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莊離開後,周澈每逢鄉裏,便采問一番,進入陽城縣城,又在縣裏微行查訪,凡有聞官吏、豪強不法事皆暗記心中,到的晚上,再由田豐一一記錄在案。如此這般,曉行夜宿,有亭舍可住時便住亭舍,無亭舍可住時便住私營的客棧,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周澈把潁北諸縣悉數行訪了一遍。


    越到後來,周澈的心情越沉重。才出洛陽時,他還有心情觀賞春光,遊覽古跡,到的後來,雖然山川仍也還看,古戰場仍也還研究,但卻很少再滔滔不絕地與田豐議論古之戰事了。


    此行最後一個縣是潁陽。“水北為陽”,潁陽之得名,顧名思義是因在潁水之北。城中有兩大姓,一為祭氏、一為王氏,分別是祭遵和王霸的後人。祭遵、王霸皆是中興功臣,名俱在雲台二十八將之列。祭氏子孫多為邊吏,王氏世好文法,也是本郡的一個法律名家。


    潁陽在潁陰與襄城之間,距離兩地分別都隻有二三十裏。如宣康所言:潁陰、襄城兩縣名人賢士眾多,可能受此影響,縣中又有功臣大姓,官吏執政倒還算是清平,比陽城和別的一些縣要強得多。不過,饒是如此,三人也還是聽到了不少吏員、豪強的惡行。


    在潁陽住了一晚,次日出城。


    出到城外,行至人少處,周澈揚鞭後指,問田豐:“秦末之時,群雄逐鹿,這潁陽城也屢遭戰火。元皓,你知道麽?”


    田豐答道:“我聞懷王曾使高祖西取關中,高祖過潁陽,拔之。”周澈說道:“不止拔之,且屠之。”說著,他歎了口氣。


    孫信說道:“主公,你這一路走來,歎氣的時候可越來越多了。”


    “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老子說:‘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過處,必有兇年’。昔懷王身邊諸老將皆稱高祖為寬大長者,以高祖的寬大仁厚,在兵陣之間時,尚不免有屠城之舉,況…”


    “況什麽?”田豐俏皮地學孫信剛才的那句話,笑道,“周君,你這一路走來,話說一半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他雖也痛恨潁北官吏、豪強的暴虐,畢竟年輕,性格開朗,又不像周澈再世為人,知道天下將要大亂,有心事,故還能說笑。


    周澈也不以為意,隻感慨地說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平時也知生民不易,但缺乏直接觀觸,前年去了安成東鄉,本以為東鄉的百姓已夠艱難,現在才知潁北的百姓更困苦過安成東鄉。這還是在內地,還是在都城洛陽的周邊,在邊關呢?在南方呢?在偏遠地方呢?情形又會壞到什麽地步?


    晨風清涼,周澈打起精神,不再去想:“過了潁水,再行四五十裏地就是陽翟了。咱們此迴出來,可走的時間不短。爭取在宵禁前趕到陽翟。”陽翟在潁水南邊,要迴去還得再渡一次河。迎著初升的朝陽,車馳馬奔,過河行道,三人疾行至暮,總算趕在宵禁前到了陽翟城下。


    一天跑了差不多五十裏,馬的身上全是汗。進到城中,先尋了間客棧,周澈換好官服,接著他將坐騎交給孫信,問田豐要過來他記事的文冊,揣在懷裏,吩咐他倆先迴舍歇息,自己徑去太守府。


    到了太守府外,周澈亮出公文,門子立馬去通報,出來迎接的是一清秀儒士。


    “在下本郡功曹鍾繇,閣下可是巡察使?”鍾繇執禮道。就是後來鍾會之爹。


    “長社鍾氏?可是鍾元常乎?久仰大名啊!某汝南周澈,奉尚書台令,巡察汝郡刑獄民生諸事。”周澈嚴肅的將公文遞於鍾繇。


    鍾繇接過公文:“啊呀!君即初任亭部擊盜賊,再任鄉長誅季氏,後在京師,仗義執言審公案的周澈周皓粼?可是周君你早到三天啊?”


    “正是在下,鍾君,此次巡察,某是微服私訪,一人一馬。”


    這會兒暮色已深,深紅的晚霞下,太守府內的樓閣林木都被蒙上了一層血色。早過了散值的時候,諸曹院裏皆冷冷清清,少數不多的官房裏掌起了燈,那要麽值夜班的,要麽是當天公務還沒完成的。周、鍾二人寒暄畢,鍾繇帶著周澈穿過幾個曹院,來到了位處官署正中的功曹院。


    等了大約小半個時辰,暮轉為夜,當冥暗的夜色驅逐了血色的黃昏後,本郡太守何進沒來,倒是見荀攸來了。


    沒錯,本郡太守就是那個後來做大將軍的外戚--何進。


    “皓粼,汝何時來的?吾送家信於太守,恰見鍾君曹院亮著燈,就進來拜訪,沒想到遇見皓粼。”


    “奉朝廷令,添為巡察使。薄暮進的縣。公達久違了!”


    荀攸上下打量道:“君風塵滿麵,路上定然辛苦,怎不先迴舍裏將歇一晚?夜見府君,何其急也!”


    “非是澈急,實為潁北民急。”


    荀攸皺眉問道:“查訪可有所得?”


    “澈行二十餘天,曆九縣,沿途所見,哀鴻遍野,沿途所聞,不忍卒聽,潁北之民如在水火,苦之甚矣!”周澈把田豐記的文冊取出,遞給鍾繇,“我沿途的見聞都在此冊中。鍾君,你先看看。”


    鍾繇接過文冊,令去找他的那個小吏先避走院中,借著燭火,翻閱審看。文冊二十多頁,平均每頁記五六事,總計一百餘事。他問道:“九個縣的見聞,全在這裏了?”


    “對。”


    “九縣皆有殘民事?”


    周澈點了點頭:“郟縣、襄城、潁陽三縣稍好,陽城、輪氏、舞陽三縣最惡。”


    文冊是按周澈巡察的順序記的,起始三頁記得都是陽城事,第一件便是“謝裏殺子”。鍾繇的神色立刻變得凝重。


    隨之,又有“陽城去年賦口算三十六次,六百餘錢”、“豪右某自占隱匿家訾”、“鐵官長沈馴出行車駕僭製”、“大姓某賊殺人,行賕得免”、“陽城長受賕,少算冶家鐵稅”、“陽城令、丞見知故縱”等等,隻陽城一縣就有二十多件豪強、官吏不法的事兒。


    再往下看,除了以上的這些不法惡行外,豪強的惡行又有:“豪強某,家有市籍,不入租稅”、“豪強某匿死”、“豪強某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豪強某燔民屋”、“豪強某娶人妻”、“豪強某不孝”。官吏的惡行又有:“某縣令鞠獄不直”、“某縣長監守自盜”、“某縣尉奸人妻”、“某縣令、丞字貸錢財”、“縣令某任人為吏,所任不廉”等等。兩者共有的罪行又有:“擅殺奴婢”。


    鍾繇看到一半,看不下去了,氣得險些把文冊摔掉。他說道:“我知郡北汙濁,不知汙濁到此種程度!皓粼,咱們現共去求見府君。郡北政刑暴濫,豪強殘民,我欲請府君行鷹隼之擊,為百姓去奸除惡。公達,你可願與我同去?”


    荀攸沉吟不語。


    “為何沉默?”鍾繇見他不說話,頓時怫然不悅,說道,“民生何苦,你竟無動於衷?你沉默不言,莫非是因心存疑懼,害怕受到那些濁吏、強豪的報複麽?”


    “我非是害怕受到報複。”


    “那為何默然?”


    “我是在擔憂府君會心存疑懼啊!”


    “此話怎講?”


    荀攸徐徐說道:“何府君質性謹慎,為人寬和,自任本郡以來,雖舉善任能,進賢不休,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見他行過嚴霜之誅。郡北九縣,官吏貪濁,豪強兇暴,若要整治,非用重刑誅戮不可。府君恐怕不會輕易答應。”


    鍾繇說道:“孟子雲:‘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刑罰誅戮豈是吾輩所願?為民除害,不得已而為之也。府君那裏,自有我來勸說!”


    “話雖如此,最好先想想該怎麽說。”


    “先去求見了府君再說不晚。皓粼,你意下如何?”


    周澈說道:“悉從功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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