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山寨的次日,柳東雨隨林闖去看娘。


    林闖走在前麵,柳東雨與他拉開五六米的距離。


    羊腸道被雜草封著。草不高,但很密,偶有幾叢野花,羞答答的。


    柳東雨站住,你到底要領我去哪兒?


    林闖迴頭,他瘦下去很多,嘴唇似乎更厚了。看咱娘呀!


    柳東雨往坡上瞅瞅,滿心疑惑,為什麽讓大娘住這麽遠?


    林闖糾正,叫娘,她可把你當親閨女呢。就算哄她也得叫娘,不然她會傷心。她傷心我就心疼,就不高興,我不高興弟兄們脾氣就不好,弟兄們脾氣不好,還會給你做飯嗎?到頭來……


    柳東雨製止他,半年沒見,你這說廢話的勁兒又見長啊。大娘……噢,娘——


    林闖再次糾正,是咱娘。


    柳東雨無可奈何地說,咱娘,行了吧?


    林闖滿臉嚴肅,你叫得不情願呢,這不行!


    柳東雨突然就沒了耐性,咱娘就是咱娘,你能不能少廢話?!


    林闖馬上嬉皮笑臉的,這就對了麽?


    柳東雨問,你是不是惹咱娘生氣了?


    林闖說,沒有啊,我哪有那麽大膽子,敢惹咱娘生氣?他把咱娘咬得很重,拉得很長。


    柳東雨問,那她為什麽住這麽遠?


    林闖說,她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拗起來拉不住。她要幹什麽我敢管嗎?要不一會兒你勸勸她?


    柳東雨問,她平時不下來嗎?誰給她送飯?


    林闖說,咱娘沒白疼你。


    柳東雨叫,問你話呢!


    林闖依然是嬉皮相,這麽沒耐性?脾氣咋見長了呢?


    柳東雨板起臉,少扯,跟你說正經的呢。


    林闖說,我就是跟你說正經的啊。放心吧,餓不著她,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柳東雨試圖從林闖的表情中勾出些內容,林闖已經掉轉頭。柳東雨也隻好跟在他身後。昨天黃昏,柳東雨隨三豆和馮大個兒迴到山寨,就急著去見林闖娘。她沒打算迴來的,但最終還是迴來了。林闖卻告訴她,娘在另外一個地方住,有點兒遠,隻能明早領她過去。天不亮,柳東雨就拍了林闖的屋門。


    坡勢漸陡,柳東雨再次停住。疑惑如雲團,怎麽都撥不開。


    林闖迴頭,走不動了?我拉你?


    柳東雨盯住他,你到底要領我去哪兒?


    林闖的笑有點兒邪,膽小了?怕我拐跑你?就算我是個土匪吧,心也是肉長的,怎麽會拐自個兒妹子?再說,你這個樣子誰敢要你?頭天買了第二天就得找我退貨,我不是自找麻煩嗎?不退吧不義氣,要是退了——


    柳東雨叫,你再囉唆,我不跟你去了。天天亂嚼,就不能讓舌頭消停一會兒?


    林闖又樂起來,妹子,我這輩子就指望這舌頭呢。越嚼舌頭越好使,不信你試試?


    柳東雨不理他。


    林闖說,妹子生氣了?別嘛,剛剛迴來就生氣,我又沒惹你對不對?


    柳東雨並沒生氣,他給她盤纏,派人四處尋她,他所有的好,她都知道,不然就不會跟著三豆迴來了。不理他,實在是怕他扯起來沒個完。此刻根本沒心思聽他廢話,隻想早早見到他娘,還真挺想她的。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兒,於是再次盯住他,娘在上麵?


    林闖點點頭。


    柳東雨問,什麽時候住到上麵的?


    林闖比劃著。


    柳東雨跺腳,說話呀!


    林闖長舒一口氣,這可是你讓我說的。快到年根兒的時候。


    柳東雨問,過年也沒下來?


    林闖搖頭,你知道她的脾氣,她瞅準的事,我哪敢說別的?


    柳東雨問,她不是生我的氣吧?


    林闖的目光在柳東雨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你想著她,她就不會生你的氣。


    柳東雨催促,少說點兒廢話,快走吧。


    終於上到坡頂。坡頂是大片平地,草的長勢也好。林闖沒迴頭,說就在前麵。繞過幾棵鬆樹,林闖說到了。


    柳東雨雷擊一樣定住。一個大大的土包。林闖太過分了,怎麽開這樣的玩笑?撞到林闖的目光,柳東雨突然明白,他沒開玩笑。這次他竟然沒開玩笑。其實墳前立著碑,隻是她不願意往上麵看。


    娘,東雨妹子來看你了。


    柳東雨雙腿跪下去,失聲哭出來,娘啊……


    林闖把柳東雨拉起來,勸她別哭了,娘知道她哭成這樣,會心疼呢。隨後講了經過。年根兒,他帶弟兄們下山籌備年貨,留下兩個弟兄照看娘。往常三五天就迴來了,年根兒那趟時間久了點兒,返迴的路上遭遇日兵伏擊,死了兩個弟兄,還被日兵俘虜一個。林闖折迴去,拚全力把那個弟兄救出來,結果又一個弟兄搭上命。林闖覺得晦氣,拐到鬆林鎮搶了家富戶,這一折騰,半個月過去了。迴到山寨,娘已經離開人世。據留下照看的弟兄說,娘隻是拉肚子,後來就體弱出不了屋。那兩個弟兄想留屋裏守著,他娘不讓。等天亮進去,老娘已經栽到地上。


    林闖少有的沉重,本想讓娘享福的……唉,我不去搶那個大戶就好了……可是,弟兄們總得過年啊。


    柳東雨說,娘要強,怕勞煩人。與林闖娘相處的情景一頁頁掀過,柳東雨又濕了眼眶。


    林闖說,娘一直嚷著要迴疙瘩山,要不是等你……該把她埋到疙瘩山的。剛損失三個弟兄,我不忍再折騰,所以把娘埋到林家寨最高處,她能望見疙瘩山吧。


    柳東雨很內疚,我其實在騙娘,我沒打算迴來。


    林闖說,娘不會怪你,你又不是騙她一個。你騙人習慣了,不由人唄。


    柳東雨狠狠搗他一拳。


    林闖哎喲一聲,娘哎,你閨女打人了!


    柳東雨厲聲道,在娘的墳頭,你就不能正經點兒?


    林闖點點頭,好吧,我跟你說啊,你迴來了,就算是騙她,娘也不怪你,這行了吧?頓頓又說,不是你,她早死鬼子手裏了,這年頭命不值錢,晚上睡大覺,早上沒準腦袋就搬家了。所以呀,妹子,哭哭就行了。


    柳東雨不知說什麽好,真是個活寶!


    夜晚,柳東雨獨自發呆,林闖敲門起來。林闖瞅瞅桌上的盤碗,哈,聽說你鬧絕食,我不信,真的啊?我又沒招惹你,你為什麽要絕食?我沒得罪你吧?我怎麽得罪你啦?


    柳東雨沒理他。


    林闖問,除了絕食,話也沒了?


    柳東雨沒好氣,你就不能少說點兒廢話?我心口疼,吃不下去!


    林闖說,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難過也得吃飯啊。不吃飯哪來力氣殺鬼子?三豆可是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柳東雨說,我和娘那一路,多半都沒飯吃……再說不下去,扭開臉,肩微微聳著。


    林闖附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咱娘……突然哽住。


    柳東雨轉過,觸見桌上那個布袋,定了足足有一刻鍾。她知道是什麽。


    林闖說,哈爾濱是大城市,花銷大,你那點錢早花完了吧。近來沒下山,這些你先拿著。什麽時候有了就派三豆送過去。有我花的就有你的,誰讓你是我妹子呢。


    柳東雨問,你要攆我走?


    林闖反問,我不攆你就不走了?


    柳東雨說,不走了。


    林闖齜齜牙,妹子,我心髒不好,你可別嚇我。


    柳東雨說,我真不打算走了。


    林闖問,留下當女匪?


    柳東雨沉吟,是留下,但不是當女匪。


    獨木不成林。在哈爾濱那些日子,柳東雨不斷反思,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傷不到日兵的筋骨。若組織一支隊伍就不同了。而且並不影響她單獨行動,她依然可以讓日兵的腦門綻放梅花。在哈爾濱很可能被那個人抓住。她會和他短兵相接,但不是現在,要等到他快發瘋的時候。


    林闖擊掌,太好了,這口氣我早憋著了。哦,忘了告訴你,加入林闖寨的可不止你一個女俠。


    柳東雨問,還有誰?


    林闖嘿嘿一笑,是你的姐妹呢。


    我不是壞人呀。


    多年後,我奶奶柳東雨仍能記起鬆島絕望而悲傷的眼神。她的心被他的眼神烙傷,稍稍一碰就有粉末掉下來。他疼,她更疼。是的,他不是壞人,她相信。但她沒說相信他,不能說的。怕他窺見她受傷的心。不能讓他看到,不能讓哥哥嫂子看到。和鬆島在一起她總是很兇,就是和哥哥說起,也是咬牙切齒的。她在掩飾,很費力很賣力地掩飾。鬆島病好離開後,嫂子問哥哥,他不會再來了吧?柳東雨搶先道,再來我非給他一槍。觸到哥哥詫異的目光,柳東雨補充,我討厭他。突然意識到表演過分了。哥哥的目光有沒有刺進她心裏?柳東雨一陣心慌。


    次年春天,鬆島又來了。柳東雨沒有將鬆島怎樣。柳東風和魏紅俠可能早忘了柳東雨說過什麽。柳東雨也就悄悄裝個啞巴。


    鬆島是搖錢樹,當向導可以,必須付雙倍費用。誰讓他是日本人呢?不敲日本人敲誰?反正他的錢也是掙中國人的。


    柳東風勸柳東雨,別讓鬆島感覺她隻認得錢。柳東雨氣哼哼的,又沒逼他,這是公平交易。


    柳東雨依然很兇。在哥哥嫂嫂麵前如此,和鬆島單獨在一起亦如此。兇是武器,是保護她的殼。她必須把自己包裹嚴實。堅硬的外殼包裹著柔軟的內心。她享受柔軟,又害怕柔軟。不能讓殼碎裂,絕對不能!所以就隻能兇。


    兩人多是分頭尋找,彼此唿應。他似乎怕她甩下他,把他一個人丟在森林裏,每隔幾分鍾便朝她這邊望望。那天,他悄悄溜到她背後,輕輕拍她一下。柳東雨嚇了一跳,狠狠踹他一腳,發什麽神經啊?嚇死我了!鬆島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好吧?別生氣。然後揚了揚,說想給柳東雨一個驚喜。他挖到一棵野參。柳東雨接過來,突然就發了脾氣,還沒長成呢?挖出來幹什麽?還說不是壞人,你就是壞人,大壞人,大壞蛋!你們日本人沒一個好人!


    鬆島顯然沒料到柳東雨暴發,有些懵,愣怔好半天才說,你怎麽了?至於發這麽大脾氣嗎?柳東雨咬咬牙,長白山人都懂得,一根參就是一條命,沒長成挖出來你就是兇手。鬆島撓撓脖頸,要不,我栽迴去?柳東雨冷笑,你有這個本事還用整天鑽長白山?鬆島很無辜的,那怎麽辦?柳東雨恨恨的,把手剁了!鬆島笑笑,這個懲罰也太重了吧?柳東雨說,嫌重啊?這是輕的!鬆島說,別嚇我了,我認錯還不行嗎?以後不了,好不?柳東雨依然沒好氣,光認錯就行了?鬆島說,隻要你不生氣,剁手我也認了。柳東雨說,那就剁啊。鬆島左右瞅瞅,先記上賬,萬一以後還要剁什麽,一塊剁疼一次,這點兒交情咱倆還有吧?


    柳東雨使勁忍著沒笑出來,那就留著一塊兒算。鬆島往前湊湊,柳東雨心裏一陣慌,往後閃開,你幹什麽?鬆島很納悶地,我明明感覺你笑了嘛,怎麽又冷了臉?變得也太快了。柳東雨叫,去去去,別沒皮沒臉的。鬆島豎直腰,好吧,不過有個問題請教你,又怕你生氣。柳東雨依然是冷腔調,是廢話就別說!鬆島忙道,別啊,不是廢話,就是怕你生氣才不敢說。柳東雨知道鬆島在吊她胃口,可她就是那麽願意上鉤。於是放緩語氣,那要看你是什麽問題,你沒說我怎麽知道會不會生氣?


    鬆島頓了頓,似乎在積聚勇氣,你怎麽越來越兇啊?


    柳東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鬆島感覺到她的異常,是不是也明白了她異常的原因?這小子很鬼的!柳東雨故意拉長聲調,想知道?鬆島很認真幅度很大地點點頭。柳東雨說,因為你不是宋高了,你成了鬆島。鎮上那幾個日本警察怎麽禍害老百姓,你知道吧?鬆島大唿冤枉,我又不是警察,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那一樣嗎?柳東雨恨恨道,反正一個窩裏出來的,你也好不到哪兒去。鬆島垂頭喪氣的,我是日本人,這能改嗎?你是中國人,也改不掉對吧?你總得講點兒理吧?我要是一直裝著,你和東風兄說不定永遠不知道我是日本人。那天不是怕土肥田傷害東風兄,我著急嘛!


    鬆島的神色,也可能是他的語氣,讓柳東雨特別不忍。柳東雨承認,那天若不是鬆島以日本人的身份阻攔土肥田,不定出什麽事兒呢。於是點點頭,你是比土肥田強點兒。


    鬆島大喜過望,我就說嘛,東雨通情達理,不會把我等同土肥田這類人。


    柳東雨故意打擊他,你還當真了啊?強也沒強多少,至多強一個指頭。


    鬆島又垂下頭,你就會耍我。


    柳東雨說,實話你就不愛聽了?


    鬆島忙說,愛聽愛聽,你罵我都愛聽。


    柳東雨再次心動。為什麽和鬆島在一起,會這麽經常頻繁的心動?柳東雨有些氣自己。


    鬆島抓耳撓腮的,我做夢也想聽你說話,聽你罵呢。


    鬆島這話太直白,柳東雨不知怎麽接。於是咬住嘴唇。


    鬆島說,你在夢裏罵得更好聽。


    鬆島的眼神讓柳東雨發慌,她扭開腦袋,罵,滾一邊兒去!


    返迴的途中,柳東雨問他,她踹他,他為什麽不躲,怎麽傻子一樣呆著?鬆島很委屈地,我不躲你還生氣呢,我躲你還不氣炸?不躲挨一腳,躲還不定幾腳呢。柳東雨突然樂了,很快又裝出氣哼哼的樣子,你就是欠揍!鬆島說,對,我欠揍,當你的出氣筒,我樂意!柳東雨撇撇嘴,哄誰呢?剛才還嫌我兇。鬆島說,兇點兒也沒什麽的,可……太兇了就……他頓住,瞄瞄柳東雨。柳東雨叫,就……怎麽了?鬆島忙說,沒怎麽啊,太兇也好,兇不兇都好。柳東雨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


    鬆島以守為攻,柳東雨已經顯出敗退跡象。


    殼畢竟是殼,不是城牆,很容易碎裂。那天中途下起小雨,鬆島問柳東雨要不要返迴去。柳東雨說,已經走到這兒,迴去你也得付全天的錢。鬆島說錢是小問題,他是擔心——柳東雨打斷他,你的命就那麽值錢?鬆島說不是擔心自己,是擔心柳東雨。柳東雨沒給他好臉色,少來!用你擔心?鬆島說他確實擔心柳東雨。柳東雨心裏美,臉上仍是兇相,騙人都不會!擔心你自己也不用拉上我。鬆島說你不信我也沒辦法,我個大男人有什麽好擔心的?柳東雨說,你什麽記性啊?我是森林裏長大的,不能白掙你的錢,還是走吧。她意識到是怕他返迴去,她想和他在一起。太想太想。柳東雨又羞又惱。天啊,怎麽就……柳東雨加快腳步,把鬆島甩在身後,不想讓他看到她泛紅的臉。


    鬆島喊她,柳東雨沒理,走得更快了。


    路有些滑,柳東雨沒有迴頭,但知道鬆島跌倒了。她停住,聽他跟上來,就再走。


    那道坡不高,稍陡了點兒。柳東雨爬到一半,叮囑,小心啊。鬆島氣喘籲籲地迴應,沒事的。柳東雨就要到坡頂了,鬆島突然哎呀一聲。柳東雨隻當他逗她。身後半天沒聲兒,柳東雨迴頭,鬆島沒了影兒。喊他也沒應。柳東雨腦袋轟隆一聲,火速溜下去。


    鬆島果然栽下去了。他臉色霎白,牙關緊閉。柳東雨想起第一次看到鬆島的情形。她喊他,又搖了搖,鬆島毫無反應。他昏過去了。柳東雨檢查一下,並無傷勢,隻腦門有兩道劃痕,也不是很長。也許一會兒就沒事了,但也可能醒不過來……柳東雨的心一陣緊縮。她把鬆島放平,掐著他的人中,搖著他,你醒醒啊。鬆島沒有任何反應。試試脈搏,有跳動,但極微弱。柳東雨真慌了,背起鬆島就走。


    也許,不等迴去鬆島就咽氣了。這麽想著,柳東雨又把鬆島放下,再掐他的人中。鬆島,你醒醒啊,你個小日本,你醒醒啊!柳東雨帶出哭腔。


    辦法用盡,鬆島仍沒醒過來。柳東雨反而冷靜下來,還是得背鬆島迴去,隻要鬆島有一口氣,哥哥就有辦法。哥哥是她最堅實的依靠,她所有的希望都在哥哥身上。


    走了十幾步,柳東雨感覺耳根發熱,猛然定住。


    東雨哎 ——


    柳東雨鬆手的同時往前一跳,鬆島撲嗵摔在地上。柳東雨迴頭,鬆島齜牙咧嘴的,你咋這麽狠?


    柳東雨快速返身,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鬆島說,我沒跌死,倒是差點讓你摔死。


    柳東雨突然醒過神兒,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你開始就是裝的?


    鬆島否認,沒有啊,我剛剛醒過來就讓你摔地上了。


    柳東雨叫,不對,你就是故意嚇我。


    鬆島說,沒有呢,我怎麽舍得嚇你啊。


    柳東雨依然捕到鬆島臉上一閃而逝的狡黠,明白被他耍了,不由大怒。鬆島!


    鬆島聲音有些顫,怎麽了你?


    柳東雨又想踹他,鬆島沒有躲避,隻是縮了縮。


    柳東雨突然間不忍心,衝鬆島旁邊的樹猛踢幾腳。


    鬆島說,我就知道你心好,舍不得丟下我。


    柳東雨大叫,少扯!差點讓你嚇死!


    鬆島央求,別生氣了好不好?你生氣眉毛就立起來,就……


    柳東雨喝斥他,閉嘴!


    鬆島誇張地捂住嘴巴。


    柳東雨板起臉。殼差點就破了,這讓她緊張,更讓她害怕。


    柳東雨越來越在意鬆島。不管她多兇發多大的脾氣。騙別人或許可以,騙不了自己。不可以喜歡鬆島的,他是日本人,她告誡自己。她努力不去想鬆島,想把鬆島從腦裏驅趕走。這樣的努力終是白廢。鬆島始終在腦裏晃蕩。


    柳東雨又暗暗抱怨柳東風,為什麽要留下他,為什麽不把他趕跑?可是……她馬上又訓斥自己,瘋了嗎?她祈禱哥哥不要攆他。無法想象鬆島離去,她會是什麽樣子。她那麽願意和鬆島在一起。她是多麽無恥啊。多麽丟人啊。可……為什麽就不能喜歡鬆島?鬆島人不壞,哥哥也這麽說呢。


    柳東雨腦裏擠滿紛亂的念頭,頭疼,心更疼。她不敢想和鬆島的未來。


    柳東風依然整日整日守在妻兒墳前,或發呆或昏睡。他越加削瘦,顴骨突起,眼窩卻深陷下去,目光如枯幹的蒿子草,僵硬,遲滯。柳東風魔怔了,屯裏早已傳開。屯裏人喊他,他要麽不理要麽傻傻地看著,沒有任何迴應。傻愣一會兒,掉頭離去,走路也不利索,歪歪扭扭的。好端端的人,就這麽毀了。誰讓他舔日本人的屁股,這就是下場。歎息、議論蛇一樣追著柳東風。


    那日正午,柳東風突然從昏睡中醒來。肩膀火辣辣的。柳秀才抓著竹竿,怒衝衝地瞪著他。


    你……打我?柳東風摸著肩膀,他的左臉被草汁染了幾片汙漬,猛看上去像潰爛了。


    柳秀才又抽一下。柳東風沒有躲避,那一竿抽在脖子上。


    柳東風目光混沌,你為什麽打我?


    柳秀才像風中的柳條,幅度很大地抖著。似乎不是抽了柳東風,而是他自己挨了打。也因此,柳秀才的聲音帶著顫,螞蚱一樣蹦跳,起來!你給我起來!


    柳東風搖頭,我老婆和孩子在這裏,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柳秀才大叫,你給我起來!!


    柳東風偏過頭,你是誰呀,我為什麽聽你的?


    柳秀才褐紫的臉突然泛黑,跳過來一頓猛抽。肩、臂、脖子,有兩次抽到柳東風臉上。柳東風仍然沒躲,傻子不知疼啊。臉上隆起兩道印痕,瞬間就充了血。


    柳秀才叫,認識我不?


    柳東風遲緩地搖搖頭。


    柳秀才再次揚起竹竿,卻沒抽下去。竹竿突然滑脫,摔出老遠。


    柳秀才似乎不甘心,恨鐵不成鋼地罵,柳東風,你別裝瘋賣傻,成天當活死人!


    柳東風依然傻呆呆的,你到底是誰啊?


    柳秀才捶胸頓足,梅花軍的後人,這就是梅花軍的後人啊。


    柳東風的心重重疼了一下,想叫聲先生,終是沒喊出來。


    柳秀才轉身離去,枯瘦的背影如深秋的芨芨草。柳東風躍起,抓了竹竿追上去塞給柳秀才。柳東風知道柳秀才的目光追著他,他沒有迴頭,返迴再次躺倒。柳秀才早晚會明白的。


    夜晚,柳東風坐起來。他睡足了。平時從屯裏到鎮上要一個時辰,這樣的夜晚,頂多半個時辰。他腳下生風,如敏捷的山貓。他就是風啊,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來去無蹤不著痕跡。這是他的秘密,隻和地下的妻兒分享。


    這些日子,柳東風穿梭於屯鎮之間。白天是他的夜晚,夜晚是他的白天。日兵的頭不像西瓜,可以隨便摘隨便切。隻能守候在軍營外麵伺機行動。已經殺死三個,相比日兵的數量,實在是九牛一毛。殺一個少一個。一年下來,他會向父母妻兒有個交代。


    那個夜晚,柳東風沒有收獲。最優秀的獵人,也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柳東風不急也不躁,天明前就返迴屯裏,胡亂扒拉點兒食物,便徑直去了墳地。必須養精蓄銳,在那兒睡得更踏實。


    午後,柳東雨從鎮上迴來,帶了半隻雞,一壺酒。柳東風稍有些意外,這年月還能弄到這個?他沒有問,先扯下雞腿。魏紅俠和柳世吉的死讓柳東雨深為內疚,見了柳東風也不怎麽說話,請求原諒有什麽意義呢?柳東風也不說話。那樣慘痛的事情,柳東雨沒有責任。她守著,也不能阻擋日本人的刺刀。虧得當時她不在場,否則……柳東風不願意想,但是知道那非常可能。這件事過後,柳東雨成熟許多,柳東風也可以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


    柳東雨抓著樹棍,在地上反複劃拉一個字。用腳塗抹掉再劃拉。她比過去穩了許多,也沉默許多。肉吃光,酒喝盡,柳東風抹抹嘴,才意識到該問問柳東雨這些東西的來路。她在飯館做工,未必能吃得上。他竟然風卷殘雲,收拾得幹幹淨淨。


    柳東風搜刮半天,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今兒幾號?柳東雨抬起頭,受寵若驚的樣子。柳東雨的神情讓柳東風難過,她是他一直寵溺的妹妹啊。其實柳東風記著。他在墳地躺了二十三天了,每個日子都記著。柳東風指指,你買的?以後別買了。柳東雨說不是買的,掌櫃給的。柳東風一下警覺起來,掌櫃給的?柳東雨說酒是她賒的,半隻雞是掌櫃給的,別的夥計也有份兒,不隻是給她。柳東風哦一聲,你們掌櫃發洋財了呀?柳東雨往四周瞅瞅,極神秘的樣子,哥,跟你說件事啊。


    柳東風終於有了些精氣神兒,死了幾個?柳東雨說有人說三個,有人說五個,雖然說不準幾個,但肯定有日兵死了。上午日兵搜查了飯館,還把掌櫃帶走問話。中午掌櫃迴來,給每個夥計發了半隻雞。柳東風說,你們掌櫃肯定受過日本人的窩囊氣。他明白柳東雨迴來,不隻是為他送酒和肉。柳東風叮囑,平日少出門,特別是晚上。柳東雨說,哥,我能照顧自己,你自己要……柳東雨哽住,扭開頭。


    幾天後,柳東雨再次迴來,當然又帶迴好消息。又一個日兵被殺,腦門上依然畫一朵梅花。


    十幾天後,柳東雨帶迴重磅消息,安圖也有日兵被殺了。和在鎮上的手法一模一樣。柳東風狐疑,安圖有日兵被殺,你怎麽知道?柳東雨說掌櫃說的,安圖有掌櫃的朋友,掌櫃常到安圖。柳東雨沒有像往常那樣從柳東風臉上看到興奮和驚喜,稍有些失落。她強調掌櫃不會亂說的,肯定是真的。柳東風說,我知道了,你趕快迴吧。柳東雨仍然不解,哥,你沒事吧?柳東風笑笑,我能有什麽事?別一趟趟往迴跑了,小心惹掌櫃不高興。柳東雨說以後迴來可能沒那麽方便了,鎮外的路口都有日兵把著,沒通行證不讓出。又給柳東風看她的通行證。柳東風叫她不要再迴來。柳東雨小聲說,哥,你照顧好自己啊。柳東風說,放心吧,照顧好你自己。


    鬆島又來了,竟然尋到墳地。柳東風聽見馬蹄聲,坐起來,鬆島正拴馬。到魏紅俠墳頭,鬆島先鞠一躬,然後坐在柳東風身邊,從袋子掏東西。一壺酒,一條幹魚,一包醬菜,還有兩個貼餅子。鬆島太精明,柳東風沒必要再裝瘋賣傻。


    你來幹什麽?柳東風聲音冷冷的。


    鬆島並不難堪,想東風兄了。


    柳東風嘲諷,你們日本人好悠閑啊。


    鬆島說,我也很難過,嫂子那麽好一個人……


    柳東風喝止,你別提她。


    鬆島僵了僵,好吧,不說這些個傷心事。東風兄,我知道你仇恨日本人,可我真的沒有惡意呀。我今天過來,就是想和東風兄說說……


    柳東風問,說什麽?日本人可以隨意殺人?


    鬆島說,我知道東風兄是非分明。上次我還想,讓東風兄掐死算了,誰讓我是日本人呢?東風兄鬆開手,我就明白,東風兄雖然有怒氣,但恨的不是我。


    柳東風哼一聲,你大老遠跑來,就為說這個?


    鬆島說,我說過要請東風兄吃遍安圖的飯館,可是……世事難料啊。我今天過來,就是想和東風兄喝一頓。


    喝就喝。吃飽喝足,晚上還有正事。


    鬆島有些巴結,東風兄,酒還行吧?我從新京帶迴來的。


    柳東風的怒氣慢慢消散。坦白地說,鬆島不壞,雖然是日本人。鬆島說得對,他恨的不是鬆島。


    柳東風說,你不要再過來了。這樣的話說過太多,不但沒能攆走鬆島,反越來越和鬆島扯在一起。柳東風就有些生氣,說不清楚氣自己還是氣鬆島。


    鬆島說,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


    柳東風說,知道就好。


    鬆島說,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想東風兄。那些日子……過一萬年我也不會忘記。有些事,注定是忘不掉的。鬆島的聲音透著蒼涼。


    柳東風的鼻子酸了,當然不是因為鬆島的懷舊。他想起初遇魏紅俠的情景。


    鬆島問,東風兄,今後有什麽打算?


    柳東風搖頭,沒打算。


    鬆島問,難道你就這麽……嫂子也不願看到你這樣啊。


    柳東風頓了一下,現在我就想陪著她。


    鬆島問,不打算到安圖了?


    柳東風反問,我去安圖做什麽?


    鬆島說,希望東風兄能幫我。


    柳東風懶洋洋的,我能幫你什麽?先前是為了養活她們娘倆……現在,我還去安圖幹什麽?


    鬆島說,那你得有個幹的啊,迴森林裏?


    柳東風搖頭,森林已經不能活命。


    鬆島說,如果……東風兄需要我幫忙,盡管告訴我。沉吟片刻,突然問,最近屯裏來過陌生人沒有?


    柳東風搖頭,說自己整日在墳地,不知屯裏的情況。


    鬆島說安圖有專殺日本人的殺手,也不知什麽來路,憲兵隊正加緊搜查。鬆島讓柳東風小心點兒,憲兵隊都快瘋了,昨天還抓了一個日本商人。


    柳東風擊掌,有替中國人出氣的啊。


    鬆島說,殺手是痛快了,那些無辜的人受了牽連。


    柳東風冷笑,那我問你,我的老婆孩子受到了誰的牽連?


    鬆島啞然。


    柳東風說,可惜你說的那個殺手不到屯裏,若是來,不定多少人搶著給他吃飯呢。你以為中國人都像我一樣軟骨頭?


    鬆島說,東風兄沒必要糟蹋自個兒,我知道你不是軟骨頭。


    柳東風問,你嘲笑我?


    鬆島忙道,不,我怎麽會——


    柳東風冷冷的,你是不是該走了?


    鬆島起身,哦,怎麽不見東雨?


    柳東風無言,定定地盯著他。鬆島縮迴目光,轉身離去。


    到處是盛開的梅花,紅的白的粉的,一樹樹一串串一枝枝,柳東風知道有一個地方,一定有那樣一個地方,雖然他沒找到。那曾經是柳東風的夢。現在夢又複活了。他的夢其實從來沒有死,不過是暫時掩藏起來。


    柳東風在魏紅俠母子墳頭守了四十九天。自然是有緣由的,按柳條屯的說法,人過世七七四十九天內,亡魂並未遠去。四十九天後,才真正徹底地離開,從此陰陽兩隔。柳東風一直在陪伴妻兒。她和世吉走了,柳東風也要離開。他要尋找梅花軍,加入他們的隊伍。日本和中國沒打起來的時候,梅花軍就和日兵幹上了,在柳東風心中,梅花軍是最讓他感覺親近的抗日隊伍。已經殺了六個日兵日警,這是他的投名狀。


    走前得和柳東雨說一聲。上次柳東雨迴來就想說,又擔心柳東雨三天兩頭往迴跑,被日兵查扣,就忍著沒說。柳東風的另一個擔心,怕柳東雨跟他。她拗起來他根本沒有招架。前途未卜,當然不能帶著她。鎮上雖駐著日兵,比路上還是安全些。找見梅花軍再領她走也不晚。這些沒法跟她說的。


    日兵在進鎮的路口設了哨卡,這些對柳東風根本不是障礙。柳東風是獵人,不是路的地方常常就是他的路。自日兵設了哨卡,柳東風就從後山進鎮。


    溜下長坡,柳東風伏在原地諦聽一會兒。除了零星的狗吠,聽不到任何聲響。自駐了日兵,鎮上的居民極少在晚上出門,整日在街上晃蕩那幾個醉漢也躲起來。有個醉漢就因為撞見日兵沒躲,被捅了。另有一對夫妻被日兵征去,男的喂馬女的做飯,說好白天幹活晚上迴家。到晚上男人被放迴來,女人卻被留下。次日男人趕過去,女人已經吊死在馬槽。這些都是柳東雨說的。柳東雨的掌櫃人不錯,每天早早就打烊,也不讓夥計外出。柳東雨不在前台,隻在後廚幹些雜活。在後廚並不意味著沒有危險。整個東三省,哪裏沒有危險呢?找見梅花軍就把她帶走。


    柳東風越過兩戶人家的籬笆牆,拐進巷子。穿過巷子是一條小街,小街盡頭便是大街。店鋪飯館都在大街上。大街南頭原是一所學校,現在日兵駐紮在那裏。日本警察所在大街西頭,仍然是那個院子。柳東風對鎮上的結構布局極熟悉。


    柳東風打算先去柳東雨做工的餐館打個招唿,然後再去日本警察所。既然來了,不能空手離開。


    在大街與巷子連接處,柳東風與幾個日兵遭遇。柳東風沒看清幾個,從那一溜黑影判斷,得五個以上吧。八成是夜間巡邏的。聽到拉槍栓的聲音,柳東風轉身就跑,然後跳進一戶院子,翻牆出去。十幾分鍾便把日兵甩開。在後山腳下的籬笆牆邊,柳東風停住。他不甘心就這麽離開,打算返迴去。


    過了好久,仍有槍聲。這個夜晚不能再迴去了。就算溜到柳東雨做工的餐館也不能敲門,那會惹來麻煩。權當和柳東雨告別了吧。找到梅花軍,馬上迴來接她。


    天亮時,柳東風已經到了森林裏。除了一個壺水兩把刀,獵包裏還有兩個蘿卜,一小包玉米,另有一個皮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他是獵人,足夠了。


    柳東風仍沿著和父親曾經走過的路線。他曾經走過,什麽也沒找到。但並不意味著這次撲空。梅花軍不是樹,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梅花盛開的地方應該是大本營,是休整的地方。隊伍不會一年四季都在大本營。柳東風的推測是合理的,至少感覺是合理的。


    數日後的傍晚,柳東風來到蛤蟆嘴背坡哨。看到背坡哨的燈光,柳東風突然愣住,唿吸幾乎停止。柳東風接魏紅俠離開時,背坡哨基本沒什麽生意了。魏紅俠舍不得那些東西,都要帶走。沒什麽值錢的,不過是鍋灶盤碗之類。柳東風說路途遠,勸她留下,不定什麽時候他和她會迴來。結果隻帶了麵板、擀麵杖和幾件衣服。


    怎麽會有燈光?難道她……


    柳東風往前挪了七八步,心跳如擂。有說話聲,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聽出是魏紅俠和魏叔。這麽說魏紅俠迴來了?那麽柳世吉呢?沒聽到世吉的哭聲,世吉睡著了?


    柳東風定著,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眼淚稀哩嘩啦的,如無聲的河流。


    門突然打開。柳東風來不及躲,又怕驚著她,忙縮在地上。


    魏紅俠喊,還有個人呢。


    魏叔衝出來,喝問,你從哪兒來的?為什麽蹲在這兒?


    柳東風慢慢仰起臉,魏叔,是我呀。


    你是誰?


    柳東風晃晃腦袋,目光依然模糊。不是魏叔。忙瞅男人身後的女人,也不是魏紅俠。柳東風使勁睜大眼睛。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女人。這是怎麽迴事?柳東風有些懵。男人再次追問他到底是誰,柳東風才醒過神兒。


    中年夫妻是從榆樹溝逃難過來的。男人說村裏的男人都被日本人抓到煤礦,他因為外出躲過一劫。鄰村十三四歲的孩子都被抓走了。兩口子也不知該往哪裏逃,也不敢走大路,大路口都有日本人把著。兩個多月才逃到這兒,看到有座房子,又空著,就住下來。柳東風問,門鏈是掛著的吧?男人驚愕,你怎麽知道?柳東風苦澀地笑笑。


    柳東風和魏紅俠離開時,魏紅俠沒上鎖。柳東風問為什麽不鎖,魏紅俠說給過路的人留著。當時柳東風還開玩笑,問不擔心她的盤盤碗碗丟失?魏紅俠說,反正你不讓帶,別人也不帶的,都是過路的。


    男人略顯不安,原來你是這兒的主人呀。柳東風糾正,主人不是我,是我妻子和老丈人。柳東風知道男人擔心,說他隻是路過,老丈人和妻子已經不在了,他不會住在這裏,他兩口子盡管住著。男人說入冬前和女人就離開,夏秋還好,好歹能填個半飽,冬天就沒招了。男人說得沒錯,在蛤蟆嘴過冬太艱難。可魏紅俠和魏叔過了十幾個冬天呢。柳東風說我可以幫你。男人有些疑惑,柳東風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次日,柳東風先領兩口子到魏紅俠捉魚的潭邊,教他們怎麽捉魚。那是魏紅俠教他的。又到前邊的水窪逮靈蛙。下午,領兩口子捋可以吃的樹葉、拔野菜。柳東風說入冬前,你們多忙活幾天,儲備幾個月的食物沒有問題。兩口子很感激,想留柳東風多住幾天。柳東風住了兩個晚上,固然因為兩口子挽留,更重要的,蛤蟆嘴角角落落都有魏紅俠的影子。


    柳東風離開蛤蟆嘴的清早,女人燉了魚,熬了野菜湯。男人說沒想到還能吃上魚,他有半年沒聞到肉味了。男人用菜湯代酒敬柳東風。柳東風先前隻說有事,那個早上,男人再次問起。柳東風就說了梅花軍。和過去不同,無須再保密。柳東風問男人聽說過沒有,男人搖頭。女人搭腔,她的一個侄女嫁到琿春,有次迴娘家,好像提到什麽花軍。柳東風緊緊盯著她,讓她再想想,是不是梅花軍。女人費勁地想了一會兒,說隻記得是什麽花軍,都好幾年前的事了。


    柳東風跳起來,嫂子啊,太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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