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長朱一凡,就象他的名字一樣,實在太“平凡”。朱偉濤的想法還沒有全盤托出,這個五十六歲的老隊長早已嚇得渾身發抖,麵無血色。他哆哆嗦嗦地對朱偉濤說:  “大……大侄子呀,不是我……不是我這個當生產隊長的本家伯伯不想學小崗村,不想支持你,不想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富裕生活。而是……而是上麵沒有政策啊……這種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事,弄不好就要掉腦袋的呀。大侄子呀,你說我一個快六十歲的人呀,打死我也不敢折騰這個事呀……你……還是……還是去找找大隊謝書記吧……去找找公社胡書記吧……”

    對於大隊書記謝一豪,朱偉濤不是不敢去找,而是有些顧慮,有些“生疏”。因為謝一豪不是別人,而是謝小娟的父親——自己原來的準“嶽父”呀。老實說,自從與謝小娟解除婚約之後,他就不想見這個人,不想見這個農村裏的土“皇帝”、土霸王。每次碰麵,都是繞道而行,敬而遠之。不過,為了小山村分田到戶、包產到戶這個大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上門。畢竟,人家是大隊書記哇,大隊書記管著二十多個生產隊哇。

    那天,正好是個星期天,謝小娟也正好在家。

    謝小娟一見朱偉濤上門,有些驚詫、有些意外。她把他堵在門外,說:“你來幹什麽?”

    朱偉濤一見謝小娟的態度,自知不受“老情人”的歡迎。但為了邁進謝家的門坎,不得不開了一句玩笑。他說:“謝老師啊,有道是,買賣不成情意在呀……我再怎麽錯,再怎麽不爭氣,你也不能不讓我進門說話吧?”

    謝小娟還是不讓朱偉濤進門。她說:“你答非所問,到底來做什麽?”

    朱偉濤說:“我想找你爸報告一個重大情況,不關你的事。”

    謝小娟把朱偉濤拉到一邊,悄聲地說:“濤哥呀,你一個還在受管製的人,你一個還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人,充什麽英雄?當什麽好漢?報告什麽重大情況?我警告你,別惹是生非、別惹火燒身哪……否則,吃虧的總是你這種不聽勸告的老實人啊!”

    “老情人”的關心,讓朱偉濤有些感動,有些激動。但他不聽“警告”,而是一廂情願、一意孤行。他說:“我向你爸報告重大情況,聽不聽是他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你總不能剝奪我說話的權利吧?”

    謝小娟有些生氣、有些無奈,她讓開道說:“你不聽勸告,非要一廂情願、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辦法……請吧——我爸在裏屋休息呢!”

    朱偉濤理直氣壯、長驅直入……

    謝一豪一見朱偉濤,比謝小娟更吃驚。他說:“朱偉濤啊?……你……你沒走錯大門吧?”

    朱偉濤見到謝一豪的那一刻,臉有些紅,心有些跳,腳有些抖……但不到半分鍾,立即恢複常態。他說:“謝書記,我找您……沒別的事,主要報告一件重大事情。”

    謝一豪上下打量著朱偉濤,仿佛不認識似的說:“你這種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人物,你這種還在受管製的人物,也有重大情況向我報告?嗯……不讓你說吧,那是剝奪你的權利;聽你說吧,又有點浪費我的時間……好吧,看在你昔日與小娟談情說愛的麵子上,我給你五分鍾的匯報時間。”

    朱偉濤抓緊“五分鍾”的時間,向謝一豪報告說:“謝書記,您聽說過嗎?安徽有個小崗村……一年多以前,就在村裏分田到戶、包產到戶了。包產到戶之後,這個小崗村一年就打了一個翻身仗……糧食不但繳足了國家的,留足了自己的,還有大批的餘糧高價賣給國家呀……我想,我們大隊……是不是也選個生產隊……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工作試點?……”

    謝書記立即打斷朱偉濤的話,大聲說:“朱偉濤,我告訴你,我謝一豪不知道什麽小崗村大崗村的事,我隻知道本大隊的事!你朱偉濤如果不想以身試法,如果不想惹是生非,如果不想惹火燒身……你就給我好好進行勞動改造,給我好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噢,對了,順便告訴你一聲,小娟已經許配給一個吃皇糧的煤礦職工了,今冬明春就要結婚了……我希望你——沒事就別打擾她了!”

    說完,竟然不顧朱偉濤的感受,背著雙手,叼著香煙,邁著方步,毫不遲疑、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地甩手走出了家門!

    謝書記這種非常不友好的態度,讓朱偉濤非常難堪、非常難受。他想哭、想喊、想罵娘!但這是“大名鼎鼎”的謝家,是“大名鼎鼎”的謝書記家啊……朱偉濤無論有多少委屈,有多少憤慨,也不敢輕易在謝家放肆!他憤憤然,在一腳跨出謝家大門之前,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但朱偉濤走出謝家不遠,又被謝小娟攔住了。

    謝小娟說:“濤哥——你剛才同我爸說的話,我都聽明白了……我勸你還是聽聽我爸的話吧,好好勞動,憑自己的雙手掙口飯吃……將來找一個好姑娘好好過日子,千萬別招惹是非啊……”

    謝偉濤心中還是有點感動,但心裏不耐煩,嘴上不饒人。他對謝小娟說:“我的事你給我少管!噢,對了,聽你爸剛才講,你已經許配給一個吃皇糧的煤礦工人了。什麽時候結婚呀?我先祝你幸福!”

    說完,也不顧謝小娟的感受,揚長而去。

    “濤哥——濤哥——”

    朱偉濤已經走出了幾百米,身後還傳來謝小娟擾傷的“濤哥”聲……

    既然生產隊長朱一凡不敢碰分田到戶的事,既然大隊書記謝一豪不理睬包產到戶的事,朱偉濤索性不找公社胡書記了。他幹脆一杆子捅到底,直接寫了一封信,直接寄給了縣委吳書記。他想:縣委吳書記是全縣100多萬人的父母官,其理論水平、政策水平、思想政治水平……無論如何總比生產隊長、大隊書記、公社書記高點吧?總該考慮考慮農村、農業、農民的出路問題吧?總該支持農村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事情吧?

    不料,他的這封信,不但沒得到縣委吳書記的大力支持,反而為自己惹了大禍,引來了一場批鬥大會!

    朱偉濤的信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縣委吳書記:

    您好!

    我叫朱偉濤,是紅旗公社躍進大隊朱家灣生產隊人。以前當過邊防警察、入過黨、代理過邊防警察中隊的分隊長,現在是一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人民公社社員。我給您寫信的目的,不是向您施加壓力,而是向您建議,向您請求——請到我們朱家灣生產隊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工作試點吧!

    我提這個請求,不是心血來潮,不是毫無根據,而是有經驗可鑒的呀。安徽r縣的小崗村,已經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一年多了。他們安徽r縣已著手推廣小崗村的經驗。這個小崗村的經驗證明,貧窮落後的農村,如果不搞分田到戶、不搞包產到戶,農業就是一條死路!農民吃不飽飯,就會背井離鄉、逃荒要飯的啊。

    以我們朱家灣生產隊為例吧。全生產隊三個自然村,一共128戶768人,而水田旱地加起來隻有614畝,人均八分地。人多田少自不必說,但這種集體勞動,掙工分、磨洋工的現象有什麽好結果呀——我們勞動一年,辛辛苦苦的,不但吃不飽飯,連媳婦也娶不上呀。尤其是青黃不接的上半年,全村128戶人家,就有79戶斷糧!在外麵逃荒要飯的男女老少多達42人!而類似我這種身強力壯的大齡青年,全生產隊娶不上媳婦的還有19個!

    尊敬的吳書記呀,不是我向您訴苦,也不是我不識時務給您出難題。我算了一筆帳。如果我們生產隊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話,不出一年,我們農民的好日子就過上了。比如,分田到戶、包產到戶之後,農民的種糧積極性就會高,效率也會高,產量會更高。不但高效率、高產量,而且能把外出逃荒要飯的人吸引迴來。更重要的是,因分田到戶、包產到戶而節約下來的大批勞動力,還可以承包山地,承包荒山,還可以外出打工掙錢……如此一來,一個農戶一年裏除了吃飽喝足之外,口袋裏還將剩餘兩千多元錢。這兩千多元錢,是我們一家過去幾十年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哇。

    吳書記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過了,國家的各種惠農政策也將陸續下來了。作為一名農村青年,我感到了過去“窮”的壓力,也看到了未來“富”的希望,我請求吳書記,從我們朱家灣生產隊開始,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工作試點吧。如果試點工作有誤,我朱偉濤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求求您了,我心中最最尊敬的吳書記。

    此致

    敬禮!

    清陽縣紅旗公社躍進大隊朱家灣生產隊社員:朱偉濤

    1980年x月x日

    按理說,朱偉濤這封情真意切、有情有義、有理有據,能感動上帝的信,無論寄到哪一級領導幹部手中,都會引起共鳴、都會引起反響、都會引起重視的。然而,這封具有說服力、具有吸引力的信,卻寄錯了地方,寄錯了人!

    那個縣委吳書記,是個從“文革”時期造反起家的人,雖然“重視”這封來信,卻把寫信的朱偉濤當作“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典型來抓。他把電話打給紅旗公社的胡書記,說:“胡書記嗎?你給我認真查一下,躍進大隊朱家灣生產隊的那個朱偉濤,什麽人啊?什麽背景啊?”

    胡書記不知縣委書記的真正意圖,他試探性地說:“吳書記,您說的這個朱偉濤啊……不但我本人認識,估計我們全公社的社員也不陌生……沒什麽可查的。他一個被邊防警察總隊開除黨籍、開除軍籍的退伍兵,能讓您這個縣委書記牽掛,那是他的福氣哇!”

    縣委吳書記對公社胡書記的說法有些惱怒。他說:“你個胡糊塗,你知道個屁!你知道他捅了多大的漏子嗎?”

    電話中的胡書記立即警惕起來。他說:“吳書記,我實在不知道具體情況,請吳書記明示。”

    吳書記說:“這個朱偉濤,給我寫了一封洋洋千言的長信。信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驚天動地、驚心動魄的!好比當年的彭德懷,給毛澤東寫的那封洋洋萬言書!彭德懷的那封信,在當年的毛澤東眼裏,就象一顆著了火的炸彈,大有炸平中央、炸平廬山之勢!現在這個朱偉濤,大有炸平咱們清陽縣之勢!他媽的!他竟敢在信中要求我,要我在朱家灣生產隊搞什麽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工作試點,你說他反動不反動?”

    縣委吳書記說朱偉濤反動,公社胡書記哪敢說朱偉濤不反動?胡書記順著吳書記的思路往下說:“吳書記啊,既然朱偉濤如此反動,那咱們就在全縣開他朱偉濤的批鬥大會!”

    吳書記“嗯——”了一下、也“思考”了一下說:“老胡哇,看來你這個公社書記的政治覺悟不低嘛……好嘛,我縣委書記發揚‘民主’,就按你的意思辦嘛。不過……對於安徽的小崗村,你我不是聾子、不是瞎子,也是耳有所聞的……但在沒有上級政策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讓這種包產到戶的反動思潮泛濫成災,我們要象消防隊員一樣,把這種反動思潮堅決打壓下去!否則,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哇……”

    胡書記在電話中有些擔憂地說:“吳書記,現在這種風雨欲來的形勢,如果……如果批錯了、鬥錯了怎麽辦呀?”

    吳書記非常果斷。他說:“怎麽會批錯呢?你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批了多少人?鬥了多少人?有哪一個批錯了、鬥錯了?有錯的話,也是他媽的林彪、“四人幫”的錯!當然嘍……形勢在不斷的發展變化啊……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林彪鬥不過毛澤東,江青鬥不過華國鋒,我看呀……現在的華國鋒可能鬥不過鄧小平了……因此,在批鬥朱偉濤的問題上,我們要注意掌握分寸,要注意掌握火候,要注意掌握範圍呀……我們做公社書記、做縣委書記的人,既是指揮員,又是戰鬥員。要知道什麽時候衝鋒在前,什麽時候退卻在後,要學會自我保護自己,懂嗎?”

    公社胡書記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就是不明白縣委書記所說的批鬥範圍。他說:“吳書記呀,這個批鬥大會放在哪兒開呀?多少人參加呀?請您明示啊。”

    吳書記說:“他媽的,鬧了半天,你姓胡的還不明白嗎?真是胡糊塗!我早決定了,就放在你們紅旗公社開!”

    公社胡書記並不“糊塗”。他明白縣委書記的險惡用心——既要批倒批臭朱偉濤,又不能自己擔責任。他想:我老胡雖然姓胡,但不糊塗哇……你吳書記抓的反麵典型,卻要我來衝鋒陷陣,想得倒美哇!將來萬一批錯了,上級追究下來,誰保我的烏紗帽呀?好吧,既然沒法推辭,老子不妨依樣畫胡蘆,也抓個替死鬼。他告訴公社通訊員:“你立即通知躍進大隊的書記謝一豪,讓他立即到我的辦公室來!”

    當時,電話還沒有現在這麽普及,全公社也就一部電話,還是老式手搖的,僅限於與縣委、縣政府聯係。公社下發的一切通知,主要靠通訊員的兩條腿。通訊員跑到謝一豪家,狐假虎威,氣喘籲籲地命令謝一豪:“謝書記,公社胡書記叫你跑步到他的辦公室去,說有重要任務!”

    謝一豪受寵若驚。他一路跑一路想:胡書記有什麽重大事情呢?莫非讓我申請轉成正式幹部的事兒有眉目了?

    但到了胡書記的辦公室,他才知道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了。胡書記說:“老謝啊,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哼哼……你們躍進大隊是培養典型的‘搖藍’啊……他媽的又出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典型’人物了!”

    對於“典型”一詞,謝一豪當然很熟悉,一點兒也不陌生。他在“文革”時期,一直與各式各樣的“典型”打交道,不知批倒批臭了多少“典型”,才穩坐今日這個大隊書記的位置。因此,他鬥誌昂揚、毫不猶豫地問:“胡書記,誰?誰是反麵典型?”

    胡書記說:“還有誰?還不是你們大隊的朱偉濤哇……他媽的,不知這個朱偉濤哪根神經錯了,竟然給縣委吳書記寫了一封信,請求吳書記從朱家灣生產隊開始,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工作試點。你看看……這個不思悔改的朱偉濤,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偉濤,在邊防警察支隊折騰成那個熊樣,迴來後不好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盡給我們大隊、公社兩級組織添亂。你說怎麽辦呀?”

    謝一豪心中暗笑。心想,你個朱偉濤,不聽老子的勸告,偏要一意孤行,以身試法……哼哼……如果不給你一點厲害瞧瞧,你永遠不知道悔改。好,老子今天趁熱打鐵、火上澆油,給你下一個狠招,讓你臭不可聞。謝一豪說:“胡書記,這有什麽難的?開他的批鬥大會啊?全公社召開一個萬人大會,狠狠鬥他娘的!”

    胡書記“讚許”地點了點頭。說:“老謝呀,薑還是老的辣啊……還是你有經驗,還是你有想法、還是你有辦法啊……這麽著吧,這個批鬥大會,就設在你們躍進大隊,由你躍進大隊來開!”

    謝一豪剛才鬥誌昂揚,這下卻有點膽怯。他說:“胡書記,這麽重要的一個批鬥大會,放在一個小小的大隊開,怎麽也不夠檔次呀?”

    胡書記說:“別說大隊夠檔次,就連生產隊也夠檔次!老謝啊……你別擔心,放心地開吧……有縣委吳書記給你在背後撐腰呢,怕啥呢?哈哈哈……”

    如果說,在如何批鬥朱偉濤的問題上,這個姓胡的公社書記並不糊塗的話。那麽,這個姓謝的大隊書記也不傻。他心中暗暗尋思:縣委吳書記指名道姓要批要鬥的人,公社書記怎麽不召開萬人大會,反而讓我這個大隊書記召開批鬥大會呢?難道是縣委書記、公社書記心軟了?難道是政治氣候的風向變了?難道真要分田到戶、包產到戶了?……不對呀,政治氣候的風向早變了呀,以前如火如荼的批鬥大會,早在“四人幫”跨台後銷聲匿跡了呀……但真要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話,那就不該批鬥朱偉濤呀?啊呀呀……這縣委書記、公社書記心裏到底搞的什麽鬼名堂喲……讓我謝一豪想不通、摸不透啊。罷罷罷……既然你公社胡書記說生產隊也夠批鬥朱偉濤的檔次,那老子不妨縮小一下批鬥範圍!

    謝書記當麵請示吳書記。他說;“吳書記,按您的指示,我決定把批鬥大會放在朱偉濤所在的朱家灣生產隊開!”

    胡書記指著謝一豪笑著說:“我說老謝呀,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你的膽子也跟著變小了哇……好吧,這個批鬥大會就放在朱家灣生產隊開。不過……你謝書記要親自出馬,親自主持這個批鬥大會!”

    謝一豪進一步請示說:“胡書記,您作為公社書記,作為公社的一號人物,您應該親臨會場作重要指示啊?”

    胡書記掩飾一下心中的不快。說:“我最近工作很忙、很累……這個批鬥大會……就委托你這個大隊書記全權代表,全權處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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