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指點道左,笑道:”田間林木未伐,這不是留給吾等做攻城器械的麽?”


    欲要守城,必先得把城外的林木、民宅砍掉、拆掉,一則防敵人就地取材,製作攻城器械,二則防敵人以之為隱蔽,在夜間發動奇襲。荀貞守陽翟時,陽翟縣外的林木、民宅就都被砍掉、拆掉了,是鍾繇帶人做的。


    朱儁頷首,說道:“我軍紮營之處,不遠有一個野亭,野亭邊兒上是個鄉裏,亭、裏中雖已無人,但亭舍、民宅卻都完好無損。賊若知兵,早該把它們拆掉了,留下了豈不是方便了吾等紮營?”


    皇甫嵩複指城頭,又笑道:“城頭也不見渠答,亦不見藺石,隻將區區吊橋吊起,如此防備,豈能阻我三萬餘步騎?破之易矣!”


    “渠答”是兩樣東西,一為“渠”,一為“答”,乃是兩種守城器械。《墨子》雲:“城上二步一渠,立程長三尺,冠長十尺,臂長六尺。二步一答,廣九尺,袤十二尺”。“渠”是一個近似直立的東西,“答”是一個近似橫立東西。“渠”張臂以刺,“答”橫矛以刺。這兩件東西和後世的鐵蒺藜有相似之處,但遠比後世的鐵蒺藜要大得多。


    周澈在守陽翟時,因為波才圍城圍得太快,沒有時間做太多的準備,故此沒能像墨子所言之“二步一渠,二步一答”這樣布置“渠答”,但在城上關鍵的地方也是布置了幾個的,而如今,何曼等雖在陽翟城下見識了這種守禦器械,在城上卻是一個也沒有布置,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知此物為何,不會用,也不會做。


    藺石,大約相當於投石機,“可投人石也”。這個東西,周澈在守陽翟時也沒有布置,不是因為他不想用,而是因為潁川多年未遭兵亂,城防鬆弛,器械不全,縣裏沒有。


    眾人聽了皇甫嵩的話,點頭稱是。


    朱儁目注城頭,輕蔑地說道:“城頭那幾人精甲麗服,應是賊兵渠帥。披甲者也就算了,臨敵將戰,那兩個賊人卻著麗服,可笑可笑。”


    眾人也覺得好笑,哄然大笑。


    孫堅和周澈並騎。他笑對周澈說道:“賢弟,賊兵如此不堪,這昆陽城或許一擊即可破了!自那夜渡河之後,軍中將你我齊名並稱,說‘孫鷙周龍’。我是猛鷙,你是潛龍,待明日攻城時,你我要不要比比誰能先登?”


    周澈笑道:“兄長勇武,澈不及也。來日攻城,澈給兄長擊鼓助威!”


    孫堅大笑。


    皇甫嵩、朱儁迴首,問道:“文台笑什麽?”


    “我剛與皓粼商量,說等來日攻城時,看我倆誰能先登。”孫堅跳下馬,拱手請令,說道,“兩位將軍,堅請為攻城先鋒!”


    皇甫嵩笑問周澈,說道:“皓粼,文台不是想和你比比誰能先登麽?如今文台請為先鋒,你為何安坐馬上不動?”


    周澈下馬,恭謹行禮,說道:“司馬江東猛虎,澈莫及也。”


    被人稱為“英武”是好的,但若被人認為“勇猛”,視為勇將,就不太好了,這不是周澈想要的。故此,他不願和孫堅比誰能先登。


    皇甫嵩、朱儁齊聲大笑,眾人也隨之而笑。


    這一番探視敵情,緩解了戰前的緊張氣氛,眾人放鬆了許多。


    周澈看了眼皇甫嵩的笑臉,心道:“一張一弛,文武道也。離開巾車鄉前,皇甫嵩以‘保家’激勵士氣,到了昆陽城外,又故作輕視敵人,以化解部將們的戰前緊張情緒,這就是善為將者的領兵之道吧。”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話:“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古今中外,用兵之道唯一也,善用兵者對怎麽用兵在語言上的總結可能有不同,意思卻千變萬化不離其宗,異曲同工。


    ……


    皇甫嵩輕視敵人,在具體的攻城安排上卻很嚴謹。


    觀過敵情,轉迴軍中,經過商議,朱儁帶部佯攻昆陽城東、西兩麵城牆,皇甫嵩分兵五千佯攻北城牆,親率兩萬餘人攻打南城牆。


    孫堅爭做先鋒,皇甫嵩允了,把他從朱儁部調來,由他率部先擊。周澈則隨著朱儁佯攻,他負責的是東城牆。


    計議定了,各部在城外紮營,休憩一夜,次日下午開始攻城。


    昆陽城裏的黃巾軍將領雖多不知兵,不會守城,缺少防禦器械,但可能是因為走投無路的緣故,戰鬥意誌卻很堅定。


    何曼親在城頭督戰,與漢軍死戰。皇甫嵩、朱儁日夜不歇攻城三日,未能上到城頭半步。


    在這三天裏,波才兩度遣兵出城,試圖強渡澧水援救昆陽,都被魏校尉帶部擊退了。


    攻城第三天,仍以孫堅為先鋒,從上午到下午,除了中午吃飯時稍作了休息外,孫堅就沒歇過,然而直到日暮,依然沒能攻上城頭。接連三天的激戰,孫堅部傷亡不小,死傷了百餘人,孫堅也受了輕傷,被從城上丟下來的一塊木盆大小的石頭擦傷了手臂。


    孫堅賣力奮戰,周澈則很清閑。


    朱儁給他的任務是圍住昆陽的東城牆,不得放一人出城,並適當地發起佯攻,以牽製城內敵人的兵力,使其不能全力守衛皇甫嵩的主攻方向。下午申時,他配合在南城牆外攻城的孫堅,令江偉、方悅帶部在東城牆這邊發起了一次佯攻。佯攻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到酉時中,暮色漸深,他敲響了退兵的金鑼聲。江偉、方悅聞令而退,命部卒扛起雲梯,用盾牌手為掩護,從城下如水般撤迴。


    撤到軍中,江偉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扭頭望向城頭,啐了口,對周澈說道:“賊兵發了瘋,怎麽打都死守不退。前天、昨天、今天,咱們先後佯攻了三次,算起來,怎麽也得殺了兩三百的賊人,卻連城頭都沒摸上去過一迴!比起打襄城、郟,這次太吃力了。比守陽翟時還吃力!”


    周澈手下的這些部眾雖然打下過襄城、郟兩縣,但這兩縣皆是用計攻取的,沒費多少力,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沒有什麽攻城的經驗,這迴打昆陽,又碰上何曼死守,肯定不適應。


    周澈對此了然,抬眼望了望城上,黃巾軍士卒第三次打退了他們的進攻,有的因為疲累癱坐地上,倚著城垛歇息,有的把兵器拋起,歡唿高叫。


    他笑道:“當日咱們守陽翟是守城,居高臨下,占有地利,自不能與今時攻城相比。這迴攻城,兩位將軍沒有用咱們做攻城的主力,而是令咱們協助圍困以及佯攻,很照顧咱們。咱們此前沒甚攻城的經驗,正好可趁機學習一下。”


    江偉、方悅應諾。


    今天的佯攻中,江偉主要在城下指揮,沒親身上陣,方悅在城下待不住,親自帶人朝城上攻了兩次,一次隻差兩步就能殺上城頭,最後卻被敵人四五個矛手給逼了下去,一次被黃巾守軍把雲梯推倒,從兩丈多高的半空中掉了下來,幸虧被底下的士卒拚死接住,這才沒有摔死,接他的士卒斷了一條胳膊。周澈當時在護城河畔觀戰,看到了這驚險的一幕,嚇了一大跳,當即傳令,命他不得再親自上陣。方悅忠心耿耿,勇猛過人,周澈是準備大用他的,可不想讓他死在這裏。


    曆數以往經曆,方悅殺匈奴、擊鮮卑、從周澈擊敵,無往不利,何曾受過這樣的挫折?惱怒憋屈。


    他瞪著正在城上歡唿的黃巾士卒,揮著手中尚未歸鞘的環首刀,用力朝邊兒上的小土堆上砍了兩下,似欲借此將憤怒宣泄出來,恨恨地說道:“攻了兩次都沒能登上城頭!頭一迴隻兩步就能上去!卻還是被逼下來了。可恨,可恨!沒能上去,便宜了這幫賊人!主公,我明天就不去看皇甫將軍攻城了吧?我接著帶隊攻城!明天一定登上城頭!”


    周澈板起臉,說道:“逞勇登城,與賊肉搏,此匹夫之勇也。你現在是曲長了,帶著幾百人,部下皆為我部精銳,號為‘陷陣’,怎麽還能逞匹夫之勇呢?再有力氣,再悍勇,憑你一人,你能打下昆陽麽?”


    “不能。”


    “‘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以你之力或許能敵十人,但你能敵百人麽?”


    “不能。”


    “皇甫將軍乃萬人敵也!我讓你去看他攻城,就是想讓你學學他的敵萬人之術!”


    “敵萬人之術?”


    “匹夫之勇靠的是勇力,萬人敵靠的是智謀。欲取昆陽,隻有勇力是不夠的,非得有智謀不可。我且問你,人為何頭在上而四肢在下?”


    方悅茫然搖頭,老老實實地答道:“不知。”


    “頭者,首領也,智謀也。四肢者,部眾也,勇力也。頭在上而四肢在下,便是在告訴你,需得‘以智馭勇’。孟子雲:‘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即此意也。你若隻憑勇力,至多是個十人敵,但你若能從皇甫將軍處學到敵萬人之法,你就最少是個千人敵了。你是願意做個嗔目疾視,拔劍與人濺血於市裏鄉亭的十人敵呢?還是願意做個揮旗鳴鼓,驅眾橫行天下攻城略地的千人敵、萬人敵呢?”


    方悅睜大了眼聽周澈說完,迴刀入鞘,跪拜俯首在周澈腳前,大聲說道:“丈夫當為萬人敵!悅願為萬人敵,為君馬前驅,效死君前!”


    周澈哈哈大笑,扶起了他,說道:“這就對了。”招唿在一旁也在笑的江偉,說道,“來,來我帳中,咱們開個小軍議。”


    周澈和部下諸將皆沒有太多的打仗經驗,要想盡快地提高能力,隻有便打便學,因此,這幾天,每當傍晚收兵後,周澈都會把部將們統統召集起來,總結今天圍、攻的經驗與教訓,並讓去觀摩過皇甫嵩攻城的人給大家講一講皇甫嵩是怎麽攻城的,以及他們從中學到了什麽。同時,他也趁機給部將們講一些古代的攻城戰例,並做了一個簡單的城池沙盤,定下了幾條規則,讓諸將分成兩派在沙盤上推演攻守,由他和荀攸做裁判。


    雖然到目前為止隻有短短的三天,但因為學習和實踐結合在了一起,周澈覺得部下的諸將們對攻城的認識已經有了一定的提高,特別是方悅、江偉,尤其是方悅,舉一反三,進步很大,乃是諸將裏的佼佼者。在昨晚的沙盤推演中,方悅、周倉等人是攻的一方,在方悅的出謀劃策和在周倉的穩健帶領下,隻用了三個迴合就把“城”攻下了。當然,這也是因為對手不太強的緣故。


    周澈帶著江偉、方悅等人來到自家帳中,正要令親兵去召諸將來,帳外來了一人,卻是朱儁傳達皇甫嵩的命令,令他去皇甫嵩的帥帳裏議事。


    主將有令,不能不去,隻得把今晚的課程放下,周澈命江、方各自歸營,領了軍令,叫上荀攸,兩人騎馬先去匯合朱儁。


    到了朱儁的軍中,已有幾人先到。朱儁讓他們稍等,不多時,又有兩三人趕到。朱儁起身說道:“走吧。”


    周澈、荀攸隨著朱儁一行人轉到南城牆外,在連綿不絕的各營中穿行而過,到了皇甫嵩的帥帳。


    帳中坐了十幾人,周澈看見孫堅已經在座。孫堅笑著向他打招唿。


    皇甫嵩還沒來,趁這功夫,周澈來到他的席前,關切地問道:“兄長,你臂上的傷好點了麽?”


    “皮外傷,算得什麽?不耽誤攻城殺賊!賢弟,我聽說你這兩天佯攻得不錯,殺傷了數百賊兵。圍城四麵,三麵佯攻,佯攻的這三處就數你殺賊殺得最多了!”


    周澈瞥了一眼坐入上首的朱儁,謙虛地說道:“此皆朱將軍所部之功也。”東城牆外除了周澈部五千來人,還有朱儁撥過去的兩千京師壯勇。


    孫堅哈哈大笑,說道:“賊兵負隅死戰,這幾天打得甚是酣暢快意,隻惜不能與賢弟並肩齊力!”


    “兄在南主攻,弟在東城牆為兄助陣,也算是並肩齊力了。”


    正說話間,皇甫嵩到了。周澈忙收住話聲,辭離孫堅,斂袖退到自家的坐席上,跪坐了下來。


    皇甫嵩來前,帳中諸人彼此有相熟的都在小聲議論戰事。皇甫嵩來到,眾人也慌忙各自歸席,帳內靜了下來。


    皇甫嵩沒穿甲胄,穿了件黑色的便衣,入座,環顧帳中,開口說道:“吾等攻城三日,波才兩度派兵試圖強渡滍水,悉被魏校尉擊退。諸君,今天召請你們來,不是為了商議攻城事,而是為了商議波才事。”


    射聲營的校尉問道:“商議波才事?”


    “不錯。”皇甫嵩頷首,說道,“老實說,我不擔憂攻城,賊兵雖負隅頑抗,鬥誌頗堅,然我軍連攻三日夜,賊兵傷亡慘重,今天下午,我發現守城的已不單是精壯賊兵,有一些婦孺老弱也上陣了,也許最多再有兩三天,我軍就能攻下昆陽了。昆陽不足憂,可憂者是波才。”


    “波才兩度遣兵都沒能渡過滍水,有何可憂之處?”


    “就是他沒渡過滍水,我才憂。”


    “憂什麽?”


    “憂他會逃。他兩次遣兵都未能渡過滍水,他會不會因此幹脆放棄昆陽,獨自逃遁?”


    波才很“重義”,昆陽被圍後,他不但沒有獨自南下,反而還兩次遣派兵馬援救,這讓皇甫嵩、朱俊喜出望外,然而如今圍城已有三日,波才兩次援救皆未能獲得成功,他會不會因眼見無法救援而幹脆放棄昆陽,改變主意,獨自南遁?這讓皇甫嵩有點擔憂。


    射聲營的校尉說道:“我軍渡滍水前,在巾車鄉軍議,不是已經議過此事了麽?將軍當時說:波才部隻有一兩萬人,即便他放棄昆陽,獨自南逃也無損大局。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此憂慮呢?”


    皇甫嵩答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隨著戰局的變化和發展,作戰的目標肯定也會隨之發生變化的。在渡過滍水之前,皇甫嵩的首要目標是圍住昆陽的黃巾軍大部隊,如今已圍住了昆陽,雖說暫時還沒有攻克,但離攻陷已經為時不遠,並且令人驚喜的是波才居然這麽重義,沒有獨自先逃,而是還在舞陽待著,在這種情況下,作戰的目標就不能隻還是圍住昆陽,而要隨之改變了。


    皇甫嵩現在考慮的是:在包圍昆陽之同時,能否再殲滅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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