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過去,看見他在寫信……”想起當時那情景,玄武王寒毛直豎,又想變成巨龜縮起來:“嘴角老是這樣……勾著。你也知道他萬年麵癱,突然看見他笑個不停,我都快嚇死了,以為他臉上抽筋,好心開口問了他一句要不要緊……他居然瞪我。後來無名跟我說,他早上要給素瀾寫家書,別理會他。”


    朱雀王想一想那畫麵,也有點毛骨悚然:“素瀾那邊什麽情況?”


    玄武王兩眼望天:“不知道,懷嘉來信,說素瀾好像死了思凡之心,經常帶著阿嬰侄兒到處串門,提起龍王也不是‘我跟他不熟’的語氣了。”


    白虎王轉身撩起營帳的簾布:“行了,閑話留著等正事辦完了再說。你倆準備準備,晚上不可掉以輕心。”


    *


    龍王凝望兩隻靈鳥振翅高空,漸漸飛遠,許久才旋身離開。


    議和事了,不出十日便可迴去。


    他方才在信中與妻子說了歸期,然後提筆遲疑半天,依然覺得很不好意思,見四周無人打擾,帳內隻他一人,終於慢吞吞地添了一句:為夫歸心似箭。


    寫完最後一筆,趕緊把信卷起來。


    思索一番,念及天帝曆劫,雖是妻子的手筆,但素瀾一向敬仰父皇,暗地裏必然傷心,便又給阿嬰寫了封信,關照他多多留心母後,不可任性胡鬧,將信係在另一隻靈鳥的腿上帶走。


    過了午時,朱雀王和玄武王同來,告知他晚上魔族設宴。


    他與兩位後輩說了幾句,待他們走了,便靠在座椅上小憩。


    恍惚中,眼前浮現了經年以前的舊事。


    那是太早太早以前的陳年往事了,有些詳細的情景,他已經記不太清,隻記得那一年,他數十萬年難逢一次的天劫將至,可邊界戰事吃緊,他身為主將實在抽不開身——虎王勇猛有餘,沉穩不足,玄武王和朱雀王年少氣盛,經驗不足,也鎮不住虎王。


    他不可能花個數百年的光陰,轉世為凡人,正常的生老病死,渡劫歸來。


    別說活個一百歲,就算打個半折,活五十歲,那也不成,一旦魔族知曉他不在前線,必定釀成大禍。


    能怎麽辦?


    龍王不顧三王的竭力反對,很快作出決定——那就投畜生道。


    運氣好,轉世成為蚊蟲,眨眼就能迴歸上界,繼續坐鎮戰場。


    運氣不好,家禽牲畜,壽命是稍微長了些,但很可能等不到壽終正寢,就淪為他人的俎上肉,那也用不了多久。


    一切進行的十分順利。


    神仙渡劫,動不動天打五雷轟,太好認了。


    可他不同——青龍王隻要情緒失控,暴怒恨極之時,那也是電閃雷鳴。因此他曆劫,雷聲隆隆,魔族隻當他在發脾氣。


    他的運氣不好也不壞,變成了一條流浪的野犬。


    幼犬成年後,有次在小鎮老街,遇上一群頑劣的孩童,於是後腿斷了一條,遍體鱗傷,血流不止。本以為快要死了,如此便可迴到天上,他便也不曾起逃脫之心。


    然後,遇見了那個不足雙十年華的少女。


    少女一襲素色輕衣,淡若煙霞。


    她身後跟著一群年幼的妹妹們,個個姿容絕美,一行人遊玩至此,原本無意停留。隻是那走在最前方的少女看見了他,忽的止住腳步,出聲斥退了孩童,彎腰將他抱了起來,查看他的傷勢。


    身後有個妹妹笑道:“姊姊,此次下凡曆練,太子哥哥給我們出了題目,每人救一名身世可憐而命不該死的凡人——你倒好呀,我們救人,你救畜生。”


    女孩們笑作一團。


    下凡,太子哥哥——果然不是凡人。


    隻不知是仙界的,上界的,亦或是眾神之巔的公主。


    神仙的壽命太長,有些不加克製的自然多子多孫。


    龍王輩分高,年齡長,漫長的生命一多半耗在戰場,偶爾盛情難卻,應邀赴宴,見了各王族的帝姬公主,也記不過來——人數眾多,種族也多,他又不是愛慕美色之人,經常見了就忘。


    他隻能勉強記住未婚妻懷貞長公主的容貌身形。


    想起懷貞,又是一陣頭疼——這次下凡未能來得及與她說,大概也不用說了,早在十幾年前,帝宮的暗線傳來消息,懷貞頻繁前往東海龍宮,怕是與東海龍族的皇子有了私情。當時戰況膠著,他沒有閑心管,如今到了下界,更是無能為力。


    他抬起頭,看了抱著他的少女一眼。


    好像……有點麵熟。


    另一人笑嘻嘻道:“素喬,你個小丫頭懂什麽呢?素瀾姊姊早有了心上人,隨便出手救個凡間男子,叫司畫小仙知道了,哎唷,吃醋起來,那可怎麽辦?”


    素瀾臉上飛起紅霞,迴頭瞪了妹妹一眼:“素月……你這張嘴呀!伶牙俐齒的,以後總有你夫君收拾你。”


    素月嘟起嘴,委屈道:“姊姊,你提那個作甚?夫君……總是在四王族之間選一個宗室男子,哼,宗室野獸了!想起來就一肚子的氣——姊姊,快把這隻狗丟了,管它死活,獸族沒一個好東西,狼子野心,這隻小畜生也是——哎呀,姊姊它是不是在瞪我!”


    這等高高在上的語氣……定然是神族的公主。


    龍王搖了搖頭,又想跟幾個小丫頭置氣什麽。而出手相救的這一位……難怪覺得熟悉,素瀾身為天選帝女,他當然見過,隻是上次見麵,她還很小,是個垂髫女童的模樣,孤身站在祈天台上,奉天帝之命向天祝禱,求將來千百年內,眾神之巔的氣候能溫暖如春,風調雨順。


    他真是,無話可說。


    這幫不知世間疾苦的神族,不求上天惠及眾生,不求戰場大勝魔族,吃飽了撐的,隻知道求天氣好,蟠桃園大豐收……何棄療。


    “嗯……腿折了。”素瀾纖塵不染的衣裳,沾上了泥土汙漬和他的血,抬頭對妹妹們道:“走罷,迴竹林小屋。”


    路上,她不動聲色靠近素月,溫言勸道:“小月,四王守衛天庭,即便不喜,我們也應該心存敬畏。”


    素月哼道:“怎麽不敬畏了?見了他們,我就嚇得半死,龍虎龜鳥,想起他們的本體,我能不害怕麽?”挽住姐姐的手臂,嬌憨笑道:“還是你那司畫小仙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素瀾的臉又紅了,輕聲道:“你總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一個地位卑微的司畫小仙,一個九天之上最尊貴的天選帝女,怎可能會有將來?


    龍王看著這暈生雙頰的小公主,不覺便有了幾分同情。


    素瀾也注意到了,低頭看他,輕輕道:“你也笑話我呀?”玉白的指尖點了點他的鼻尖,似笑非笑:“我也不理你了。”


    眉目如畫的少女,笑起來帶著淺淺的羞澀,眼中水波流轉,似酒醉人,似蜜甜美。


    忽然之間,聽到了極輕極輕的聲音,宛若花開。


    一直以為他眼觀四方耳聽八方,那一刻當真聽見了遠處花開之聲,後來才知,原來那就是心動。


    素瀾暫住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中。


    一排樸素的竹屋,第一間就是她的。


    素瀾替他治傷,給他上藥,喂他吃食。


    其他公主們經常外出遊山玩水,遍賞人間美景,素瀾有時陪她們,有時候則選擇留在竹屋中,撥弄琴弦奏一曲,或者準備文房四寶,作詩作畫。


    風動綠竹。


    少女的纖纖素影,不知何時便烙上心頭。


    過了足有兩月,靈鳥從上界而至,帶來了司畫小仙的書信。


    素瀾看了,驚喜不已,唇邊泛起甜蜜的笑意,喃喃道:“……你想我呀?我、我怎會不想你呢?隻是奉父皇之命,陪妹妹們下凡曆練,總不好我先迴去……”對著那靈鳥自言自語了半天,心神恍惚。


    他心中不喜,平時總不願意開口——如犬類一般吠叫,有辱他德高望重的身份。


    可他叫了兩聲。


    汪,汪汪。


    素瀾終於迴神,蹲下身撫摸他頭上的毛發:“旺財,你不是才吃過,又餓了?”


    ……


    從那以後,每過兩三天,靈鳥必定如期而至,有時候隻是一封信,有時候又帶來了紅豆,仙宮花卉等物。


    都是些最尋常的物件,龍王不知有什麽好稀罕的,可素瀾視若珍寶。


    她把信按在心口上,凝視那粒小小的紅豆:“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你的心意,我自然知曉。……你有什麽好擔心的?莫說凡間男子……修,在我心中,三界千千萬萬男兒又如何,你……什麽都是最好的。唉,你又知不知我的心?”


    “陌上花開,卿可緩緩歸矣。”拿起那朵嬌豔的花,眉心微攏,歎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也思念你。”


    後來,他咬碎了紅豆,抓爛了仙花。


    素瀾又急又心疼,掉了兩滴眼淚,傷心道:“旺財,你……你為什麽吃我的紅豆和花?我分明給了你吃的。你……不講道理,你快道歉,不然我生氣了!”


    就不道歉。


    他轉身跑開。


    於是,素瀾真的十天不理他,每天定時給他水和飯食,但不與他說一句話。他紅著狗臉,用爪子拍拍她,她還是不理會,倒是有空在竹林裏挖了個小坑,埋了那朵破破爛爛的仙宮奇花。


    直到有一天,他又受了傷。


    素瀾見他頭上流血,怔了怔,便來給他清理傷口:“怎麽弄傷了?……好啦,我不生你的氣了,我們和好。”


    他恍然大悟,原來,受傷流血,小公主就會心軟。


    又過了一個月,帝宮太子下凡,接素瀾等公主迴眾神之巔。


    公主們嘰嘰喳喳的,同皇兄訴說此次曆練成果,又有好幾人笑素瀾,別人救人,素瀾救瘸腿的畜生。


    素瀾不介意。


    他心想,除了司畫小仙送來的信件和小玩意,素瀾似乎什麽也不在意。


    金銀珠寶,華服錦衣——若是有,她便穿戴起來,妹妹們要,她便隨手送人,從不放在心上。


    素瀾臨走前,他在集市上,見到一名富家公子嫌佩戴的玉佩不值錢,不符合他高大上的身份,於是把玉佩丟了。一個普通的白玉雙環佩,自然不值錢,可他叼在嘴裏帶迴竹屋,放在了小公主的腳下。


    素瀾驚訝:“這是……送我的?”


    他點頭。


    素瀾微微一笑,蹲下身:“不是偷了別人的吧?”


    他搖頭。


    素瀾握住玉佩,低眸溫柔地親了親他的頭:“謝謝,我會珍惜。”


    幸好……狗是看不出臉紅的。


    夜裏,素瀾替他祝禱,願他狗生安康,下一世得以脫離畜生道,末了羞赧道:“……也不知有沒有用。他們都說我是天女,可……可大部分時候,其實祝禱不靈的,隻能碰運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因為年幼修為淺。


    他說不出話,即將離別,心情多有不舍,便在少女的腳邊蹭了幾下。


    素瀾撲哧一笑:“知道了。抱一下——”將他抱在懷裏,摸摸他:“以後你要好好的。竹屋留給你了——凡人不得接近,你在這裏總是安全的。”


    素瀾走了。


    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就在她走後不久,凡間天災人禍不斷,他掛心是否與戰場的情況有關,沒時間繼續在下界耽擱,存了尋死的心跑出竹林,果然很快淪為災民的鍋中肉,如願迴到神界。


    一場大戰下來,魔族暫時偃旗息鼓,消停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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