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聽陳鬆誇他有“德”?!到底德行好不好,最清楚的人恐怕是他自己。設若他不是穿越而來,設若他不知天下將會大亂,設若他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東漢人,以他周氏的出身,他也很可能會和其他士族弟子一樣根本看不上一個小小的亭部之職,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甘情願地屈己待人,視錢財如糞土。


    與漢末同時代的天縱奇才相比,他一個中人之姿,唯一的優勢隻有“遠見”,也即“知道未來”。有道是笨鳥先飛,正所謂有備而來。他既“有備”,既要“先飛”,那麽做事肯定就不會如“無備”之人,而這樣的做事風格落在不明內情之旁人的眼中,自然就會覺得他與眾不同,看起來很有“德”,很能“腳踏實地”。


    周澈嘿然自嘲,想道:“我自請任職亭部、市恩鄉裏、讓功給上官、讓財給輕俠裏民,所有一切的作為都是為了能聚眾保全性命而已,要說起來其實挺‘自私’的,但是落在別人的眼中卻反倒成了有‘德’。……,這算不算‘沽名釣譽’”


    一邊瞎琢磨,他一邊“謙恭”地送行,直將陳鬆送到亭部的邊界、又目送著陳鬆乘坐的黑色軺車在幾個持刀戟的從吏簇擁下轔轔走遠,方才轉迴。


    裴元紹、韋強、邢剛也在。這時等陳鬆遠去,在迴亭舍的路上,裴元紹三步一迴頭,一副神情不屬的樣子,手中的短戟都差點滑出,掉到地上。——這短戟,是他為了在陳鬆麵前顯示武勇,特地拿出來的。


    周澈拍了拍他的肩膀,嚇了他一跳,好懸踩到路上被壓出來的深深車轍裏,急避過去,迴過神來,抓牢短戟,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澈君?”


    周澈笑道:“可是在想你什麽時候能夠正式就任亭長麽?”


    “嘿嘿。”


    “陳君不是說了麽?此事已經定下。再過上兩天,縣裏的任命文書就會到了。”


    裴元紹感激之極,落後周澈一步,躬身彎腰地說道:“全靠了君之舉薦,小人才能升任亭長,小人定會不負君望!”話說完了覺得自家似有些急於上任的樣子,忙又補充一句,“若無澈君,便無小人。以後,這橫路亭還是君你說了算!”


    韋強輕笑說道:“澈君不日就將會升遷到鄉裏,就職‘有秩’,全鄉上百個裏,十幾個亭,哪裏還會有看得上一個橫路?”


    “是,是。澈君少年英才,心存壯誌,非我輩庸人可比。君且放心,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小人必一如從前,定唯君之馬首是瞻,唯君之命令是從!”


    周澈哈哈一笑,調笑似地說道:“裴君,你曾說過你的願望是做一個百石吏,今為亭長,已始於足下了。要好生努力!”求盜和亭長一步之差,卻是大不相同,前者隻是副手,追賊捕寇,冒風雪,刀頭舔血,危險且累;後者卻是十裏之宰,能夠獨當一麵,舒服多了。


    “是,是。澈君的教誨,小人牢記在心。……,不知君還有何叮囑?請一並示下。小人堅決做到。”


    “也沒什麽別的叮囑了。”周澈瞧了他一眼,“……,隻是有兩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


    “君請說!”裴元紹拍胸脯保證,“不管是什麽事兒,小人定能使君放心。”


    “如今迴想起來,在這三個月裏,我還真做了不少事兒。”周澈頓了頓,反問裴元紹,問道,“你覺得哪一件是我最牽掛的呢?”


    “可是曾助泰坪裏買桑苗,如今桑苗大多剛剛種下。想必澈君最牽掛的應是此事!”


    “民以農桑為本。裏民既得桑苗,必會妥善培育。此事我並不牽掛。”


    “不牽掛?……,那可是鐵家兄弟、衛伯文、鄭季憲、文博等與君交情最好的亭部豪傑少年,如今君將上任鄉中,最牽掛的也許是他們?君且放心,小人會對他們多加照顧的。”


    “鐵、衛、鄭群輩皆壯士也,為我友,他們若有事,我自會照拂。對他們,我亦不牽掛。”


    “……,澈君賑贍孤老,全亭鄉民無不感恩稱頌。君可是擔憂走後,小人不能善待他們?”


    “我與你相識三個月,雖不敢說盡知你的為人,但也對你了解一二。你不是嚴苛的人。對此,我亦不牽掛。”


    裴元紹尷尬而笑。


    ...................


    從桑苗說到朋黨,再從朋黨說到亭中孤老,又從亭中孤老說到亭舍諸人,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周澈卻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裴元紹犯了愁,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他牽掛何事,又問道:“那麽,君可是牽掛郭強、孫信幾個?”割肉似的咬著牙,保證說道,“若是為此,則請君放心!小人一定會如君在時一樣,好吃好喝地養著他們!”


    “亭舍又不像縣廷,沒什麽餘財。郭強、孫信幾個在舍中的吃住所用,一直都是由我出錢。今我要去鄉裏,不會把他們留在亭中的。我會與他們商量一下,若是他們願意,可與元福、楓之一起跟我上任。……,對此事,我也不擔憂。”


    韋強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了還要繼續說話的裴元紹,說道:“難道君所牽掛者,無它,必是裏民操練一事。”


    周澈暢快大笑,說道:“啊哈哈哈,對了。”


    裴元紹楞了一愣:“裏民操練?……,這眼看年底一過,明年開春,這操練就要散了啊!”


    “正是為此,我才牽掛。”


    “……,小人鬥膽,請問君有何意?”


    “今之天下,疫病連連,賊寇蜂起,世道不平。別的不說,隻說前夜那股賊人,裴君,你久任‘求盜’,見的賊寇多了,以前可曾見過有兇悍如他們的麽?”


    裴元紹想了一想,老老實實地迴答:“往年之寇賊,最多劫道、劫質,殺人的都不多,悍不畏死到殺求盜、殺亭長的更是未曾見過。”


    “所以,我以為裏民之操練萬不可停!”


    “可是過了春,地氣上升,就要農忙,……。”


    “農忙,也不是每天都忙。做不到三天一操,至少也可以五天、十天一操。”


    “可是,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舊例,恐怕鄉民們會不願意。”


    “若以**逼之,鄉民自不樂從;但若以錢糧為餌,定然人人踴躍。”


    ——周澈之所以堅持即使在農忙的時候也要抽出時間來操練,倒不是為了在短時間內就把鄉民們操練得有多麽精銳,更多的隻是為了能把這個“組織”保留下來。鄉民乃烏合之眾,如果不用一定的組織形式來約束,“冬聚春散”,那等到明年入冬再操練的時候,必前功盡棄。


    裴元紹為難地說道:“若以錢糧為餌,也許能做到,但是,澈君適才也說了,亭舍不比縣廷,沒什麽錢,這錢糧……?”


    “錢糧不必從亭中出,我出。”


    裴元紹真心不理解,說道:“澈君,你這是何苦?雖說今年的盜賊比往年兇殘,但是也不必自己出錢,操練鄉民呀!而且再說了,就是為了備寇,等到明天入冬再操練也不晚啊?”


    “群盜****殺人,鄉民****耕土。若不堅持組織操練,以耕土之鄉民,如何能敵日漸猖狂之殺人群盜?”周澈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說道,“橫路是我就任的第一個地方,部中千餘裏民,大半皆相識。我今雖升遷,即將要離去,但實在不忍看此地有朝一日或會遭寇賊之災。”


    裴元紹頗是感動,說道:“既然如此,請君放心,小人必盡心全力將此事辦好!”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周澈轉目韋強,說道,“阿強,你將任‘求盜’,主管一亭治安,職責不小,以後要多多配合裴君,萬不可輕忽麻痹!”


    韋強個是伶俐人,不必太多交代,一句話,他就心領神會,曉得周澈說話的重點是“操練”,接口應諾,說道:“澈君隻管上任,有老裴在,有我在,亭部必會如君在時!”頓了頓,又說道,“澈君剛才說有兩件事放心不下。操練是一件,另一件是什麽?我可是猜不出來了!”


    “另一件,……。”


    周澈行在官道之上,望向遠處,可見前邊諸裏。藤溪裏、坪北裏、坪南裏、泰坪裏、安文裏或東或西,或在路邊,或在田野中,或被林木掩映,或為小溪纏繞,都安靜地蜷伏在幹淨蔚藍的冬日天空下。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另一件事,就是老胡妻女。”


    “老胡妻女?”


    “前兩天,我聽文博說,胡家的生計日漸困窘。你們以後要多照顧一二。”


    裴元紹、韋強相顧一眼,都應道:“諾。”


    ……


    迴到亭舍,周澈將那五萬錢拿出來,先緊著亭舍諸人發放。


    那天夜晚,薑楓、韋強、邢剛、周倉諸人是跟著他上陣殺賊的,一人二千。韋強、慶鋒負了輕傷,額外每人多給二千。裴元紹雖去得晚,也沒有什麽“戰功斬獲”,但總算有召集鄉民之功,也一樣給二千。嚴偉沒去,守衛亭部,勉強算他個擂鼓傳警之功,給一千。


    賞遍諸人,五萬錢還剩下兩萬。周澈吩咐周倉、邢剛分別給受傷的那幾人送去,並交代,讓告訴他們:“這隻是縣君提前發下的賞錢,等驗明賊人正身,走完程序後,還會有上百萬的獎賞放下。”


    周倉、邢剛都不傻,雖然周澈的原話是這麽交代的,但拿了錢出去,說出去的話卻就變成了:“這些錢是縣君單獨賞賜給澈君的,澈君不要,教分給爾等。”錢雖不多,一個傷者也就能分個兩千上下,但“錢輕仁義重”,對周澈的慷慨仁義,一個個心服口服,覺得那夜沒有白白冒險,這命,賣得值。


    周澈留在舍中,把該得爵位之人皆列表寫出,將自家該得的爵位讓給了裴元紹。寫好後,遣人送去縣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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