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靜默無言中。


    我閉著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也什麽都聽不見。


    恍然中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唐畫和宋繪的故事裏,唐畫跳樓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捂住了我的眼睛,和我說不要看。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扶蓁終於鬆開了抱住我的手。


    我看見蘇慕安羅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祭台之前,手裏拿著一個黑木盒子,在滿地狼藉之中尋著橆歌的骨灰。


    周圍的人都隻以為蘇慕安羅很虔誠,卻不知這與信仰無關,隻和愛情有關。


    我走到了他的身邊。他半跪著,忽然伸手捂住了眼睛,“橆歌,對不起……”


    “我說我會愛你到二十九歲,橆歌,你永遠都是二十九歲,所以,我永遠都會愛你的。”


    橆歌走了之後,蘇慕安羅把弟弟的兒子過繼了過來,立為王儲。


    蘇慕安羅在橆歌走的第二年,開始建造一座城。


    這座城在懸崖之上,被蘇慕安羅取名為“吳哥城”。


    這座城很大很大,城的四周刻了十個伽濕神的像,每一個像都和神宮裏麵的那個伽濕神一樣。這些神像格外的大,麵容恬淡。


    其實,這座城一共有十一個像,還有一個,在城的之中,是橆歌的畫像。


    橆歌死的那一天,新生的孩子成了新的祭司。


    蘇慕安羅按例去看了那個孩子,迴來的時候卻濕了眼眶。


    不是她。


    吳哥城建好了以後,蘇慕安羅便喜歡待在那座城裏麵。城裏沒有一個百姓,隻有神像和橆歌。


    三月初二的那一天,橆歌遞給蘇慕安羅一張字條。


    這張字條,蘇慕安羅一直沒有看過。直到城建好的這一天,蘇慕安羅在橆歌的像前,打開了它。


    上麵寫著,“而我得你深情,緘默多年不曾提及。”


    蘇慕安羅看著看著忽然便笑了起來。


    他的手覆上了橆歌的像,拂過了她的臉頰,拂過了這些崖石和像下麵的青塚,指尖似乎能夠觸及她的麵容。


    “橆歌,若你能看見這座城,應知我深深愛你。”


    她知道,一直都是知道的啊。


    “待我死了,我會葬在這座城。橆歌,這座城裏麵沒有人會居住,隻有你和我,隻要我們。從此以後沒有國王沒有祭司,隻有蘇慕安羅與橆歌,你說好不好?”


    果然,這座城裏麵沒有人居住。


    “讓世人遺忘我,讓我銘記你。”


    他抱住了那個石像,“橆歌,我其實是抱過你的。”


    “十五年前,在蘆葦蕩裏麵,我是抱過你的啊,橆歌。”他笑著說著,“那一天,你在我的手上,那麽輕盈,那麽孱弱,我忽然覺得自己塵封了多年的心活過來了。”


    他們之前唯一的肢體接觸,就是十五年前。


    蘇慕安羅一直覺得是自己害死了橆歌,餘生裏每天都在悔恨中。


    “你死的時候那麽痛那麽痛,我真的好後悔啊,橆歌。”


    生前喚她祭司,死後才能肆無忌憚地一個人在一座空城裏麵喚她的名字。


    他的身子在橆歌走了之後便不好了,時常咳嗽。太醫說,得了心病。


    吳哥城是在橆歌走後的第六年建好的。建好之後,蘇慕安羅每個月都要來住上幾天。


    第七年的時候,蘇慕安羅病重了。他卻讓吠陀帶著他一如既往地前往吳哥城。


    “橆歌,我老了。”七年過去了,他也不過三十多,卻心如死灰,“你說我會垂暮老朽,隻怕到不了那個年紀了。”


    “我讓人施了法,日後我的精魂會在你我的這座城,永遠都在,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了。生不盡人意,死也該歡心。”


    蘇慕安羅是在那一年的三月初三死的,恰好和橆歌是同一天。


    死的時候,他留下的遺言的,“史書勿載孤。”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還是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實實地做了。


    後來,史書裏麵果真沒有了蘇慕安羅的名字,卻載上了橆歌的名字。


    大概我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吧。


    蘇慕安羅的心裏一直認為是因為他是國王,才注定了他和橆歌的無果,所以他一直憎恨著自己的身份,卻又不得不要接受。


    到最後,他徹徹底底地恨透了這個位置。


    橆歌找了蘇慕安羅很多很多年,她永遠也不會找到他,因為他把自己困在了那座城裏麵。


    我終於知道了蘇慕安羅的下落,格外歡喜。


    扶蓁在聽說我要離開這兒之後,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卻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點點頭。


    我便和他沒有迴到幽都,而是去了真正的吳歌城。


    和我在故事裏麵看到的一模一樣,吳哥城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城,隻有十個伽濕神的神像和一個橆歌的像。


    也許作為鬼的橆歌曾經在這飄飄蕩蕩過,卻不知道她深愛的人把自己鎖在了這裏。


    我和扶蓁對視了一眼,“如何把蘇慕安羅帶出來?”


    扶蓁淡淡地看了一眼四周,“出來吧。”


    我還沒反應過來,卻看見從地上冒出來了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子,深鼻高目,與蘇慕安羅所在的國度的人長得差不多。


    我大吃一驚,蘇慕安羅居然變得這麽老了嗎?


    這要是和橆歌相認,也太可怕了吧。


    我不寒而栗。


    ☆、第109章 重逢


    我以為那個白胡子的老人家就是蘇慕安羅, 然而那位老人家卻朝著扶蓁作了一個揖, 恭恭敬敬地道,“不知公子大駕光臨, 可有何事?”


    扶蓁看著他,微微一挑眉,“地仙君好大的膽子啊。”


    白胡子老頭顫了一顫,“小仙……小仙……”


    扶蓁含笑看著他,眼底卻一點兒笑意都沒有,“地仙君竟然敢私藏鬼魂, 倒真是膽子肥了許多了。”


    白胡子的地仙“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公子……公子您聽小仙說,是他央求小仙,說想要在這座城裏麵,小仙這才讓他的魂魄在這座城裏麵寄居的。”


    扶蓁淡淡地掃視著他, “我也不和你多言, 把人交出來, 這件事情就算了吧。”


    地仙立刻磕頭如搗蒜,“是是是,小仙這就去讓他出來。”


    地仙撒開兩腿鑽入了地下之後, 不多時又跑了出來,身邊還帶著一個白衣的男子。模樣清雋,眉清目秀,一如很多年前那個和橆歌初見的王上。


    蘇慕安羅看見了我,微微睜大了眼睛, “你們是?”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直接開門見山地道,“橆歌在幽都妖界各處尋你,尋不得你,我便幫他來尋你。她現在在幽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她?”、


    蘇慕安羅微微一愕,卻輕輕地點了點頭,“有勞姑娘了。”


    在迴幽都的路上,蘇慕安羅和我說,他聽說如果入了幽都,在十年之內必須喝孟婆湯入輪迴,前塵往事都化作飛煙,他不想就這麽和橆歌散了,所以買通了地仙,把他和橆歌的魂魄久久地放在吳哥城裏麵。誰知道,找不到橆歌的魂魄。


    這些年,他一直在吳哥城裏麵尋橆歌,翻遍了每一處,卻始終沒有找到。


    橆歌又何嚐不是在尋他呢?


    迴到極鋪的時候,橆歌看見了遙遙而來的蘇慕安羅。她站在門框處,愣了許久,忽然伸手捂住了眼睛。


    小洛惜問洛潯,“娘親,為什麽姐姐哭了啊?”


    洛潯一把抱起了小洛惜,“因為姐姐高興啊,就要爹爹尋到了娘親那次一樣,很歡喜的。”


    蘇慕安羅站在她幾步遠的前麵停了下來,看著無聲流淚的橆歌,微微笑了起來,“祭司,好久不見了。”


    橆歌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忽然便朝著他奔了過去,撲入了他的懷中,“我不是祭司,你也不是王上了。”


    “對。”蘇慕安羅緊緊地抱住了她,“我隻是我,愛你的我。”


    跨越了那麽多的坎坷,終於,他來到了他的身邊。


    “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蘇慕安羅,我愛你。”橆歌的頭埋在他的懷裏,悶悶地道。


    蘇慕安羅的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真巧,我也是呢。”


    這兜兜轉轉之間,命運終究是眷顧他們的,讓他們遇上了我和扶蓁。


    所以,他們沒有飲下孟婆湯便入了輪迴。


    日後,應該不會再是那麽尷尬的身份了吧。


    橆歌在輪迴之前,曾經和我說,“未薌,他是歡喜你的。”


    我知道她說的是扶蓁,我失笑,“可能吧。”


    橆歌摸著我的頭發,“未薌,你們之前是有可能的,萬萬不想像我和蘇慕安羅一樣,一錯便是錯過了終生。我希望下次輪迴再遇到你的時候,你也能歡喜一如我般。”


    橆歌走了之後,我到極鋪裏麵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小洛惜一直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地問我,“姐姐,你為什麽要收拾東西啊?”


    “因為我要迴家了啊。”


    “你的家裏不是這樣嗎?”他咬著手指歪著頭問我。


    我搖了搖頭,“當然不是啦。”


    “那哥哥知道嗎?”他繼續問我道。


    “我等下就和他說。”我沒有抬頭,淡淡地道。


    “不必了。”耳畔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我一怔之下抬頭,隻見他倚在門上,燭火幽幽裏,靜靜地望著我。火光明滅不定,他的模樣也有些模糊。他朝小洛惜招了招手,“洛惜,去找你的爹娘和玩好不好?”


    洛惜是這個懂事的孩子,知道扶蓁有話想要和我單獨說,便點著頭跑了出去,還很貼心地把門給關上了。


    這屋子裏麵,隻剩下我和扶蓁兩個人了。


    他看著我,忽然莞爾一笑,“雲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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