是待得好好的麽?迴來做什麽!”


    曾氏恨鐵不成鋼地睨了女兒一眼,這是她替二娘子準備的詞兒,怎麽倒叫親女兒給搶了,眼看著老太太臉上陰雲密布,似要發作,趕緊搶在前頭道:“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你阿姊是薑家的女兒,這府上就是她家,如何迴不得了?當初也是為了不得已的緣故才......”她說到此處一頓,不安地瞥了一臉二娘子,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來了,鍾薈心說。


    “你有什麽話就直說罷,捏腔做勢的看著都累。”老太太拿拐杖磕了磕地麵,她最不耐煩兒媳婦這吞吞吐吐的模樣,打量別人不曉得你在憋壞水麽?


    垂首侍立在曾氏身後的邱嬤嬤聞言上前一步,行了個禮道:“老太太,夫人,兩位小娘子,主人說話本沒有我一個老奴說話的份兒,不過我們夫人實在是難於啟齒,奴婢願效微勞......”


    話音未落,便被曾氏嗬斥住:“老太太麵前哪容得你大放厥詞!先去外麵跪著,迴去定發落你!”


    邱嬤嬤誠惶誠恐地跪下告了罪,退到院子裏,老老實實地跪著。


    有忠仆搭了台階,曾氏豈有不下之理。她歎了口氣對二娘子道:“也不是阿娘刻意要瞞你,實是怕你知道了心存芥蒂,於你們姊妹之情有礙。”


    “母親但說無妨,”鍾薈昂了昂頭,故作稚氣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曾氏便吞吞吐吐迂迴婉轉,卻事靡巨細地將那高道如何卜卦,又如何斷言薑明霜八字妨克雙生妹妹的事說了一迴。


    老太太聽得七竅生煙,幾次想出聲打斷,三老太太劉氏悄悄拽她袖子方才阻攔住。老太太迴過神,也想看看二孫女如何答對,於她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孫女不在跟前豈有不心疼的。


    鍾薈似乎受了極大的震撼,若不是來得匆忙沒帶上吳茱萸,恐怕她這時候已經涕泗滂沱了。隻見她垂首靜立了一會兒,接著緩慢而堅定地抬起頭來道:“若不是母親和盤托出,恐怕女兒一輩子都得蒙在鼓裏。”——本來嘛,這種事情無論真假都沒必要叫她知道,你非要說出來不是成心膈應人麽?


    曾氏臉僵了僵,定定神繼續道:“阿娘也是怕你阿姊迴府之後下人們嚼舌根,傳到你耳朵裏反而傷了姊妹情分,不如先與你分說清楚。”說罷愛憐又無奈地拉起她一隻手,捧在掌心撫了撫,安慰道:“阿娘前日已叫重雲觀的老仙人卜過一卦,你的關煞已平安無恙地度過,大娘子迴來是無虞的了。你心裏有芥蒂也是難免的,待你阿姊迴來,阿娘給她安排個離你遠遠的住處。你阿姊自小離家也是可憐,這次迴來,在耶娘手底下待不了幾年也該出閣了,你且忍耐一二,也讓她在老太太跟前盡盡孝,橫豎越不過你去。”


    鍾薈杏目圓睜,一臉困惑:“母親說什麽呢,阿姊是因了我才被送走的,我在這府上錦衣玉食的,阿姊卻在濟源鄉間過著布衣蔬食的苦日子,”說到此處她皺著眉揪了揪心口的衣裳,“一想到此節我就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哪裏會有什麽芥蒂?母親也不必費事另準備房舍,我那院子寬敞得很,一個人住著還嫌冷清呢,阿姊迴來就讓她住我那兒,我們正好做個伴兒。”


    曾氏沒料到一向恃寵而驕又最小心眼的薑明月會是這樣的反應,今日她來這鬆柏院,一來是將卜卦一事告訴婆母,二來也是在這兒等著薑明月,八字相克的事此前已經叫季嬤嬤透露給了她,想來她是最不願看到薑明霜迴來的,如今當著婆母的麵將此事突然揭出來,想來一個八歲的孩子也沒那麽深的城府掩飾自己的抵觸,必然會叫老太太看出端倪,淡了對她的迴護之心。


    她頻頻拿眼看跪在院外的邱嬤嬤,可惜遠水救不了近渴,隻好訕訕地道:“阿嬰如此深明大義是最好不過了。”


    二娘子那番話叫老太太刮目相看,說起來這陣子刮得略頻繁,將她奩箱裏的寶貝刮了不少去。


    她欣慰地朝二孫女點點頭,又掃了眼曾氏和三娘子,冷哼一聲道:“有些人自個兒小肚雞腸吧,就以為旁人也跟她一樣。咱們阿嬰是個有肚量的好孩子,最緊要一個是心地純良,來,到阿婆這裏來。”從手上褪下對潔白細膩如羊脂的玉鐲子,套在孫女的手腕上:“這是你姑姑新送來的,你拿去戴著頑......這崽子與阿婆客氣什麽,你再推阿婆可要不高興啦!”


    三娘子在一旁看著,嘴一癟,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眼看就要滾落下來了,三老太太劉氏看得有些不落忍,小娃娃知道什麽好歹呢,可有這麽個心術不正的阿娘,如何能受老太太待見呢?


    第31章 邀請


    兔走烏飛,轉過頭便到了仲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院子裏倒紅斜白一片。


    秦夫子的從叔過壽,告了三日的假,鍾薈晨起去給老太太和曾氏請了安,午後便無所事事。她午膳時因嘴饞多進了一些乳餅,此時有些積食,叫阿杏煮了杯釅釅的茶,換上外出穿著的袴褶和木屐,那木屐鞋麵上用米粒大小的珍珠、瑪瑙、孔雀石、綠魚和青晶石繡成龜甲忍冬,木底有齒,磕在濕漉漉的石板上哢嗒作響,鍾薈就捧著茶碗在院子裏四處走動消食。


    消了不到半刻,又不由自主地溜達到書房,踮著腳從牆邊架子上取下個大肚青瓷罐抱在懷裏,打開細藤編的蓋子,揭開蒙在罐口的濕布,從裏麵掏出個餢俞來,這還是寒食剩下的,因耐得住久放,阿杏便替她存了一罐子擱在書房,以備不時之需。


    鍾薈叼著餅又迴到院子裏,蘆花肥雞阿花正在草叢裏扒拉蟲子吃,一見她便撲騰起翅膀來,鍾薈有心逗她,伸出腳引它來啄,就在它快要得逞時收迴腳來,惹得那母雞暴怒地咯咯叫個不停,鍾薈便一臉得意。


    阿棗對主人的無聊行徑頗感無力,好好的肥雞不燉來吃,特特叫兩個粗使奴仆用竹子編了籬笆,在院子西南牆根圈了塊地方,還拿白石疊構了座嶙峋的小山,當仙鶴似地養起來,每日費那麽多穀子和瓜菜,也不知是個什麽誌趣。她暗暗搖了搖頭,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叉著腳教訓前些時日曾氏新撥來的婢子:“眼睛裏沒活是不是?花葉子落了一地等著誰來給你掃?還有牆根那堆雞屎,哎!皺什麽鼻子,你那鼻子是有多金貴?”


    蒲桃走後阿棗如願以償地提上了甲等,新撥來的兩個原本是伺候薑曇生的,眼下主人都不在了,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從那學館放迴來,白養著也是費錢糧,正好二娘子這邊的空缺還沒著落,便將兩個年紀大些的調了過來。


    薑曇生雖說胡天胡地,年紀到底小了些,風月上還未十分開竅,僅限於摸摸小手捏捏香腮,因他生得蠢笨癡肥,那些小美人投懷送抱的心也淡,故而直到他被發配去山裏,也沒來得及鬧出什麽氤氳的故事。那些個嫵媚豔麗的美婢是曾氏花了不少功夫和銀錢特地為繼子搜羅過來的,大多是從小挑美貌伶俐的女童專門教養,其中不乏殊色絕麗的佳人,弦管笙歌都來得,還能吟幾句格調難言的詩賦,如今反倒成了累贅。


    按理說這樣的婢子不適合伺候未出閣的小娘子,曾氏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本打算另外著人采買人口,然而上迴在薑老太太的院子裏吃了悶虧,心裏有一口鬱氣發不出來,便忍不住給繼女添點堵。那日鍾薈照例去如意院請安,曾氏直接就將人塞與她。


    兩個美人一個豐潤嬌豔似北地燕脂,一個纖柔軟款如江南煙雨,樣貌與阿棗相較也是伯仲之間,而且不似阿棗那樣動輒叉腰翻白眼。鍾薈倒也來者不拒,平心靜氣地好言問他們名姓,豐滿的那個叫荼靡,纖秀的那個叫紫風流。“不好不好,”鍾薈皺著眉頭道,“這些算什麽名字,既不好記也不上口。”她指著那豐滿的道:“從今往後你叫白環餅。”


    又對那纖秀的道:“你就叫細環餅罷。”


    主人給奴婢改名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如給牛馬打上烙印,做下人的縱有萬般不情願也不好宣之於口。


    鍾薈領了兩隻餅迴去直接扔給阿棗,也不說叫他們做什麽,隻吩咐阿棗教他們學規矩,從原先做粗活的小婢子裏挑了個伶俐得體的提了上來,改名作林檎。


    阿棗新近升了甲等,正愁沒人給她作威作福,將那兩個美人使喚得團團轉,一會兒支使這個掃廁房,一會兒派遣那個挑水生火,活像個磋磨新媳婦的惡婆母。


    說來也怪,那細環餅叫做紫風流的時候走起路來弱柳扶風,時不時地傷春悲秋,枝頭上落下一朵花也要歎一聲,老鴰兒叫得淒厲一些也要掉一迴眼淚,可自從改名叫作細環餅,仿佛自己都沒臉矯情了,就算偶爾情懷來了,阿棗一聲如雷貫耳的“細環餅”就能把她的詩情畫意劈個片甲不留。


    細環餅感慨了一下自己命途多舛,抄起比她人還高的竹枝苕帚,無情地刷刷刷掃起落花來。


    鍾薈逗了會兒阿花,肚腹裏好受多了,看了看日影,盤算著該到吃果子的時候了,正要吩咐,便有曾氏院裏的婢子來請。


    晨間已經請過安,這時候請她去便是有事了。鍾薈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袴褶和木屐,這是時下都中女子常見的出行裝束,穿著見家中尊長也算不得失禮,隻是那木屐有些不雅,便迴屋換了雙五色雲霞履。


    到得如意院,曾氏卻已在過廳中等她。


    鍾薈從未見曾氏這樣,她正襟危坐,整個人繃得像根弓弦,連一絲不苟的衣褶子裏也透出如臨大敵的氣息。


    “阿嬰來了?”曾氏連母慈女孝的經典戲目都跳過了,從幾案上拿起一封簡帖遞給她,“你看看這個。”


    那簡帖連鍾薈這個現任暴發戶看了都覺逼人,材料既非紙也非竹木,而是一整片半寸來厚的銀板,雕鏤上文字再填沉綠漆,一角還壓著枝惟妙惟肖的金海棠,顯然是真金白銀,鍾薈拿在手上幾乎有些吃力。且不提那精雕細琢的手工,光是那些金銀就價值不菲了。


    整個洛京敢這麽造的隻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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