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杏和阿棗自己都是孩子,抬也不是背也不是,幸好有三娘子帶來的兩個婢子搭把手,好歹把主人挪到了背風的地方。


    薑悔見二娘子突然眼一閉歪倒在地嚇得三魂去了兩魂,跪久了腿麻,磕磕絆絆地撲上前去,便見他二妹調皮地朝他擠擠眼,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輕輕“噓”了一聲。


    薑曇生聽到外間動靜,心裏有些驚惶,這事怎麽說都算他以大欺小,鬧到長輩跟前他必定要吃掛落的,但麵上猶自虛張聲勢,兩個美婢見三娘子主仆也忙不迭地出去了,便也想去瞧熱鬧,美人甲問薑曇生討示下:“郎君咱們也出去瞧瞧吧,別真惹出什麽大事來。”


    叫薑曇生恨恨地啐了一口:“瞧什麽瞧!八成是那小丫頭片子詐人呢!”到底不踏實,又對美人乙道:“阿乙你去外麵盯著,有什麽蹊蹺趕緊來稟本公子。”


    阿棗把披風、氈毯等禦寒之物一股腦地堆在鍾薈身上,阿杏一邊掐她人中一邊做張做致地哭天搶地:“哎呀我的小娘子,您醒醒啊!莫丟下奴婢啊!咱們小娘子身嬌肉貴,是個頂頂金貴的人啊!怎能如此作賤呐!”


    鍾薈被她粗手笨腳掐得幾乎真的暈死過去,心裏第一萬遍發狠要將這胖婢子攆出去,想必靠著這身嚎喪的本事很快便能做一分人家出來。


    幸好曾氏的如意院距琅嬛閣不遠,繼母聞訊很快帶著兩個中年嬤嬤趕來,總算把“昏迷”的二娘子抬迴了自己的院子。


    曾氏方才便伸手探過二娘子的額頭,觸手溫涼,便知她是裝病,鍾薈也不怕她知道,更不怕她多事揭穿自己,誰叫他們不是親母女呢?若是親娘早一個巴掌招唿上去了。


    況且薑曇生才是真正讓曾氏如臨大敵的人,現下他嫡親妹妹要潑他一盆髒水,繼母想必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第15章 做戲


    早有仆人領命套了車去城東醫館請大夫。


    一行人抬著二娘子浩浩蕩蕩迴去,蒲桃正趁著日頭好在庭院中翻曬冬衣。


    近來連日陰雨,那些皮裘和夾著厚厚絲綿的衣裙、帔子放得都快生黴了,難得有一日風和日麗,這些衣裳大都金貴,有些還縫著寶石金珠,季嬤嬤手腳不幹不淨,蒲桃不敢放她一個人辦著差事,又不能交代給那兩個小的,是以自己留在院裏照看著。


    曾氏一馬當先走在前頭,一見蒲桃和季嬤嬤,著急道:“你們快來幫忙,二娘子暈過去了,趕緊伺候她迴屋裏躺下,搬動時小心別磕著碰著。”


    蒲桃聞言趕緊拋下手裏的一件白外紅裏的夾襦,緊抿著嘴唇,和大唿小叫的季嬤嬤一同急急忙忙穿過一庭院的錦綺,待看到頭歪在一邊“人事不省”的二娘子,耳邊轟隆一聲,眼前先黑了黑。


    沒想到二娘子晨間活蹦亂跳地出了門,不過兩個時辰便橫著叫人抬了迴來。怪道一早起來眼皮直跳,到底應在這上頭,早知如此曬什麽勞什子衣裳,無論如何也得跟了去。


    當著曾氏的麵不好多言,蒲桃便斜了那兩個小的一眼,阿棗低著頭把臉埋在胸口不敢看她,阿杏則抬著袖子不住抹眼,一邊抽抽噎噎,瞅著曾氏主仆不注意,方才露出一對陷在肉裏的小眼睛,朝蒲桃眨巴眨巴地使了個眼色。


    蒲桃何等的千伶百俐,當下會意,知是他們主仆幾個做的一場戲,雖然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卻也怨他們不知事,娘子年幼玩心重,做下人的不知規勸著,還跟著瞎胡鬧怎麽成?


    鍾薈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了會兒,左等右等還不見大夫來,曾氏像生了根似地坐在張胡床上,好整以暇地守在她床榻邊,時不時地還要“憂心忡忡”地拿絹帕擦拭擦拭她的額角,動作時袖子輕輕掃過鍾薈的鼻端,袖子裏大約藏了香囊等物,一陣香風撲鼻而來,鍾薈再也裝不下去,打了個噴嚏,嚶嚶醒轉過來,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四下打量一迴:“咦?我不是該在琅嬛閣罰跪的麽……母親您怎麽來了?”


    曾氏撫著胸口直念“南無阿彌陀佛”,欣喜地道:“總算是醒了,阿嬰你可把阿娘嚇壞了,秦夫子也是,你阿兄年幼無知,他怎麽也由著他使性子!”


    竟輕描淡寫地以“年幼無知”為借口將薑曇生摘了出去,若她真的是八歲的薑明月,必然因此對嫡兄心生怨懟。


    “怨不得阿兄,是女兒口無遮攔惹得他生氣……”鍾薈嘴上善解人意,臉上神色卻隱隱藏著怨忿。


    “好孩子,母親知你懂事,迴頭我好好勸誡你阿兄,下迴必不叫他捉弄於你。”曾氏慈愛地用手指梳著她的發絲,“暈倒”時阿棗便與她鬆開了發髻,此時青絲散亂地鋪了一枕頭,薑明月的頭發又黑又油亮,發絲卻細而密。


    曾氏心下了然,眸光一閃,又略帶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你阿兄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阿娘何嚐不想嚴厲懲戒一二,奈何……總是叫你受委屈了。”


    “母親莫要如此說,母親的難處阿嬰懂得。”鍾薈隻想速速將曾氏打發了好指使婢子偷偷去小廚房傳膳,她一大早到現在隻進了一隻一點兒也不酥的隔夜冷酥餅,早已餓得眼冒金星了。


    曾氏又翻來覆去地安慰了會兒,話裏話外無非就是她弟兄驕縱難以約束,她這個為人後母的千難萬難,一言以蔽之,你阿兄混賬,然而這事沒人為你出頭了。


    鍾薈臉上的憤懣不甘越來越濃,曾氏看著煽的風點的火都起了效驗,火候差不多了,便推說有旁的事要走,又囑咐了季嬤嬤幾句飲食起居上的小心,吩咐等大夫看過診去迴她一聲,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曾氏前腳離開,大夫後腳便到了,因是女眷,請來的這位比秦夫子還老,走兩步路渾似要他的命,一路上把領命的奴仆急得火燒火燎。


    老大夫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布滿壽斑的手,搭在二娘子腕上半晌,隻覺脈搏穩健有力,心知又是個裝病的,不覺有些氣惱,這些富貴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成日裏就知道拿大夫消遣,不曉得他們懸壺濟世很忙的麽?來時一段坑坑窪窪的爛路差點把他這把老骨頭顛散了。


    “小娘子是如何暈過去的?”橫豎能領到診金,不過腹誹幾句便罷了,老大夫耐著性子問一旁下巴尖尖的俏麗小婢子。


    “在園子裏水邊待了兩個時辰,”阿棗擔憂地問道,“三個月前還曾不慎落水,病了好些時日,大夫,我們娘子沒事吧?”


    “那就是舊疾未痊愈,又兼風寒侵體,老夫開個方子,抓幾付藥,服一個旬日,若還不見起色老夫還來診治。”說罷便搖搖頭自去堂屋寫補身益氣的方子不提。


    鍾薈將季嬤嬤支去廚房領膳,對蒲桃道:“你去開箱子取個二兩的銀餅子來,勞煩大夫順帶去二兄院裏走一遭。我離開時二兄還跪著,方才我就見他臉色不好,嘴唇泛白,這會兒應該迴去了,叫大夫瞧一瞧放心些,若需藥石來迴我便是……讓阿杏領路,再叫阿棗去知會夫人一聲。”該知道的人總是會知道的,難不成就許你掙賢名不許我做好人?


    鍾薈自然知道與庶兄走得太近難免惹老太太不喜,不喜便不喜吧,她鍾十一娘何曾看別人眼色行事了?隻要芯子還是這個,換十次殼也不能夠。


    蒲桃很是訝異,二娘子一向對這個庶兄視若無睹,不知今日在琅嬛閣發生了什麽事,倒叫二郎入了她的眼,不過訝異歸訝異,她卻隻是應了聲,取了鑰匙打開鑲銀紫檀木箱子,從薑明月這些年林林總總攢下的金銀花錠、餅子中挑出一塊,用青鍛囊裝了。


    鍾薈躺在床上看著她忙碌,心道蒲桃就是這點好,心裏藏得住話,從不多嘴問東問西,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再去趟西廂,靠南牆從西往東數第二個架子,自上往下第三排,靠左第四冊和第五冊書,取了叫阿杏……等等……還是先取來與我,再拿支小筆,調些朱砂。”


    蒲桃不過一時半刻便一一備齊,鍾薈坐起身,用朱砂筆隨意圈劃了一些字句,遞與蒲桃道:“裝個匣子一起交給二兄,還是你親自去一趟吧,替我帶句話,此書我讀不太懂,勞煩二兄得空時將圈劃之處與我疏一疏。”


    ***


    鍾薈沒料錯,薑悔在水邊跪足了三個時辰,起身時腿腳幾乎沒了知覺,肚腹中一陣陣抽疼,青白著一張臉,勉強由小僮阿寶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往迴走,到半道上便忍不住扶著廊柱吐了一迴。


    迴去便發起燒來,阿寶伸手一摸竟燙得縮了迴去,趕緊跑到院子裏,點頭哈腰陪著小心,向薑悔的乳母譚氏央告:“譚嬤嬤,您行行好,去迴稟夫人一聲,與小郎君請個大夫吧。”


    三郎薑恪的乳母楊氏在一旁說風涼話:“喲!病得多厲害呀?上迴咱們三郎還是自個兒走道去醫館的呢!”


    乳母譚氏一聽不得了,火燒眉毛似地折身迴屋,捋起袖子叉著腰,一腳踏在屋檻上朝裏麵高聲叫道:“什麽身嬌肉貴的人,一點子頭疼腦熱如何就要死不活了!請大夫?拿什麽請大夫?你那涎皮賴臉的親娘是給你留了金山還是銀山呐?知道爬床怎麽不知道擇個吉日!”


    其他庶子庶女大多隨各自生母住在園子西北角,薑悔和三郎薑恪年歲稍長,生母又都不在這府中了,與父親的婢妾混居一處自然多有不便,早幾年曾氏便撥了前頭一個堆雜物的小偏院安置他們。


    這個小院子地處偏僻,庭院也狹小,薑悔住的還是坐南朝北的倒房,原是儲物的,窗戶窄小,潮濕陰冷又昏暗。


    薑悔躺在冷硬的床鋪上,手腳冰冷,脊背發麻,牙關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屋子裏雖有炭盆卻隻有冷灰一堆,譚氏稱開春府上便不再向各院供炭,薑悔知道是被她貪墨了,卻也不多言語。


    譚氏當年不明就裏地跟了個沒前程的主人,起先對繈褓中的嬰兒還有幾分心疼憐憫,經年累月地地消磨在這死氣沉沉的屋子裏不見天日,眼見著同一批入府的老媽子披金戴銀好不風光,久而久之怨氣便越來越深重,一張嘴也越發沒了把門。


    有一刹那她恨不得二郎就此病死了,自己也好解脫出去另撿根高枝,不過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眼睜睜見他去死總是不落忍,終是耷拉著一張馬臉,打水絞了涼帕子覆在他額上。


    老大夫得了個沉甸甸的緞囊,心裏頭的不情願紓解了不少,腳下的步子都不那麽蹣跚了,終於在譚嬤嬤罵罵咧咧地絞第四迴帕子的時候趕到了薑悔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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