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一行人一路行去,沒多久,太陽已升高,一升高就像個火爐似的,把清晨的那一點點涼爽趕得無影無蹤。連日未雨,道邊的樹萎靡不振,樹葉幹枯卷曲,被趕往的車馬行人蕩滿了塵土,灰撲撲的。周澈仰臉看了一下,萬裏無雲,天空閃亮得耀眼。他忙低下頭,揉了揉眼。


    兩處鐵礦場,一在位在陽城西南,另一座位在陽城東南。沈氏的私冶也在陽城東南,周澈打算先去西南那座,再去東南那座,最後去沈家的私冶。


    孫信驅馬緊跟在他的身邊,說道:“這才立夏不久,天就這麽熱了,跟下火似的。再過兩個月,等到五六月可該怎麽辦,還不得熱死人?”出城沒一會兒,他已汗流浹背。


    “小半個月沒下雨了,再這麽繼續下去,會不會熱死人不知道,夏種肯定要被耽誤了。”


    立夏種穀。農令雲:“四月立夏後,時雨降,可種黍禾,謂之上時”。黍、穀、糯稻、冬麥、胡麻、大豆、小豆等等這些常見的農作物都是立夏後種的,而從今年立夏以來,老天爺一滴雨都沒有降過,再這麽下去,恐怕何進也要來陽城了,不是行縣,而是去嵩山求雨。


    夏種關係到一年的口糧,農人們對此最是敏感,雖說現在才剛卯時,官道兩邊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陽城雖臨著潁水,但潁水不算大河,沒有開掘太多的渠道,灌溉田地主要還是依靠肩挑手提和井灌。參與勞動的農人不但有壯年男子,老人、婦孺也都參與其中。


    有的從遠處河流取水,有的用轆轤從井中取水。井都在田裏高處,井沿外各砌有幾條石道,井水順著石道汩汩流下,灌溉沿邊田地。周澈駐馬在道邊看了會兒,心道:“河遠井少,田地多。這麽多的田野,隻憑手提、井灌,怕是短針攻疽,杯水車薪,成效不大。”可他對此也無計可施,唯有眯著眼再望了望天,祈求老天開恩,早些降雨。


    去年、前年,好容易風調雨順了兩年,難道今年又要是個災年麽?懷著這樣的憂慮,他打馬疾奔,中午時分,來到了負黍山附近的鐵礦場。


    鐵礦場依山臨水,坐落在一大片凹陷的窪地中,周圍被丘陵林木環繞,石牆高大,門禁森嚴。往北邊不遠,就是古負黍城。先秦時期,此地是韓、鄭接壤之地,兩國在這裏發生過很多次戰爭。周澈沒有直接去礦場,而是驅馬到高處,居高臨下,俯視礦場內的景象。


    鐵礦場占地不小,東西長,南北窄,形成一個長方形。東西長約三四裏,南北寬約一兩裏。


    最南端都是屋舍,像是住宅區,應是供給礦場裏的吏、卒、徒住的。住宅區外有土牆,牆外種了幾排樹。樹北邊是塊空地,過了這片空地,就是作坊區了。


    從周澈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坊區又分成了三個部分。


    一個貯礦場,一個貯炭場,一個冶煉場。


    貯礦區又分為兩個小部分,一部分堆積的都是原礦,堆積成山,一部分是經過加工的碎礦。二三百個赭衣的刑徒在鐵官吏的看管下,正在用鐵錘、石砧、石夯諸物,把整塊的礦石打碾成碎塊。


    貯炭場不是露天的,炭被儲存在倉庫裏。數十個赭衣刑徒和綠幘奴隸被分成兩班,用推車運送炭塊,來迴穿梭在貯炭場和冶煉場之間。


    作坊區裏最大的就是冶煉場了,地豎立了十二三個橢圓形的煉爐,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台,隻算爐身,最高的一個兩三丈,其它的也有一丈多。每座煉爐相隔兩三丈遠,又可分別算是一個單獨的小區,圍繞爐身,又細分出了上料、鼓風、出鐵、供水各個部分。


    周澈粗略看去,一個煉爐小區大約有十二三個鐵工。鐵工不全是鐵官徒,也有沒穿赭衣的平民,觀其模樣,應是工匠。現在開工的煉爐有五六座,差不多占總數的一半,烈火升騰,黑煙滾滾,把小半個鐵官都籠罩在內。時有通紅的鐵塊出爐,滾落到爐前的大坑裏,立刻有人取水,潑澆其上,水氣蒸騰,和黑煙混成一塊兒。


    周澈這還是頭迴見漢代的冶鐵場麵,雖然這個鐵官裏隻有冶鐵場,沒有鑄造場,但還是被震撼了一下,心道:“這礦場的布局、勞作皆井井有序,我瞧那煉爐似乎眼熟,好像曾在什麽畫麵上見過類似的,便是把這場景搬到後世,也說得過去啊。”


    看得多時,打馬下去,唿哨一聲,招唿等在不遠處的輕俠諸人徑往礦場門前馳去。


    門外有鐵卒站崗。周澈出示了自己的印綬,自報門戶。那鐵卒忙飛快進去,通知管事。


    不多時,之前奉命先到一個叫小肅的輕俠隊率和一個黃綬銅印的吏員飛快來到。


    周澈下馬,那吏員長揖行禮:“在下肖謙,係本處管事,忝居鐵官丞一職,見過巡察。”


    鐵官長六百石,和縣長的品秩相同,鐵官丞的品秩則和縣丞一樣,二百石。周澈拱了拱手,說道:“本使巡察,例行公事,尚請勿怪。”


    “不敢,不敢。”這鐵官丞肖謙不知是否因為常年在鐵礦場與火打交道的緣故,又黑又瘦,乍一看,黑炭似的。


    他肅手請周澈入內,唉聲歎息,說道:“沈君怎麽就這麽糊塗呢?不但頑抗國法,竟還欲私調鐵官徒進城。巡察,自前漢成帝年間,咱們陽城的鐵官徒裏出了一個申屠聖後,隨後的曆任鐵官長無不小心翼翼,對鐵官徒皆嚴加看管,就怕再出什麽差錯。這沈君……唉,唉。”


    “我聽足下口音不似本郡人?”


    “啊?…噢,是啊。巡察好耳力。在下是南陽郡人,原為魯陽鐵官的主記,前年剛被遷為本郡鐵官丞。”此人能從主記被拔擢為鐵官丞,要麽是上頭有人,要麽是有一技之長。


    周澈說道:“南陽鐵官?久聞南陽出精鐵,貴郡的鐵官要比本郡的鐵官大得多吧?”


    南陽鐵官比潁川鐵官有名多了。天下郡國的鐵官分為兩種,一種是當地產鐵的鐵官,稱為大鐵官;一種是當地不產鐵的鐵官,稱為小鐵官。潁川郡的鐵官介於兩者間,雖也產鐵,產鐵量不大。南陽郡的鐵官則是不折不扣的大鐵官了。


    肖謙說道:“說起來,我們南陽的精鐵所以天下聞名,都是因為‘杜母’啊!”‘杜母’就是杜詩。杜詩為南陽太守時,推廣水排,大大促進了南陽冶鐵業的發展。


    進了鐵官大門,迎麵粉末飛舞,也辨不清是飛塵還是石屑,抑或兩者皆有。孫信正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被嗆了一鼻子,連打了兩三個噴嚏。肖謙扭過臉,善意地笑道:“鐵官裏鼓風冶鐵,石屑、粉塵亂飛,比不得外邊幹淨。諸位請快走幾步,進了屋裏就好多了。”


    對著大門一條寬闊的道路,上邊被壓出了許多的車轍印,橫七豎八。還好這會兒沒風,要再來一陣風,塵土更大。十來個蓬頭跣足的赭衣刑徒推著幾輛小車從他們身邊經過,車上堆放的是碎礦,這是往冶鐵區運的。荀貞瞧了他們幾眼,見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瘦骨嶙峋,其中三四人是短發,兩個人的脖子上帶著鐵鉗,鐵鉗不輕,帶久了更累,耷拉著頭,佝僂著腰。


    周澈問道:“這幾人犯了何罪?”


    “那幾個是以刃鬥傷人,那兩個髡、鉗的一個是不孝,一個是賊傷人致死。”


    “鐵官裏共有多少人?”


    “吏二十四人,卒二百二十三人,工匠百一十三人,徒一千二百四十人,奴三百五十人,總計一千八百零四十九人。”肖謙張口就來,種種數據分毫不亂。


    孫信奇道:“剛才周君問你那幾個刑徒犯了何罪,你說是鬥傷人、賊傷人致死。刑徒六百四十人,這麽多人,你都認識?你都記得他們的罪名?你不是在糊弄周君吧?”


    肖謙笑道:“我既被任為了本郡的鐵官丞,本郡鐵官的情況我就都要掌握。我不止知道本處鐵官徒的情況,營裏山那個冶坊的鐵官徒情況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呢。”


    “那你且說說,營裏山有多少人?”


    “吏二十一人,卒百人,工匠百一十人,徒五百人,奴百二十人,共計八百零五十一人。”


    孫信嘖嘖稱讚,又問道:“為何這裏的卒徒奴比營裏山的多出了一半還多?”


    “營裏山的冶坊隻管鑄鐵,不管開礦,故此人少。”


    “本處冶坊還兼職開礦?”


    肖謙笑道:“不開礦哪兒來的礦鐵?本場近兩千人,真用來鑄鐵的不過八九百人罷了,其他的都是在山中采礦、燒炭。”


    小肅插話說道:“原來如此。我說怎麽聽沈家人言兩處鐵官總共才有一兩千人,原來是把開礦的那些人沒算在內。”


    說話間,諸人已行至冶鐵場的外側,周澈指著煉爐問道:“我適才在鐵官外觀看場區,見本處似乎隻有煉爐,沒有打造鐵器的作坊?”


    “本來是有的。”


    “那為何沒了?”


    肖謙遙指冶鐵場的側對麵,說道:“巡察請看,哪兒本來就是造器的作坊的,去年剛被改掉,改成了貯存木炭的庫房。”


    “為何要改?是貯存的木炭庫房不夠麽?”


    “倒也不是。”


    “那是為何?”


    肖謙歎了口氣。


    周澈問道:“怎麽?足下有何難言之隱?”


    “也不是。這都是沈君的決定。”


    “是沈汛停了鐵官的打鐵造器?”


    “對。”


    周澈略微一想,即知端的,此必是沈汛想壟斷鐵器市場,故此以權謀私,停了鐵官的造器,一問肖謙,果然如此。


    肖謙說道:“這也不怪他。采鐵、鑄鐵、打鐵,本來就是打鐵最賺錢,采鐵、鑄鐵最辛苦。依律,‘采鐵者五稅一,其鼓銷以為成器,又五稅一’。采鐵和打鐵交的稅是一樣的,可辛苦程度截然不同。采鐵不但累,且也危險,常有死人的事發生。鑄鐵也很辛苦,火燎眉毛的,有時也會有煉爐爆炸的情況出現。沈君停了自家的采鐵、鑄鐵,專以打鐵為業,也無可厚非。”


    他看似是在給沈汛說好話,周澈卻從中聽出了不滿和酸意。也是,少了打鐵這一項,鐵官的收入就會減少很多,收入一少,油水一少,自然就損害到了肖謙的利益。


    “原本那些打鐵的工匠呢?”


    “都被沈君召入了自家的冶坊。”


    周澈默然片刻,問道:“可經大司農報批?”


    “有經報批。”


    周澈心中了然,此必是沈汛走了趙忠的路子,要不然大司農絕對不會批準的。


    他心道:“我之所以想掌控鐵官,十成裏邊有八成是因為這裏有足夠的工匠,可以打造兵器,卻沒料到沈汛竟把這裏的打鐵作坊給停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這次犯下的是重罪,他家的私冶早晚要被收為官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還得感謝他呢!感謝他把鐵官分工化了。兩個作坊專職采鐵、鑄鐵,一個作坊專職打鐵,既方便了管理,也提高了效率。”


    冶鐵場外似比別處更熱,五六個煉爐下邊都是火焰升騰。


    數十個鐵工、鐵官徒、鐵奴,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推著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的;有赤著膀子站在壘起的高台上,往爐裏下料的;有緊張地觀察著火候,掌握開爐時間的。兩個小吏巡行其間,如見到有偷懶不幹活的,立馬上去打罵催促。


    周澈想道:“兩個鐵官冶坊共有刑徒、奴隸兩千多人……我整天琢磨著聚眾、聚眾,雖也招攬到了百餘輕俠,百餘裏民,但比起這裏,小巫見大巫啊!如果真的能將這鐵官掌控在手,不僅能得到數百工匠,並且稍加訓練,就可以拉起一支能戰的部隊啊!”他沒有計算“卒”,那是因為這個“卒”並非“兵卒”,而是“更卒”,是服徭役的百姓。


    他頗是懊惱:“唉,以前我怎麽就沒有想到鐵官呢?”他以前就算想到了,其實也沒用。鐵官雖也歸郡縣管,但和地方上的行政機構是兩個不同的係統。他要非趁著此次殺掉沈汛的機會,也沒可能插手其中。想得入神,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肖謙很有眼色,也放慢了腳步,笑問道:“巡察可是在想這煉爐一天能產多少鐵麽?”


    周澈迴過神來,看了眼肖謙,心道:“單從業務來講,這人像是個能手。聽他說話,似對沈汛亦有不滿。我若想將鐵官掌控在手中,不能隻靠沈納。”決定好好地拉攏一下此人,笑問道:“那就請教足下,一天能產鐵幾何?”


    “像那個最大的煉爐,原礦、燃料、人手充足的情況下,一天產鐵三千餘斤。其它較小的,一天亦可產鐵千斤。”漢代的一斤相當後世的半斤,三千餘斤就是一千多斤,大半噸。


    周澈被唬了一跳,腦筋急轉,急速計算:“這個冶坊裏共有近二十個煉爐,開工的五六個,一天出鐵就是一噸多。”問肖謙,“營裏山的那個冶坊一天出鐵多少?”


    “和本處差不多。”


    兩個冶坊,一天出鐵兩三噸。這要打造成兵器、鎧甲,能打造多少?——不過,一天兩三噸,一年就是近千噸,近兩百萬斤,再換算成漢斤,近四百萬斤。隻本郡一個郡的鐵官一年就能出鐵近四百多萬斤?要知道,潁川郡還不算真正的大鐵礦。這個數字也太大了。周澈問道:“每天都能出鐵這麽多?”


    “那倒不是。在礦鐵充足的情況下,可以出鐵這麽多。礦鐵不足的時候,隻有停工。足下來得巧,前天剛運來了一批鐵礦,這才有這麽多的煉爐開工。”


    “那一年下來總共能出鐵多少?”


    “隻本郡鐵官麽?本郡鐵官兩處作坊,加在一起,一年出鐵少則五六萬,多則十萬斤。”


    這個數字小了很多,但才是合乎實情。周澈堅定了決心:“十萬斤也夠不少用處了。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把鐵礦掌控在手!”一邊想,一邊隨口說道,“一天出鐵數萬斤,不容易,足下辛苦了。如今沈汛觸法身死,鐵官暫時全要依賴足下管理,十來天未曾落雨,天氣幹燥,冶坊裏又整天煙熏火燎,粉塵四飛,足下務必要多注意防疾啊!千萬莫要中暑病倒了。”


    肖謙笑道:“我有道師靈符,百病不侵。”


    周澈試探地問道:“足下信奉中黃太一?”


    當今天下,搞“請禱治病”這一套的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張角的太平道,一個是張陵創立的五鬥米道。五鬥米教主要是在巴蜀漢中一帶發展,太平道主要是在中原北方發展。這肖謙自言是南陽人,那他信奉的隻能是太平道。太平道奉祀的神是黃老,也尊奉中黃太乙。太乙即太一,“天神貴者太一”,是紫微宮北極天帝,天中央主宰四方的最高神。


    肖謙點頭稱是,說道:“去年天下大疫,我南陽受害尤烈,死者十之二三。幸有大賢良師憐民哀苦,遣弟子使於四方,營救疾者,百姓蒙其濟,遂多能活,這被濟活的百姓裏有一個就是在下。全因信奉了黃老,尊奉了太一,得了靈符的保佑,我才能活到今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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