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仗也是在濛江縣境內打的,一個叫坎兒山的村莊。十三名日兵全部擊斃,北方抗日軍僅四名士兵受傷。林闖樂得合不住嘴巴,高興過頭兒,髒話就冒出來。媽的,以為這日本人是石頭縫兒蹦出來的,原來是紙糊的,這麽不經打,爺還沒過癮,小鬼子倒沒命了。有的士兵說還憋著勁兒呢,不如趁勢到前麵的鎮再幹一仗。林闖問柳東雨,柳東雨說見好就收吧,不能因為一個勝仗把腦子燙傷了。林闖說聽你的,不過你也扣得忒狠了吧,妹子,你和咱可是一夥的。柳東雨沒理他,不想在那樣的地方和他磨嘴皮子。一幹人在村裏吃過飯,有個別村民把珍藏的酒也拿出來。柳東雨說飯可以吃,酒就免了。林闖顯然不覺得這是個事,說弟兄們痛快,就由他們去吧。柳東雨說過幾次了,在寨裏是弟兄,出來就是士兵。林闖沒記性,她說,他就嘻嘻哈哈的,士兵就是弟兄,弟兄就是士兵。妹子就是軍師,軍師就是妹子,沒什麽區別呀。妹子,咱是打仗,又不是上朝做官,立那麽多規矩幹什麽?林闖擅長狡辯,什麽事都能扯出理。柳東雨不是對手。兄弟就兄弟吧,喝酒就不同了,萬一迴去的路上和鬼子遭遇呢?林闖一本正經地,酒壯人膽,知道什麽意思不?再草包的人喝了酒,膽子就壯起來,弟兄們喝了酒隻會越戰越勇,遇上鬼子才好呢,到時候你就瞧好戲吧。柳東雨閉嘴,爭執有什麽意義呢?迴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發。林闖知道柳東雨生氣了,變著法子討好她。柳東雨始終沉著臉。她很惱火,什麽抗日軍,分明就是一窩子土匪,狗性不改。


    迴屋不久,林闖敲門進來。身後是兩個五花大綁的士兵。林闖喝令兩人跪下,兩個士兵乖乖跪下去。柳東雨不解,這是幹什麽?快起來!林闖把手中的棒棍給柳東雨,我不讓他們喝酒,這兩小子不聽,現在他們知道錯了,向軍師請罪來了。妹子,你隨便打隨便抽,他們敢不老實兒支著,我崩爛他們的頭。柳東雨甩開,別鬧了。她要拉兩個士兵起來,兩人執意請柳東雨責罰。柳東雨聲音不高,但沒有絲毫溫度,她讓林闖命令兩個士兵起來。林闖問妹子不生氣了?柳東雨無言,靜靜地盯著他。林闖裝模作樣的,我妹不生氣了,還不謝過?兩個士兵話音還未落,林闖就叫他們滾蛋。


    柳東雨雖然明白林闖給她演苦肉計,可這麽演也實在過分。他們是士兵,怎麽能隨便綁?林闖嬉皮笑臉地套近乎,柳東雨不理。林闖做不解狀,怎麽還生氣?我再綁兩個來讓妹子出氣。柳東雨知道林闖做得出來,他當這個是遊戲。柳東雨說行了行了,省省心吧!林闖捋捋胸,做出長舒一口氣的樣子,我的老天,你終於說話了。柳東雨瞪他,我說不說話關你什麽事?林闖說,當然和我有關係。你不說話,我心裏不痛快,我心裏不痛快,弟兄們就不痛快,弟兄們不痛快還怎麽打仗?打不了仗,不便宜了日本鬼子?妹子,這要是說道起來,可不是小事呢。柳東雨氣樂了。林闖說,妹子笑了,就雨過天晴了。不過,我就是不大明白,你當真是因為我沒攔他們喝酒生氣的?我總覺得不至於啊。柳東雨說,我不是不讓他們喝,是不能在那個地方喝。那隊日本人是催糧,咱倒好,把鬼子殺了,又吃又喝的,就算村民是自願,傳出去也不好聽吧。你是北方抗日軍司令,不是土匪頭子。咱那麽做,和土匪有什麽區別?就差搶了。你說喝了酒神勇,可能是吧。咱和鬼子也不是比神勇,神勇怎麽不找鬼子的大部隊正麵幹?咱就這幾十號人,一人還輪不到一條槍,蠻幹早被鬼子滅了。咱隻能偷襲,偷襲就得靠腦子,一個個喝得昏頭脹腦,遇見鬼子還不白白送死?你會心疼人不?你根本就是害他們。林闖點頭感歎,妹子鐵嘴鋼牙,說的有道理,我明兒立一規矩,出了山寨,誰也不許碰酒。妹子,還有什麽教導?林闖今兒洗耳恭聽。柳東雨搖頭。林闖說,那我今兒就不陪妹子了,弟兄們還等我說故事呢。柳東雨忍俊不禁,快吹你的牛去吧。


    第三次沒那麽幸運。一個士兵的叔叔在樺甸轄下的一個鎮給日本人做飯,消息是士兵的叔叔提供的,情況摸得比較準也比較細,那個警察署鬼子加警察共九個人,什麽時候吃飯什麽時候休息,什麽時候輪崗等,說得清清楚楚。沒費什麽事就把警察署端了。但剛出鎮就遭遇一隊鬼子,雖然脫身,但犧牲了八個士兵,十多人受傷。士氣大挫,那一晚整個山寨冰封一般死寂。


    林闖每個晚上都到柳東雨這兒坐坐,有時商量打仗的事,有時隻是胡扯。他說起來沒個完,都是柳東雨攆他走。那晚林闖沒過來。柳東雨明白,林闖還在難過。他不過來,她得過去。他說廢話,她嫌煩;沒他的聲音,她心裏發慌。


    林闖果然在木工房。馮大個兒在門口把著,說寨主說了,誰也不見。馮大個兒沒三豆心眼兒活泛。可能林闖聽出柳東雨在門外,高聲讓馮大個兒閃開。


    林闖背對著柳東雨,正用铇子推一根長木。顯然不是做家具用,隻為了推。他腳底的木花堆了有半尺高。光線昏暗,柳東雨仍然看清林闖光膀子上的汗珠。柳東雨沒說話,靜靜站著。後來看到屋角有兩個筐,肯定是林闖編的。於是蹲下去,將木花拾撿到筐裏。


    林闖終於停下。他沒說話,坐在長凳上重重歎口氣。柳東雨說,這刨花能煮好幾頓粥了。林闖又歎口氣,別繞了,直接罵吧。柳東雨愕然,罵誰?林闖說,當然罵我呀。柳東雨不解,為什麽罵?林闖說,我就是欠罵。柳東雨說,這不是你的錯。林闖說,這就是我的錯。柳東雨安慰他,遇到日兵是個意外,你說過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怎麽會是你的錯?林闖說,我大意了,如果再多帶幾個人,不會這麽被動。當時想一個小小的警察署,用不著大隊人馬。柳東雨說,你的想法是對的,人多不利撤退,也許損傷更大。林闖問,我做對了?柳東雨說,肯定是對的,咱折損了人,可端了日本一個警察署呢,北方抗日軍的名號是打出去了。林闖問,鬼子知道是咱北方抗日軍幹的吧?柳東雨微微一笑。林闖極為敏感,妹子,你看見了啊?沒跟你商量,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咱不能打啞巴仗,得讓鬼子害怕。端掉警察署,林闖讓眾人先走,他斷後。柳東雨馬上就猜到了。北方抗日軍幾個字,林闖重重刻到牆壁上。


    柳東雨說他做得對,再打幾仗,鬼子聽到北方抗日軍腿就軟了。林闖摸摸腦門,你第一次誇咱,不習慣呢,還以為又要挨訓。柳東雨笑笑,你是司令,誰敢訓你?林闖說,算了吧,我這個司令也就是支使弟兄們,在你麵前還不是傻子一個?你繃臉,弟兄們都緊張,他們怕你不怕我。柳東雨瞪他,我有那麽兇嗎?林闖叫,瞧瞧,眉毛都立起來了。我的娘哎,我的腿肚子哆嗦了。


    林闖這副腔調,柳東雨明白他緩過勁兒了,於是說餓了,不知有人請喝粥沒。林闖笑眯眯的,哥熬的粥好喝吧?柳東雨說,別廢話,請不請吧?林闖說,整個山寨,就是你敢訓你哥了,讓人請還這麽氣衝衝的?柳東雨說,我憑什麽怕你?長這麽大,我就沒怕過人。林闖說,我怕你,行了吧。我的老娘哎,你怎麽就認這麽個閨女!


    柳東雨並不想喝粥,不過想讓林闖離開木工房。林闖是山寨的魂兒,他萎靡,弟兄們的心就散了。男人有時候比女人脆弱。


    第二天,林闖跟柳東雨說要下趟山,柳東雨的心不由沉下去。林闖緩過勁兒了,但心底還憋著氣。從他透著青黑的眉宇就能猜出可能要去做什麽。她問他帶人不,林闖遲疑一下,說不帶。柳東雨略帶嘲諷,又想大白桃了?林闖說,妹子,別笑話你哥,我哪有這心思?柳東雨當然知道林闖不會在這個時候找女人。故意追問,那你幹什麽?林闖僵了僵說,妹子,挺會拴套啊,我去幹什麽非得告訴你?你也下過山,也沒告訴咱去幹什麽啊。柳東雨說,那不一樣,你是頭兒,這一寨人都指著你呢。林闖說,又吹捧,自認識你,我就添了頭暈病。柳東雨很堅決,不行,這幾天你不能下山。過幾天吧,過幾天可以吧?林闖說,我咽不下這口氣。柳東雨說,我就知道你去冒險。這樣,我帶兩個人下山,替你出這口氣。林闖急了,那可不行,我不能讓自個兒妹子——柳東雨打斷他,這這麽定了,我帶上三豆馮大個兒,不會有危險。林闖抗議,天天說我是頭兒,關鍵時候都是你說了算。柳東雨威脅,如果他再囉唆,她就一個人下山。林闖忙道,好吧好吧,我怕你還不行嗎?哎呀,我是司令,你是太上司令,行了吧?柳東雨扭開臉,悄悄樂了。他不是怕她,是寵她慣她。她知道。


    幾天後,柳東雨和三豆馮大個兒帶迴一個偽軍。起先活捉一個日兵,中途日兵逃跑,被馮大個兒撂倒了。再捉日兵沒那麽好運氣,於是捉了一個偽軍。偽軍也好,捉個日兵迴來,她還得當翻譯。


    這就是你說的禮物?林闖看著傻呆呆的偽軍,問柳東雨。這什麽破禮物啊?捉迴鬼子,我好歹捅幾刀,捉迴個二鬼子,捅他不過癮,留著還糟蹋咱的糧食。妹子,你這是刁難你哥。柳東雨略顯詭秘,你可以訓他啊。上次你訓那兩個二鬼子,我聽得都樂,何況士兵們?林闖滿臉疑惑,你費這麽大勁兒弄迴個二鬼子,就是讓我訓?柳東雨說,還憋多少氣,都撒出來吧。林闖頓了頓,說好吧,我就來一出審漢奸。


    那情形更像一場戲。林闖和偽軍分站在兩張桌子上。除了放哨的,其餘的人全湧過來,將桌子團團圍住。


    林闖叉著腰,報上姓名!


    偽軍三十幾歲,留著分頭,可能是嚇的,聲音有些啞。苟登殿。


    林闖喝道,大聲點兒。


    偽軍高聲報出來。


    林闖說,還真姓苟?媽的!四周一片哄笑。


    偽軍驚恐地掠掠,迅速低下頭。


    林闖說,難怪當漢奸。可惜你名字起錯了,登殿?漢奸沒一個好下場,還想登殿?登日本人的殿?鬼子許你好處了?


    偽軍深深紮下腦袋,沒。


    林闖喝問,那還替鬼子賣命?


    偽軍結巴著,被……逼……逼的。


    林闖罵,放你娘的屁!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都是中國人,偏偏去逼你?逼你你就當漢奸?就是撞死也比當狗腿子強。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你骨頭賤,見了鬼子就想舔。舔得再幹淨,鬼子也不把你當人,你還是一條狗!


    林闖完全進入忘我境界,從清早到中午,從中午到下午,三豆提醒他吃飯,林闖根本不理。士兵陸續去吃飯又陸續迴來。林闖沒有歇停,口不幹舌不燥,精氣神兒十足。


    黃昏,偽軍一頭從桌子栽下去。


    睜開眼,是血淋淋的嫂子,合上眼,是血肉模糊的侄兒。刀穿透侄兒,紮進嫂子的身體,紮透嫂子的身體,又穿透侄兒。那把血淋淋的刀不停地揮舞著,柳東雨無數次被紮醒。她沒流血,像剛從水塘爬出來,渾身精濕。


    內疚啃噬著柳東雨。如果那天她不往森林跑,而是留在家裏,嫂子和侄兒就可能幸免於難。侄兒的牙齒還沒長出來,話還不會說呢。死也應該是她去死,而不是嫂子和侄兒。嫂子和侄兒是替她死的。如果哥哥責罵她,抽她打她,還好些。哥哥悲傷過度,幾乎成了傻子。臉不洗胡子不刮,走路打晃,雙目空洞,神兒都沒有。柳東雨想勸勸哥哥,又張不開口。說什麽呢?說什麽都是往哥哥的傷口撒鹽。還是閉嘴吧。她又擔心,照此下去,哥哥會徹底毀掉。她不知道怎麽辦。該怎麽辦呢?柳東雨想到一個人,這種時候也隻有柳秀才能勸勸哥哥。柳東雨不喜歡又酸又臭陰陽怪氣的柳秀才,早年跟他讀書,她經常玩惡作劇。他試圖像懲戒柳東風一樣懲戒她,不等他的戒尺落下,她就大哭起來。有一次她竟然“暈”過去。柳秀才不敢再責罰她。他那一套對柳東雨無效。他不喜歡柳東雨,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柳東雨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父親母親還有哥哥都說過她,往往他們剛剛提個碴兒,她就說,行了行了,見了柳秀才,我就跪下磕頭,這總行吧?柳東風怕柳秀才,她不怕,絕不躲著柳秀才走。柳秀才雖然不躲她,但是從來都是冷著臉一聲不吭。可是為了哥哥,柳東雨必須去求柳秀才。


    離茅草屋還有幾十米,柳東雨放慢腳步。茅草屋還是老樣子,若非知情,根本想不到裏麵竟然住著人。如果柳秀才不搭理她呢,如果柳秀才嘲笑她呢?他那張嘴什麽都能吐出來。稍一遲疑,柳雨還是決定為哥哥去冒險。拍了兩下門,不等裏麵有什麽反應,她便闖進去。柳秀才直定定地坐著,她進來,他反而躺下去。柳東雨好生惱火,但既然來求他,也隻能壓製住。柳先生,我求你來了。好半天,旮旯傳出一個聲音,你是誰呀?柳東雨愣了一下,說,我是柳東雨。柳秀才似乎費力地想,柳東雨是誰?柳東雨差點就罵出來。我是柳東風的妹妹。柳秀才說,不經同意你就進來,不是土匪也是強盜。柳東雨說,你別酸嘰嘰地變著法兒罵,直接罵,來個痛快的。柳秀才說,來吵架你就出去,我從不和女人吵架。柳東雨肺都氣爆了,若他不是糟老頭兒,她非從旮旯揪起來。想到哥哥,她再次壓製住,說我嫂子和侄兒被日本人……她哽住……捅了。突然死一般靜,好久,柳秀才歎息一聲,說,豺狼本性,我早說了,就是沒人聽。你是讓我勸你哥的?柳東雨說,我怕他……我是擔心……柳秀才語氣突然冷了,我勸不了他,你找別人吧。柳東雨乞求,先生,他聽你的——柳秀才打斷她,別浪費時間了。柳東雨再也壓製不住,嚷出來,我來求你,你咋不識人敬?柳秀才口氣平淡,我沒用你求,也不用人敬,別耽誤工夫了。柳東雨四下瞅瞅,真恨不得把這破屋子點了。柳秀才說,火在門口,點就點了吧,我早就等死了。柳東雨嚇了一跳。柳秀才依然背對她躺著。涼氣慢慢從腳底升起,她第一次對柳秀才生出怕。柳東雨不敢再說話,甚至不敢再停留。她退到門口,柳秀才冷嗖嗖的聲音追出來,該來的總要來,該去的總要去。


    該來的總要來,該去的總要去。這是什麽廢話?柳東雨最討厭繞彎子。柳秀才不管,就沒有可以勸柳東風的人了。柳東雨跟蹤哥哥幾天,除了墳地,哥哥哪兒也不去。家裏的一切哥哥撒手不管了。


    陪哥哥幾日,覺得他不會有別的意外,柳東雨決定去鬆樹鎮找份活幹。要吃要喝呢,不能就這麽陪著他。


    開始,柳東雨想去安圖縣城。想到安圖,鬆島馬上彈出來。仿佛安圖是一根線,鬆島是係在線頭的鈕扣。柳東雨突然就慌了。嫂子和侄兒遇難後,柳東雨就躲著鬆島。腦子裏也躲,不說不想。柳東風到安圖做事,柳東雨興奮了好久,她終於有借口去安圖了。怎麽也沒想到……如果嫂子和侄兒都在,她寧可一世不去安圖,永世不見鬆島。雖然那樣慘痛的變故與鬆島無關,可她的念想與鬆島搭在一起。柳東雨向柳東風懺悔,她沒照顧好嫂子,那天不該去山林,但不敢向柳東風坦白她無恥的罪惡的念頭。她不說,那塊巨石就壓在心上。老天懲罰了她的瘋狂她的無恥。那麽從現在開始,她要與安圖與鬆島徹底訣別。


    躲避鬆島並不那麽容易。出這麽大的事,鬆島肯定會來的。


    不可否認,看見鬆島那一刹那,柳東雨雖然不意外,目光卻熱了一下。她對自己非常惱怒。嫂子和侄兒被鬼子殺害,看到日本佬,她竟然心蕩神搖,何止是無恥,簡直不要臉透了。為了掩飾,她冷下臉,冷聲問他來幹什麽。鬆島的目光透著悲傷,我來看看你和東風兄。柳東雨讓他滾。他說,我很難過。那一刻,柳東雨直想罵娘,難過頂個屁用?滾蛋!鬆島不滾,柳東雨踢他踹他。鬆島也不躲避,任由柳東雨渲泄。鬆島幾次撞到門上。柳東雨冷靜下來,聲音也平靜許多。你快走吧,別讓我哥看到你。她猛然意識到是為他擔心。是的,柳東風沒準兒會殺了鬆島。鬆島可是日本人呢。哥哥被悲憤浸透,非常可能失去理智。但鬆島這個死心眼兒,執意要去看哥哥。


    鬆島剛剛離開,柳東雨就後悔了。不該告訴鬆島,不該讓鬆島去墳地。但是……她不可能拽迴他。不行,得跟著。走到院裏又定住。怎麽可以為日本佬擔心?他是她什麽人?什麽也不是!柳東風收拾就收拾他,活該他自找上門。她不能去,絕不去。兩人若打起來,她該怎麽辦?鬆島可能不會動手,那她隻有攔著哥哥。攔著哥哥,就等於護著鬆島。這怎麽可以?不行,不能去。聽天由命吧。


    柳東雨強迫自己不出院門。她焦躁地神經質地繞著圈兒,像個半瘋子。


    鬆島返迴來了,他竟然返迴來!


    柳東雨懸著的心終於落下去,然後就看到鬆島脖子上的紫痕。


    哥哥果真動手了!


    柳東雨依然冷著聲調,你怎麽還不走?


    鬆島很艱難地吞咽幾下,我來看看你。


    柳東雨罵,日本佬,沒一個好東西。


    鬆島說,你再打我一頓吧。


    柳東雨咬咬牙,我想殺了你 。


    鬆島黯然,殺了也好。我向嫂子謝罪。


    柳東雨叫,你快滾吧,滾遠遠的。


    鬆島乞求,那就再踹我幾下。


    柳東雨冷笑,我哥沒掐死你,你不甘心是不?


    鬆島說,我不怪東風兄,我心裏也難受。


    柳東雨譏諷,你們日本人還有良心?還講良心?別癩皮狗一樣守著!我哥一會兒就迴來,他第一次放過你,第二次就沒準兒了。她又暗罵自己賤。真是賤透了。她催促他離開,並不是因為討厭他。


    鬆島低下頭,你不用擔心我。


    柳東雨罵,你是什麽東西?我憑什麽擔心你?


    鬆島說,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


    柳東雨猛踹一腳,滾不滾?


    鬆島趔趄,又站直。


    柳東雨罵,真是個傻子,你不滾蛋?那你賴著吧,我走。


    鬆島跟在身後,仿佛他是被柳東雨拋棄的幼兒,你去哪兒?


    柳東雨說,少管!


    鬆島這才說,我走。頓了頓,又說想喝口水,可不可以。柳東雨大步進屋,妥了半瓢水。鬆島渴壞了,大口大口地灌。柳東雨喝住他,鬆島抬起頭,無言地似乎不解地盯著柳東雨。柳東雨聲音冷硬,我可警告你,你噎死可不關我的事。鬆島說,我知道。柳東雨再次罵自己賤貨。鬆島抹抹嘴,似乎還要說什麽。柳東雨製止他,趕快滾你的吧!鬆島說你保重。竟然像柳東風那樣,有些搖晃。


    柳東雨怔了半晌。自問是不是過了?鬆島雖然是日本佬,不過個生意人,和那些端著槍的鬼子不一樣。他人不壞。並不是因為他這樣強調,而是她確實有體會。從與他相識,他總讓著她。不管她怎樣嘲笑挖苦戲弄他,不管讓他受什麽樣的皮肉之痛,他都沒說過什麽。也正如此,她才會心動吧。她罵得過於毒了,踢打得過於狠了。怎麽可以這樣?柳東雨萬分後悔。她追出去,她要告訴他。出了院門,她再次定住。不能。不可以。嫂子和侄兒在地下躺著,哥哥在地上臥著,她竟然心疼一個日本佬,還想跟他說。說什麽?說對不起?說她錯了?無恥,賤。賤透了!柳東雨慢慢縮在地上,捂住臉。淚水瘋狂地從指縫溢出來。


    跌進風雪中,幾乎邁不開步。看不清路,望不出多遠。但柳東風知道方向是對的。一直走,就能到撫鬆。


    關東軍加大了對鐵血團的圍剿和搜捕,鐵血團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隻能化整為零。柳東風和李正英、白水輾轉數月,巧妙地穿過關東軍的封鎖線。日軍在縣鎮主要路口都設了檢查站,三個人一起容易引起懷疑,藏身也不便,決定暫時分開。


    柳東風打算迴趟鬆樹鎮,當時走得匆忙,未能和柳東雨告別,不知她現在怎樣了。原想找見梅花軍就帶她出來,但兩年過去,沒有梅花軍的任何消息。鐵血團也對付日本人,但今天在這兒,沒準半夜就到了別的地方,太不穩定,柳東風甚至擔心自己離開都再也找不到,怎麽能讓柳東雨隨著漂泊?


    到鬆樹鎮,順利也至少需要半個月時間,又是深冬,柳東風決定先去看看二丫,開春再迴鬆樹鎮。


    想到二丫,柳東風又猶豫了。


    二丫需要他時,他不辭而別。二丫肯定恨透他了,肯定把他當成了白眼狼。現在有什麽臉去見她?見了說什麽?還是別去打擾她吧,自討沒趣。可翻騰到後半夜,柳東風的心又活了,被繩子拽著,幾乎要飛出來。他知道繩子那端是誰,她的力氣很大。天剛剛有些亮色,他便急不可耐地扔進風雪中。


    兩天後,柳東風踏進撫鬆縣城。撫鬆變化不大,就是橋頭多了日本的警察署。柳東風遠遠瞅了一會兒,向北大街走去。他想象過無數次,插翅都嫌慢,當黃泥灰瓦的包子鋪闖進視野,卻遲疑了。


    沒有人出進,柳東風慢慢移過去。還是那個棉布門簾,不過更舊了些。柳東風抬抬手又垂下去,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掀開門簾。門簾突然動了,有人出來。柳東風頓時心跳如擂。


    二丫顯然受了驚,啊一聲。表情快速變幻,仿佛就要凍透又突然被燙著,手中的臉盆滑落到腳下。柳東風拾起臉盆,二丫才顫聲道,是你?柳東風咧咧嘴,笑得有些艱難,有些虛。二丫突然撲上來,叼住柳東風的肩。柳東風定著,忍著。時間突然停滯,兩人似乎都凝固成雕像。足有數分鍾,二丫終於鬆開。她後退幾步,再次打量柳東風,真的是你呀——你怎麽——我還以為——她語無倫次,有些惱,有些慌,更多意外和驚喜。你還沒吃飯吧?她突然醒悟過來,轉身跑進後廚。


    柳東風狼吞虎咽,二丫默默看著。柳東風偶爾抬頭,捕到她眼底的心疼。


    一盤包子吞下去,二丫的臉已經掛了霜。


    飽了?


    飽了。


    那就該走了吧?別偷偷摸摸的走,光明正大的多好。


    柳東風訕訕笑著,低聲說對不起。


    二丫說,你沒有對不起我。


    柳東風囁嚅著,二丫……


    二丫叫,走啊!我又不拴你。


    柳東風緩緩站起。二丫的目光追著他。他知道。走到門口,他轉身,二丫……


    二丫大步過來,你就這麽走?


    柳東風疑惑地看著她。她的胸起伏著,眼睛閃著淚光。她瘦了許多。


    二丫正眼也不瞧他,伸出手,把飯錢交了。


    柳東風低聲說,我沒錢。


    二丫偏過頭,略帶嘲諷,我說呢,怎麽又迴來了,原來……沒錢吃什麽包子?


    柳東風說,我會還的。


    二丫笑笑,怎麽每次你都窮得叮當響呢?我是傻子啊,讓你一遍遍哄?


    柳東風汗顏,我不是……是……


    二丫叫,少廢話!伸手搶他包袱。


    柳東風動作更快,抓起抱在胸前。包袱裏幾件衣服,最重要的是一把手槍兩把匕首。


    二丫眉毛揚起,我偏要動你的寶貝呢?


    柳東風眼神乞求,話卻生硬,你別動!


    二丫伸出手,那就把飯錢給我!


    柳東風垂下頭,難堪地說,我沒有,現在沒有。


    二丫哼一聲,你鐵了心耍賴是吧。告訴你,本姑娘可不是好欺負的,不交錢你就甭想走,跟先前一樣,幹活抵賬。柳東風明白二丫不過是變相留他,於是配合道,好吧。


    柳東風留下來,二丫的臉熱絡許多。她不再讓柳東風睡前堂,讓他住外屋。柳東風沒見到她母親,問二丫,二丫遲疑一下,說出門了。柳東風說孤男寡女住裏外間不太方便。二丫的目光直戳過來,我一個姑娘家都不怕,你個老爺們怕什麽?我不吃你!柳東風閉嘴。


    二丫依舊賣包子,但生意不如過去了,一個人完全忙得過來。二丫說反正大冷天柳東風也沒事幹,讓柳東風幫著幹活。有一次說倒不開手,讓柳東風給她係圍裙。柳東風當然曉得二丫的心思,隻是……早晚會離開的,他不可能拴在一個包子鋪。馬上走又有些不忍。他裝著糊塗,盡量躲避她有意無意的目光。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柳東風聽到啜泣,猛然坐起。他還沒見二丫哭過。頓了頓,還是隔空問道,你怎麽了?沒有迴應,啜泣也停止。柳東風點著燈,拉開門。二丫冷冷的,睡你的覺去!柳東風說,如果我什麽忙也幫不上,還是離開好。


    靜默好久,二丫問,你願意?


    柳東風說,當然願意!


    二丫說,我想要個家。


    柳東風啞住。她終於說出來。應該想到的,她不是那種繞彎兒的女孩。他何嚐不想要個家?可他憑什麽要?他能給她什麽?什麽都不能給她,還非常可能連累到她。


    二丫距柳東風很近,熱浪從身體散出來,烘烤著他。你別怕,我人粗臉不粗,就是這輩子不嫁,也不會逼你。


    柳東風說,我——他不知說什麽。能說什麽呢?


    靜默片刻,二丫說,看來把你嚇著了。然後放低聲音,輕得像縫衣針落進草叢。她說,你把門合上吧。


    次日清早,柳東風就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可收拾的。二丫雙目泛紅,但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柳東風起身,她突然道,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吧。柳東風就把包放下了,到院裏劈木材。半上午,二丫讓柳東風幫忙,說多蒸點包子給他帶上。柳東風想說算了,終是沒說出來。二丫剁餡,柳東風其實幫不上什麽忙,就在一旁守著。二丫突然停住,柳東風忙問她怎麽了。二丫不說話,緊緊握著左手,柳東風醒過神兒,忙返身進屋找出布條。二丫躲著不讓柳東風近前,柳東風大力把她拉過來,很認真很仔細地給她包紮手指。二丫沒有再動,小兔子一樣安靜。柳東風心疼地問,疼嗎?二丫突然撲進柳東風懷裏。柳東風一陣心痛,環住她,再不忍鬆開。


    魏紅俠離開後,柳東風傷痛太深,很久很久才從悲傷中走出來,他沒想過還會成為另一個女人的丈夫。二丫父親所在的監獄遭了洪水,父親被衝走,母親也被擊倒離去。柳東風也講了他先前的家,在通化的客棧,二丫問他,他片言帶過。在那個夜晚,他說了很多,當然很多沒說。那不是女人該知道的。


    第二天,二丫就催促柳東風把柳東雨接過來。她說別把妹子一個人丟下,這個亂世道,女孩一個人多不安全啊。似乎怕柳東風擔心,她說保證對妹子好,不和妹子吵。


    一個月後,柳東風歸來,二丫瞅他身後空著,問,人呢?柳東風搖搖頭,神色黯然。


    柳東雨兩年前就離開那家餐館,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裏。柳東風還迴了趟柳條屯,屯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零星剩下幾個人,也都不知柳東雨的下落。


    二丫勸柳東風去別處找找,柳東風苦笑,東北這麽大,去哪兒找?再說她不一定在東北。二丫說,那也得試試,說不定哪天就碰上呢。柳東風想到幾年尋找父親無果的經曆,輕輕歎口氣。二丫說,不就點兒路費嗎?不用多少的。柳東風點頭,好吧。


    半個月後,柳東風再次歸來,黑了些也瘦了些,但雙眼放亮。二丫隻催他快換衣服,味兒衝。她洗衣,他就看著。二丫的辮子又粗又黑,平時幹活就盤在腦頂,像長了朵蘑菇。二丫斥他,洗衣服有什麽好看?一邊歇著去。臉卻隱隱紅了。柳東風跳過去,猛將她抱起來。


    二丫什麽也沒說,幾天過去,絕口不提。一天夜裏,柳東風問她為什麽不問。她反問,為什麽問?你想說自然會說。柳東風說,沒結果。二丫說,找見人,你就領迴來了。柳東風問,你說還該不該找?二丫問,你想不想找?柳東風頓了頓說,還是算了,這錢花的,我不忍心。二丫重重推柳東風一把,你怎麽還跟我見外?來痛快的,想找還是不想找?柳東風說,我還想試試。二丫說,就是嘛,繞什麽彎子,她可是你親妹妹。


    柳東風很愧疚。不該騙她。他開始是想尋找柳東雨,去了撫鬆附近幾個縣,磐石,輝南,江源,但在磐石刺殺一個日本警察後,他出行的目的變了。找到又能怎樣?能讓她有安定的生活?趕不走日本人,這輩子別想。柳東風沒有安重根那麽好的機會,未能擊斃伊藤博文那樣的日本頭目,刺殺的日本警察和憲兵均是無名之輩。但總有一天,血梅花會在日本高官腦袋上綻放。


    尋找成了幌子。柳東風需要這個幌子。


    再次歸來是深夜,冷風直入骨縫。柳東風怕嚇著二丫,想如過去那樣到附近村莊的柴草垛湊合半宿。可肩膀疼得厲害,再者,白天容易引起注意。猶豫半天,還是敲響門。


    柳東風的樣子確實把二丫嚇著了,特別是看到柳東風肩上的血跡,眼睛駭成兩個深洞。也就片刻工夫,她麻利地剪開他的棉衣,用酒擦拭過,敷上藥。問他要不要去診所,柳東風重聲道,不要!皮肉傷,不礙事。隨後淡淡解釋,遇上土匪了。


    次日,二丫查看柳東風的傷,說好了些,家裏沒藥了。柳東風說,不用上藥,過兩天就好。別去藥店,聽見沒有?他從未用這種嚴厲的口氣說話,幾乎是警告。二丫說尋點草藥,柳東風毫不客氣,那也不行。二丫沒再說話,低頭出去了。半上午,二丫揣個瓶子迴來,說她父親以前受傷,每天喝幾口燒酒。柳東風問,管用嗎?她說,你先試試吧。不再看柳東風,但柳東風捕到她的眼神,心疼中夾著不安。


    柳東風看出二丫欲言又止,這不是她的性格。他心一動,問,出去碰見誰了?二丫搖頭,說街上貼了告示。柳東風問什麽告示?二丫說見到受傷的人要向警察署報告。柳東風努力地笑笑,害怕了?二丫說,命都交給你了,有什麽怕的?這輩子橫豎和你綁一塊兒了。柳東風說,若撫鬆呆不下去……二丫打斷他,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柳東風說,你做個準備,聽聽風聲,可能……咱們得離開。


    七八天過去,並沒什麽動靜,柳東風的神經稍稍鬆下來。自己有意外沒什麽,連累二丫罪就大了。傷勢漸好,柳東風不顧二丫阻攔,進了趟山。快過年了,得打些獵物。運氣還行,獵到一隻野雞。日本警察署在橋頭,平時柳東風都繞著走。沒想到在街上碰見日本警察。柳東風混在人群中,但肩上的野雞引起日本警察的注意。


    兩個日本警察截住柳東風,奪過他手裏的野雞,卻沒有掏錢的意思,而是圍著柳東風轉,問他叫什麽住什麽地方。被日本警察盯上了,糟糕!柳東風正琢磨怎麽擺脫,二丫嚷著從街對麵衝過來,揪住柳東風衣領,好啊,又給那個娘們兒送野雞,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說說!很快有人圍過來。二丫狠狠扇柳東風兩個巴掌,怒罵柳東風良心讓狗叼了,吃裏扒外,不幹正事。沒料二丫來這麽一出,太逼真了。柳東風知道應該配合她,可他神情僵滯,整個傻了。二丫揪著柳東風耳朵往街角走,不知兩個日本警察幾時離去的。轉過彎兒,二丫欲鬆開,柳東風悄聲道,揪著走。進屋兩人就忙著收拾東西,連夜離開撫鬆。


    客棧沒生火,像冰窟。鎮上隻這一家客棧。柳東風緊緊摟著二丫,為她取暖。柳東風挺難過,最終還是連累她了。


    或許太累了,二丫很快就睡著了。她的臂依然環著他的背,夢中也擔心他吧?柳東風也困了,卻睡不著。怕影響二丫,一動不動。腦裏雜亂的念頭橫衝直撞。也虧得二丫機智,才甩開日本警察的糾纏。


    一路顛簸,幾次遇險,均化險為夷。柳東風越來越覺得二丫是他的福星,她救了他不止一次。


    幾天後的下午,經過山彎,忽然衝出兩個持槍的人,都戴著狗皮帽子,看不出年齡。稍高那個穿著白茬皮襖,腰間係著麻繩,矮些那個穿著黑油油的棉衣。從穿著判斷,應該是附近山寨的土匪。


    柳東風不怵土匪。在鐵血團那段日子,常和周圍的土匪打交道。柳東風剛要抱拳,二丫擋他前麵,什麽什麽,大白天的。白皮襖突然一橫,槍口抵住二丫的胸。柳東風把二丫扯開,陪著笑說,她不懂事,好漢別生氣。白皮襖戳戳柳東風,問,知道是誰的地盤嗎?柳東風說,肯定是好漢的地盤,我們走親戚,請好漢行個方便。白皮襖說,你小子還不蠢,今兒就不收你錢了,把這娘們兒留下,過兩天來領。二丫罵,噴你媽的糞。黑棉襖放了一槍,子彈擊在二丫身旁的山石上。白皮襖哈哈一笑,這娘們兒合爺口味。柳東風央求,白皮襖怒道,再他媽廢話,老子一槍廢了你,東西和女人留下,你小子快滾!


    柳東風看二丫,你就留下吧,轉天我再來。


    二丫幾乎跳起來,柳東風,你個王八蛋。


    白皮襖和黑棉襖哈哈大笑。


    柳東風把包袱丟到白皮襖腳下,與白皮襖擦肩的瞬間,突然轉身奪下他的槍,照黑棉襖腿上就是一下。黑棉襖彎腰捂傷口,柳東風跳過去踢開他的槍,順勢給白皮襖一槍。黑棉襖左腿,白皮襖右腿。整個過程不超一分鍾,幹淨利落。白皮襖和黑棉襖栽在地上,求柳東風饒命。二丫衝過去,踹兩人好幾腳。柳東風說趕路要緊,拽她離開。走出老遠,把兩杆長槍扔掉。


    兩人誰也不說話,除了風聲就是腳步聲。


    柳東風先撐不住,歇息時,問二丫,你怎麽不說話啊?


    二丫反問,說什麽?


    柳東風說,你想知道什麽?


    二丫說,我知道你是我男人,別的不想知道。


    柳東風說,你剛才臉都白了。


    二丫笑笑,瞧你那笨樣兒,你演戲,我就不會演戲了?


    柳東風想起二丫的機敏,也笑了,你不害怕?


    二丫說,你在,我怕什麽?


    柳東風說,你不怕我拋下你?


    二丫篤定地,不怕。你不會,我知道。


    柳東風握住她的手,我不會拋下你,永遠都不會。真的!


    二丫撓撓他手心,我纏定你了,也是真的!


    柳東風事後迴想,二丫也許有預感。二丫聰穎,很多事心知肚明,不說而已。柳東風是丈夫,但他還有別的身份。她不安,擔心,但是不想讓他看出來。


    逃到哪裏?並沒有明確目的。在撫餘停留三個多月,四月初來到哈爾濱,租個小店,二丫包子鋪重新開張。小店在巷子裏,生意沒有撫鬆好,有時一天一籠包子都賣不出。柳東風從舊貨市場買了輛獨輪車,推到一百米外的巷口賣,巷口正對著哈爾濱道外大街。生意漸好,依然早晨中午各蒸一次,基本能賣光。下午,柳東風推著獨輪車賣糖葫蘆,一來多賺些錢,二來熟悉哈爾濱的街道。哈爾濱是國際都市,隨處可見俄國人和日本人。刺殺日本高官,這裏最合適。當然,也更危險。


    哪天察覺的?柳東風感覺有人盯著自己,迴頭卻什麽也沒發現。柳東風覺得怪異,剛到哈爾濱,怎麽會引起注意?盤下小店,柳東風重新壘了鍋灶,在風箱下挖了坑,手槍匕首藏得很嚴實。每次出門什麽都不帶。這是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敢貿然行動。這麽快就被盯上,哪裏出了問題?柳東風百思不解。


    日本領事館在花園街,柳東風沒敢多停留,附近的街道也是草草轉一遍。如果不把身後那雙眼睛揪出來,他不能行動。一個刮風的下午,柳東風沒賣糖葫蘆,在哈爾濱道裏公園轉一圈後,去了哈爾濱火車站。他想尋找安重根點射伊藤博文的地點。安重根是柳東風心中的英雄。柳秀才每次講起安重根的英雄事跡,都是手舞足蹈,神采飛揚。在車站廣場良久徘徊,感覺胸內的火更旺地燃起來。


    忽然聽到槍聲,隨後看到慌亂奔走的行人。柳東風停下,貼著蛋糕店牆壁。幾分鍾後,四五個持槍的日偽警跑過大街。


    第二天,柳東風買了份《濱江時報》,在第二版左上的位置尋到一條新聞:飛盜夜蝙蝠被捕入獄。昨天那些警察可能就是抓夜蝙蝠。柳東風忽然想起白水,夜蝙蝠該不會是白水的化名?報上羅列了去年年底至現在夜蝙蝠作案情況及所盜金額。夜蝙蝠偷的要麽是巨富,要麽是高官,必定在牆上留下夜蝙蝠的大名。柳東風的心陣陣抽縮,他不知李正英和白水去了哪裏。白水應該在哈爾濱、奉天、新京這樣的大城市。


    柳東風不知從何處打探,從此每天買份《濱江時報》。再沒看到飛盜夜蝙蝠的消息。《濱江時報》信息量非常大,有本埠的,有世界的。雖然真真假假,依然可以嗅到有用的信息。哈爾濱的日偽警察每天不閑著,要麽搜尋中國抗日人員,要麽緝捕給抗日武裝提供資助的商賈,隔幾天就能破個案子。


    二丫問柳東風報紙上有什麽,那麽入迷。柳東風笑笑,說看花邊新聞。二丫不識字,讓柳東風讀一則。大盛魁商號老板三姨太與四姨太爭風吃醋,燒了四姨太的旗袍。二丫揮揮手,什麽破玩藝,你天天就看這個?柳東風說當然不隻看這個,報上登著許多消息,報紙就是看世界的窗戶。二丫問為什麽在撫鬆沒看報紙,柳東風說撫鬆沒報紙呀。二丫追問,你不是為了看花新聞?柳東風說,我哪有閑工夫看那些東西。二丫撇撇嘴,那可沒準兒。柳東風說,我這人嘴饞,愛吃包子,別的什麽都不稀罕。二丫擂他一下。


    二丫沒再管柳東風看報紙,偶爾還讓柳東風讀新聞什麽的。


    一天中午,柳東風和二丫剛把籠屜推到街口,一個梳著馬鬃頭的青皮領著兩個嘍囉圍上來,說昨天的包子餿了。碰著找事的了,城市大,什麽樣的混混都有。柳東風陪著笑,解釋都是現蒸的包子,不可能餿的。青皮耍橫,你什麽意思?爺還訛你啊?柳東風忙說沒有,不過包子確實每天現蒸。青皮叫,爺不跟你廢話,賠償爺的損失!


    柳東風怕嚇著二丫,二丫倒沉得住氣,直接問要多少錢。青皮說五塊大洋。二丫提高聲音,五塊?你想吃人啊。柳東風攔住二丫,幅度很大地給青皮鞠了躬,說小本生意,又剛開張,沒那麽大賺頭,請行個方便。他隻想息事寧人,順順利利把青皮打發走最好。


    忙亂著,柳東風忽略了一直盯著他的那雙眼睛。


    青皮沒有商量餘地,不賠償就砸攤子。二丫態度突變,說不就五塊大洋嗎?你們候著我迴去拿。柳東風知道二丫還有些錢,夠不夠五塊大洋就說不好。


    二丫去得快來得快,至巷口,突然亮出擀杖。那麽長的擀杖。二丫殺氣騰騰,完全是拚命的架式。青皮被唬住,悻悻離去。


    二丫衝著青皮的背影罵,挨千刀的貨!迴頭觸到柳東風的表情,怎麽了?嚇著你了?


    柳東風迴神兒,真嚇著我了,可別這樣了,要是碰個不要命的——


    二丫說,不要命的誰幹這種下三濫的事。再說,有你,我怕什麽?我就是裝裝樣子,這些熊包都不經嚇。


    柳東風說,大城市,咱不知根底,還是小心些。


    二丫咕噥,好吧,聽你的。


    那天,包子賣得格外快。


    柳東風剛要推車,有人喊他,迴頭,眼睛陡然瞪大。


    鬆島快步過來,東風兄,不認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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