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波折不斷。


    好容易離開黑石鎮,柳東雨又被扣住。


    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林闖娘坐在路邊,有氣無力地說,歇歇吧,閨女。她帶了些乞求,也有點兒不好意思,顯然覺得拖累了柳東雨。柳東雨讓她坐著別動,林闖娘曉得她要幹什麽,說還是算了吧。柳東雨沒聽。無論如何,不能餓昏吧。


    走出不遠,柳東雨看到一片蘿卜地。瞅瞅四外沒人,躬了腰過去。蘿卜還沒長成,比拇指略粗些。剛拔出兩根,覺得背後有動靜,還未來得及迴身,後背挨了一棍。柳東雨倒下去。那個人撲上來欲摁柳東雨。柳東雨翻轉身,快速閃開。是個中年漢子。中年漢子被激怒,抓起棍子還要打。柳東雨抓住棍子一用力,同時使個絆子,中年漢子撲倒在地上。幾個迴合,中年漢子幹脆坐著哭起來。聲音很響。


    柳東雨一時不知怎麽好,整個人愣住。


    漢子哭訴著,偷蘿卜還打人,老天呀。我的蘿卜呀,還沒長成呢,快讓你們這幫人拔光了呀,老天呀……


    漢子的樣子很可憐。柳東雨意識到下手重了,畢竟是她偷人家的蘿卜。可他剛才的樣子太兇,她若示弱,沒準肋骨就被敲斷了。柳東雨說,大哥,我實在是餓了,對不住了大哥。漢子揚起臉,淚汪汪的,誰不餓?我兩天沒正經吃東西了,我自個兒都舍不得拔呀。柳東雨勸,你別哭了好不好?再怎麽哭蘿卜也長不迴去。漢子說,我心疼呀,還指望這些個蘿卜過冬呢。柳東雨說,算我買的。漢子馬上問,你有錢嗎?柳東雨遲疑一下,現在是沒有,不過很快就有了。漢子的臉又耷拉下去,誰信你的鬼話。柳東雨說,我說到做到,這個冬天保準兒不讓你餓著。漢子仍抽抽噠噠的。柳東雨不耐煩,你個男人家,咋這麽膩歪?漢子說,你還踹了我呢。柳東雨被氣笑,你還計較這個呀。這樣,你踹我兩腳,我保證不躲不哭。漢子問,當真?柳東雨說,跟你廢什麽話?漢子站起來,你轉過身去,你這麽盯著我,我不敢。柳東雨笑笑,毛病還真不少。她慢慢轉過身,漢子突然將她撲倒。柳東雨氣乎乎的,你這是幹什麽?報仇也不是這麽個報法啊。孰料漢子竟然拽出繩子,幾下就把柳東雨捆住。柳東雨想抽脫已經不可能。不過她並不害怕,隻是擔心林闖娘。她不迴去,林闖娘會著急。若是胡亂找她,再走迷就麻煩了。


    柳東雨讓漢子放了她,她還要趕路。漢子捆了柳東雨,髒兮兮的臉卻帶著沮喪。他說要走可以,你賠我蘿卜。柳東雨說蘿卜我也沒帶走,你不是兩天沒吃飯嗎?自己吃吧。漢子叫,我沒你這麽狠心!蘿卜還沒長成,我舍不得!柳東雨說,賠錢也可以,不過現在沒有。漢子說,我不信你的鬼話,要麽現在給錢,要麽——柳東雨問,怎麽?漢子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要麽我把你送到官府。柳東雨看出漢子虛張聲勢,故意激他,好啊,我正愁沒地方吃飯呢。漢子嚇唬她,可要坐牢的。柳東雨笑笑,拔兩個蘿卜就坐牢,是你想出來的吧?漢子大叫,反正你不能就這麽走。柳東雨說,留我住下啊?管飯不?我家人還在路邊,一塊接過來吧,你家裏地方大不大?漢子驚問,你還有同夥?柳東雨說,當然。


    正說著,林闖娘從那邊過來。她看看捆得結結實實的柳東雨,又瞅瞅漢子,你捆的?漢子說,她偷我的蘿卜。林闖娘問,偷幾個蘿卜就把人捆了?你快趕上日本人了。漢子的脖子突然漲紅,別提那幫龜孫子,我才和他們不一樣呢。林闖娘說,不一樣?不一樣還捆人?漢子說,她偷……林闖娘打斷他,你長得倒像個爺們兒,像爺們就該對付日本人。欺侮一個姑娘家算什麽本事?你是不是覺得日本人沒招惹你?等他們招惹你,就不是拔你的蘿卜了。漢子似乎被林闖娘臊著,聲音低下去許多,她自己說要賠我。林闖娘說,錢是沒有,割塊肉給你吧。她走到柳東雨身邊,蹲下去從褲角摸出柳東雨的刀。插刀的兜子是她替柳東雨縫的,緊貼褲子內側。然後,林闖娘盯住漢子,冷聲問,要哪塊?胳膊?大腿還是臉?漢子明顯緊張起來。林闖娘說,我這張臉老了,割下來你也不稀罕。從胳膊上削吧,不肥不瘦正好呢。漢子急聲道,別別,你可別!林闖娘問,還讓賠不?漢子又帶出哭腔,不讓了,你們快走吧。林闖娘衝柳東雨笑笑,替她解繩。漢子拴得牢。林闖娘迴頭訓斥漢子,也沒個眼力勁兒,沒瞧我解不開嗎?漢子慌忙過去給柳東雨解了。


    柳東雨沒有一絲緊張,看著林闖娘氣哼哼地板著臉,心裏直樂。林闖和他老娘真有點兒像呢。


    柳東雨和林闖娘沒有馬上離開,一番折騰,體內僅有的力氣耗光了。漢子見兩人遲遲不動,又緊張起來,咋……你們怎麽還不走?林闖娘說,餓了,走不動,歇歇。柳東雨說,我們歇一會兒就走。漢子抓起丟在地上的蘿卜,說算我倒黴,你們吃了吧。柳東雨和林闖娘也不客氣,蘿卜櫻子都吞掉了。漢子催促,怎麽還不走?柳東雨說,我都說過要賠你,索性讓我們吃飽吧。漢子腦門上暴起青筋,不行,還沒長成,這不是成心糟蹋嗎?林闖娘拽柳東雨,算了吧,怪可憐的。柳東雨說,肯定不白吃他的。柳東雨清楚兩個小蘿卜不會支撐多久,總不能讓林闖娘倒在路上。柳東雨說,那我們就在這兒歇著,反正是走不動了。餓死在這兒,總比餓死在路上強。柳東雨被自己驚著,她這無賴口氣與林闖母子簡直一模一樣。漢子唿哧一會兒,蹲下去抱住頭,我咋這麽倒黴呀,你們……你們……柳東雨問,同意了?漢子突然嚷出來,吃吃吃,還等我喂你們啊?柳東雨說,我叫你一聲哥,你聽好,半月之內,我保證賠你。林闖娘小聲道,真吃?柳東雨說,吃吧,填個半飽,咱好上路。林闖娘說,真吃,還真不忍心呢。柳東雨說,我保證賠他的。林闖娘也豁出去了,反正惡人做過了,咋也比餓死強。


    路上,林闖娘說那個男人讓咱禍害苦了。柳東雨也不是滋味,如果不吃那些蘿卜,她和林闖娘根本沒力氣走路。她說要賠他,並不是誆語。她把老娘送上山,林闖怎麽也得給她些盤纏吧。柳東雨安慰林闖娘,肯定加倍賠他,你就別老惦記這個了。林闖娘問,你半個月怎麽返得迴來?柳東雨暗吃一驚,林闖娘是替漢子盤算著呢。隨後笑笑說,也許半個月,也許一個月,不過肯定不是空話,不是騙他的。林闖娘重重地歎口氣。


    進入森林不久,柳東雨獵了一隻野雞。林闖娘讚歎,你還真有兩下子。柳東雨說,這不算什麽的,我哥甩飛刀比我厲害多了。林闖娘說,中國人都像你哥那樣,日本鬼子就不敢在中國亂蹦躂了。我看你不比你哥差。柳東雨忽然想起那個人,淒涼地笑笑,我比我哥差遠了。我很愚蠢呢。林闖娘說,閨女,好好的怎麽作踐自個兒?我這把年紀,還沒見過比你更靈巧的姑娘呢。柳東雨說,真的大娘,就是因為愚蠢,我犯了大錯。可能是柳東雨的神色有些異樣,林闖娘小心翼翼的,閨女,我是老糊塗了,亂說的話你莫當真。柳東雨說,大娘別多心,我就是突然想到我哥,就……林闖娘說,你哥很疼你吧?別擔心閨女,你哥本事大,這會兒沒準正幹著大事呢……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像你哥就好了。柳東雨說,咋就不成器了,不是個好木匠麽?林闖娘說,世道沒這麽亂該多好,現在我準抱上孫子了。你說這日本人,在自家呆著嫌憋屈還是咋的,非要跑別人炕頭上鬧事。柳東雨有些樂,大娘,還真讓你說對了,他們那個國家,全加起來也沒咱東三省大呢。林闖娘說,我就說嘛,肯定是嫌憋屈。這些龜孫子來中國盡幹些缺德事,我要有這麽個兒子,非摁盆裏淹死他。柳東雨被林闖娘逗笑,現在覺得你兒子好了吧。林闖娘正色道,別拿他和日本鬼子比,他再不成器也是我兒子。柳東雨忙說,你兒子沒準兒這會也正幹著大事呢。


    兩人吃下烤野雞,林闖娘立馬就來了精氣神兒。走著走著,突然狐疑道,不是去承德嗎?怎麽往山裏走?柳東雨說,咱得抄近道。林闖娘說,你別是誆我吧,全是樹,哪裏有道。柳東雨說,大娘一路都護我,我幹嗎誆你?森林裏哪兒都是路,我是獵人啊,在森林裏走,又能認路,又餓不死,不挺好嗎?林闖娘樂了,鬼丫頭,都是你的理,我不是擔心你迷路嘛。柳東雨說,在森林裏,我哥閉著眼睛也能走,我不如他,也不會迷路。大娘放心。林闖娘有些不信,閉著眼睛咋走路?不怕碰著?柳東雨說,我哥鼻子靈,聞味兒就可以的。林闖娘又讚歎,你哥真有本事。柳東雨心裏有東西墜下去。她努力調整自己,不讓林闖娘瞧出異樣。離林闖的寨子越來越近,必須打起精神應對。林闖的老娘可不好糊弄呢。


    林闖娘愛聽柳東風的事,正好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說什麽,野獸在地上撒了尿,你哥都能聞出來?柳東雨有些得意,我哥厲害吧?林闖娘說,厲害是厲害,不過也有不好,老遭罪了吧?柳東雨不解,遭……遭什麽罪?林闖娘說,鼻子這麽靈,肯定什麽味兒都能聞出來,還不是遭罪?柳東雨笑道,他沒事也不亂聞啊,打獵的時候才聞的。林闖娘說,這就對了。你哥鼻子肯定有機關,需要就聞,不需要就不聞,自個兒可以控製。柳東雨愣怔片刻,笑笑說,差不多吧。林闖娘籲口氣,我還想著,什麽時候讓你哥去疙瘩山住陣子呢。又怕他嫌屋裏味兒重。噢……要不這樣,在院裏搭個木屋。我兒子在就好了,幹這個最在行。林闖娘輕輕歎口氣。柳東雨忽然想起柳秀才的茅草屋。你說,你哥喜歡不?見柳東雨發呆,林闖娘推推她,閨女,你怎麽了?柳東雨掩飾地笑笑,沒怎麽,大娘你剛說什麽來著?林闖娘盯柳東雨一會兒,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柳東雨的心猛地一跳,沒有呀,可能就是有點兒累吧。林闖娘說,不對,你心裏肯定藏著事。又擔心你哥吧?憑你哥的本事,走哪兒都沒事,除非自個兒找罪受。柳東雨忽然想起那個下午,在哈爾濱公園,柳東風說沒有選擇時的冷峻表情。彼時,她徹底蒙了。不該問哥哥那個問題的,真的不該。是的。沒有選擇。路很多,但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誰願意找罪受?


    閨女,林闖娘伸出手,在柳東雨麵前晃晃,又走神了?


    柳東雨不好意思地笑笑。


    林闖娘說,要不歇會兒吧,這一路真是難為你,一個姑娘家。


    柳東雨搖搖頭,天還早,走吧。


    到了上次被解開遮眼布的地方,柳東雨站住。林闖娘揣測著柳東雨的神情,不認路了?柳東雨說,我瞅瞅往哪個方向合適。林闖娘說,我怎麽覺得越走越高了。柳東雨說,大娘別擔心,不會錯的。


    林闖坐在對麵,目光一圈一圈地箍著柳東雨。也不說話,就那麽直定定的。柳東雨就有些來氣,不由罵道,死相!啞了?


    林闖重重地擊一下掌,作感歎狀,不簡單呢。我派那麽多人都讓老娘罵迴來,沒想到你一個丫頭片子,倒把她哄上山了。


    柳東雨皺皺眉,少廢話,把盤纏給我,我還有事。


    林闖說,你違約了,還要盤纏?


    柳東雨問,我怎麽違約了?


    林闖說,我讓你侍候老娘三個月,並沒讓你帶她上山。你是幫了我的大忙,可咱協議裏沒這一條啊。


    柳東雨恨恨的,你真是個無賴。


    林闖說,好馬出在腿上,好漢說在嘴上。有理說理,罵人可不對啊。


    柳東雨說,我不把你娘哄出來,你這輩子再別想見她。日本人三天兩頭去村裏。


    林闖說,我當然感激你啊。感激歸感激,理歸理,不是一迴事。再說了,逃出疙瘩山,你自己不也撿條命嗎?


    柳東雨跳起來,你什麽意思?


    林闖擺擺手,坐下坐下,別急嘛,我就是想和你嘮嘮,說說這個理。


    柳東雨說,哪有時間聽你胡扯。


    林闖說,就是離開,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對不對?


    柳東雨說,來痛快的,給,還是不給?


    林闖說,總得讓我想想吧?我沒欠你吧?


    柳東雨氣乎乎的,沒有。


    林闖樂了,這不就得了,我沒欠你,你為什麽氣衝衝的?沒有這麽欺負人的,我好歹也是個寨主,弟兄們知道了,我的臉往哪兒擱?你不能隻為自己考慮,也得替我想想啊。


    柳東雨說,你能不能少說點廢話?跟你說正經的呢。


    林闖說,我就是跟你說正經的啊。弟兄們都愛聽我說話呢。


    柳東雨說,那你和他們扯去,我不愛聽!


    林闖說,問題是他們沒衝我要盤纏呢。


    柳東雨問,到底給不給?


    林闖說,我可給你帶了不少呢,都花了?你不是天天給我娘擺筵席吧?


    柳東雨說,鬼子搶走了。


    林闖說,你不能全推鬼子身上,你藏好,鬼子能搶走?


    柳東雨不答話。林闖說的有道理,那是她的失誤。


    林闖說,是你的錯吧?


    柳東雨說,這樣,我叫你聲林大哥,你相信我不?


    林闖嘿嘿一笑,妹子,挖什麽坑兒?


    柳東雨說,算我借的,一定還你。來的路上我也欠了錢呢,都是你娘幫我脫的身,要不我倆半路就餓死了。簡單講了那些自己都感覺羞愧的事。


    林闖沉吟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是講信用的,對不對?其實,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


    柳東雨再次立起,不借算了。


    林闖張開胳膊,想走?這可不成!


    柳東雨瞪著他,怎麽,我把你老娘弄到寨裏,你還不放我走?


    林闖說,你不把我老娘弄到山上,我倒是可以放你走。現在不同了,咱得說道說道。


    柳東雨罵,無賴,十足的無賴。


    林闖嬉皮笑臉的,罵吧,反正不管怎麽著,你都認定我不是好鳥對不對?也是啊,品行端正就不落草當土匪了。不隻是我,這寨子裏都不是好東西。這成了吧?是不是還不解氣?


    柳東雨咬牙道,你就是把我剁成肉塊,我滾也要滾出你這破地兒。


    林闖再次擊掌,好樣的,有誌氣!我就是不明白了,你成了肉塊還怎麽離開?不出寨門就讓狐狸烏鴉叼光了。


    柳東雨欲走,林闖攔住她,我不是不放你走,錢也不是不給你,你得把我娘安撫好了。


    柳東雨問,這關我什麽事?


    林闖說,是你把我娘哄上山的,當然關你的事。你瞧見了吧,她見我就是一頓臭罵,現在還絕著食呢。她要是餓死了,你說說,是不是關你的事,是不是你害了她?


    柳東雨說,是你想讓她上山。


    林闖說,我是想讓她來,有吃有喝,有人侍候,鬼子也打不到這兒,可她拗啊。你把她哄上山還不成,得哄她留下。


    柳東雨犯難了。她害怕見到林闖娘。


    林闖廢話連篇,但也在理。他老娘絕食,她是有責任的。林闖娘那麽信任她,她利用了她的信任。


    林闖難得地,很正經地說,妹子,算我求你。


    柳東雨問,你娘吃飯,你就放我走?


    林闖說,我給你帶足盤纏。


    柳東雨說,好吧,我試試。


    林闖把柳東雨領過去,還沒到門口便頓住。我娘耳朵尖,能聽出我的腳步,我就不找罵了。柳東雨看到門口有守衛,問,你就這樣招待自己的娘?林闖的臉扭成麻花,她那性子,不看著行嗎?柳東雨哼一聲,林闖難得有個怕的。


    柳東雨推開門,林闖娘便喝道,出去,再來煩我,老娘砸爛你的頭!柳東雨輕聲道,大娘,是我。


    好一會兒,林闖娘沒說話。她麵朝牆躺著,如枯幹的木頭。


    柳東雨在她身邊立定,大娘,是我不好,我不該騙你。


    林闖娘動了動,又動了動,慢慢起身。我一直把你當閨女呢。


    柳東雨說,是我不好,我……


    林闖娘說,鷂鷹讓麻雀啄了,丟人呢。


    柳東雨說,大娘,你罰我吧,怎麽罰都行。


    林闖娘說,你一個姑娘家,咋就和他們混在一起了?


    柳東雨低聲道,鬼才和他們一夥。見林闖娘有些愣怔,忙說,他們不是壞人呢。


    林闖娘哦一聲,一窩子土匪,還不是壞人?


    柳東雨說,這個亂世道,好多土匪都是被迫的。你兒子專打日本人呢。


    林闖娘問,你見過?


    柳東雨點點頭,講了那天的事。


    林闖娘問,你就入夥了?


    柳東雨搖頭,沒有。


    林闖娘似乎舒了一口氣,我說嘛,你看不上他們的。


    柳東雨說,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能留在這兒。


    林闖娘問,找你哥?


    柳東雨點頭,是。


    林闖娘問,怎麽不讓他們幫你找,你一個人行嗎?


    柳東雨說,別人幫不上忙。


    林闖娘說,你別亂編,說來說去你還是瞅不上他們。瞅不上,就說明他們沒走正道。


    柳東雨說,大娘別誤會他們,他們隻對付日本人,真的不是壞人。


    林闖娘說,窩在這麽個地方,能見到日本人?


    柳東雨說,大娘,打日本人的事你不懂,你先把飯吃了吧。哄你是我不對,你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呀。


    林闖娘說,林二狗派你來的吧。


    柳東雨說,他怕你,不敢來。


    林闖娘說,叫他進來。我是他娘,不是狼。


    柳東雨說,你先把飯吃了。


    林闖娘指著門,去,喊他過來。


    林闖跑過來——他就在不遠處候著呢。進屋還是那副嬉皮相,娘,想我了吧,我也天天夢見娘呢。你瞅見我的白頭發了吧?都是想娘想的呢。再見不到娘,我就變成老頭了。柳東雨暗笑,這個活寶,和自己老娘說話也這副德性。


    林闖娘不吃這一套,去去去,別給老娘吃迷糊藥,還嫌我不糊塗啊?問你正經的,她說你專打日本人,可是真的?


    林闖飛快地瞄瞄柳東雨,當然是真的呀,我和你講過呀。我的娘哎,你兒子的話你不信,卻信旁人的話。我是你親生的吧?


    林闖娘說,她不是旁人,是我親閨女呢。


    林闖豎起拇指,娘,你可真有本事,我說你咋不給我生個妹妹,原來打的是這麽個主意。


    林闖娘看著柳東雨,沒錯吧,閨女?


    柳東雨說,我也把大娘當親娘呢。娘,你快吃飯吧。


    林闖附和,我妹說得對,你別餓壞了。現在是兩個人的娘,你老可得活結實了。


    林闖娘說,我吃飯可以,吃完飯就走。


    林闖不解,走,你去哪兒?


    柳東雨也愣住了。


    林闖娘說,迴我的疙瘩山。


    柳東雨說,怎麽又要迴去,還嫌日本人禍害得不夠?


    林闖娘說,我不怕,一條老命有什麽怕的?


    林闖說,不行,你不能迴去!


    林闖娘說,不迴也可以,不過得有人陪我留下。你這個破窩,連個女的也沒有,我找誰說話去?


    林闖娘沒提柳東雨也沒看她,但柳東雨明白林闖娘是要她留下。這怎麽可能?她有那麽重要的事,已經耽誤太多時間。必須馬上離開。沒等她開口,林闖搶先道,這還用說?你留下你閨女自然留下陪你。你閨女可孝順著呢,對不對?林闖衝柳東雨努努厚嘴唇,他的眼神打動了她。雖然萬般不情願,林闖娘望過來時,柳東雨還是說,我聽娘的。


    柳東風隔一兩月、兩三月迴一趟家,怕時間久母親惦記。最長一次走了半年。大雪封山,他隻得在背坡哨捱著。


    三年過去了,柳東風幾乎走遍整個長白山。沒有父親的任何音訊,父親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如果能找到那個地方也好,就算沒有父親的消息,終歸是父親去過的地方。但同樣沒有。那個地方和父親一樣成了柳東風心中解不開的謎。


    再次迴家已經是年根兒。每次離家,柳東風都暗自發誓,一定要找到父親,找不到就不迴來。信心在血管流淌,皮膚都是閃亮的。迴家就特別沮喪,內疚和羞愧包圍著他,整個人像掛了霜的茄子,蔫頭耷腦的。母親說這不是他的錯。柳東風不這麽認為,這就是他的錯。沒找到那個地方,沒能打聽到父親的消息,不是他的錯還會是誰的?柳東風對自己的責罰就是尋找,因此稍歇幾天便離開家。


    但這次不同。


    街上流淌著節日的氣息,世道再怎麽亂,節還是要過的。沒有新衣換身幹淨的,平日裏清苦得清水白菜,過節怎麽也要動下油鍋,烘托下節日的喜慶。偶爾有鞭炮聲。買不起鞭炮的,鞭子也要甩幾下,搞出些聲響。裏裏外外要清掃一遍,包括身體,一年洗一澡,必定是在節日。哪家門前冰凍比往常厚,自然是洗過後潑出了汙水。節日的氣息向來是混雜的。


    柳東風在混雜中聞到一絲苦澀的草藥味,心中一驚。偶爾有人打招唿,他噢一聲便又低下頭急走。藥味似乎是從家的方向流過來的。別人或許聞不到,但柳東風能。未到門口,柳東風已經確認。濃重的藥味撞過來,他的步態就有些亂。


    推開門,先是看到柳東雨守著藥罐,然後看到母親躺在炕頭。柳東風手一鬆,背包丟在地上。母親搶先道,鬧了點兒小毛病,不礙事的。柳東風明白不是小毛病,隻要能支撐,母親絕對不會躺倒。母親是徹底撐不下去了。母親要坐起來,柳東風叫她別動。母親說,老躺著頭暈。沒讓柳東風扶,自己坐起來。柳東風瞅出母親的吃力和艱難,不祥的預感爬出來,如冰冷的蛇。柳東風沒落淚,但眼睛濕了。母親安慰他,人活著誰不鬧個毛病?母親故作輕鬆,並努力在臘黃的臉上掛出笑。柳東風說,娘還是躺著吧。母親說,快過年了,明兒去辦點兒年貨,和東雨一起去,給她扯塊布做身衣服。你的鞋也不行了吧,先買一雙,等娘不頭暈就給你做。柳東風無言地站著,聽母親叮囑。起初,他每次迴來,母親便迫不及待地問他都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打聽到什麽消息。後來不那麽急了,但目光如鉤,上上下下鉤著他。再後來,母親不鉤他了。柳東風說到父親,母親會岔開,仿佛怕聽到父親的消息。她似乎忘記了柳東風一趟趟遠行的目的,好像那是與她無關的旅行。隻要柳東風迴來就好,其他都不再重要。柳東風出發,她也平平淡淡的,隻是叮囑不變: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


    柳東風悄悄問柳東雨母親的情況。柳東雨說他出門不久母親就倒了。母親不讓她抓藥,後來實在撐不住才抓的。柳東風狠狠掐著自己,母親的病肯定早就有了。他硬是沒發現母親頑強支撐背後的虛弱,真是蠢呢。母親掩藏著,是怕他分心,他怎麽就這麽粗心……次日,柳東風要背母親去鎮上,換個郎中瞧瞧,母親堅決不去。她說不用的,自個兒的病自個兒清楚。柳東風強行背她,母親大力掙紮。一陣折騰,母親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滴,柳東風不敢再動她。


    柳東風表示不去采辦年貨,在家陪母親。母親竟然是乞求的口氣,娘求你好不好?這年不能不過,你不買鞋,怎麽也得給東雨扯身衣裳吧?柳東雨說她不要衣裳,母親說過年圖個喜慶,東雨,你哥不聽娘的,你勸勸你哥啊,他最疼你。柳東風妥協了,還能怎麽辦?母親獲勝,臘黃的臉上搖晃著淺笑,像秋風中的枯蒿。


    初夕,母親突然精神許多,自己梳了頭洗了腳,還要包餃子。柳東雨不同意,隻讓母親歇著。母親又開始哀求,像兄妹倆小時候求她那樣。柳東風說,讓娘包吧。柳東雨把擀好的餃子皮遞給母親。包了沒幾個,虛汗又冒出來。柳東風勸母親還是躺下。母親這次倒是聽話,乖乖躺下去。她讓柳東風陪她說說話,柳東風便坐在她旁邊。


    母親問柳東風多大了,柳東風怔了怔。母親笑笑,你以為我糊塗得忘了,才不是呢,我是怕你自己忘了。長年在外,很容易忘的。柳東風說,哪能呢。母親說,該成家了。柳東風哦一聲。母親說,你爹沒到你這個年齡就把我娶了。柳東風又是一怔,母親很久沒說到父親了,那幾乎成了禁忌。母親竟然是小孩子的口氣,可不能落他太遠哦,記住了?柳東風悶聲說記住了。母親說,別再出去了。柳東風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怕柳東風聽不懂,更直接道,別再找他了,你找不到的。柳東風說,我還想試試,萬一……母親的神情突然變得嚴厲,不,你不能再出去了!柳東風說,其實……母親再度打斷他,算娘求你!枯瘦的目光如鋒利的匕首。柳東風隻得順從地點點頭。母親臉上再次浮出淺笑,你得成個家,別讓我和你爹惦記。柳東風說好吧。母親說你照顧好東雨。不祥再次襲來,柳東風打個寒噤,努力地笑著,娘,大過年的……母親說,過年也得說話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的事嗎?柳東風的心猛地一跳。母親說,嚇著你了?其實我知道的不多。你爹不說,也不讓我問。你知道你爹的性子,問也沒用。


    母親斷斷續續講了幾個晚上。


    初六的清早,母親穿戴整齊,讓柳東雨給她梳了頭,還給嘴唇塗了父親好久前帶迴來的胭脂。她的嘴唇不再那麽蒼白,這使得她整個臉龐也亮了許多。然後,她衝結了冰花的玻璃哈口氣。窗戶是紙糊的,隻有中間約臉盆大那塊是玻璃。冬天玻璃常常被冰花覆蓋,隻有下午那麽一會兒冰花融化,透進光亮。柳東風和柳東雨常那樣玩,先哈氣,待玻璃上的冰變薄,再用指頭戳開。此時,母親重複著柳東風和柳東雨的步驟和動作,光透過她的指縫鑽進來,母親仰起臉,一副孩子般的天真和驚喜。


    母親的笑定格在柳東風腦子裏。約一個時辰後,母親永遠地睡過去。


    柳東風不明白被病痛折磨的母親何以麵帶微笑,仿佛她預感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天堂。無數個夜晚,當柳東風在黑暗中一次次仰望星空,他漸漸明白,母親的身體其實早就不行了,她硬是捱到初六早上,讓他們兄妹過個安靜的年。懷著巨大悲痛的母親之所以笑得那麽安祥,並非她終於可以忘記痛苦,而是給兄妹倆留下最美的記憶。確實,母親每次浮現在柳東風腦海,不是她長年累月納鞋底做鞋的姿勢,也不是她憂傷的神情,而是她塗滿微笑的臉龐。


    埋葬了母親,柳東風歇了一個月。其實也沒怎麽歇,隻是沒出遠門。幾乎天天在山林裏,他不想讓腦子停下。他打獵,柳東雨就跟著。他沒打算教她打獵,但經不住她軟磨硬泡。


    兩個月後,柳東風的心又躁動起來。母親不讓他再去尋找父親。柳東風也勸說自己,都找了整整三年,再找又能怎樣?他得留在家中照顧東雨。可不知怎麽迴事,心上總有什麽東西在來迴劃拉。柳東風終是不能說服自己。找不到父親,找到那個地方也好,找不到那個地方,找到梅花軍也好。母親已經告訴柳東風,父親和梅花軍是有關係的。隻這一趟,再找不到就可能真的死心了。至於柳東雨,想個法子安置好唄。


    柳東雨鬼精鬼精的,騙她可不容易。柳東風說出趟門,三五日就迴來,柳東雨馬上問他是不是找父親。柳東風搖頭,說父親可能找不到了,他答應母親不再找。柳東雨篤定地說,你別哄我,我知道你要去幹什麽。柳東風說,我隻不過去背趟坡。柳東雨說,你幹什麽我才不管呢,你得帶上我,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家裏。柳東風吃驚道,又不是打獵,出門很危險的。柳東雨不聽,說有哥哥就不怕危險,要不你就別走,走就得帶上我。柳東風有些生氣,說她這麽不聽話,以後不再帶她打獵。柳東雨說,隻要出門帶我就行,打獵不用你,怕我找不見獵物呀。不過咱可說好了,山貓撲我,你不能不管啊。柳東風跺跺腳,沒再理她。


    幾天後,柳東風和柳東雨商量,他要背一趟坡,可以帶上她,但路上必須聽他的話。柳東雨說,隻要帶我,不要說聽你的話,你什麽時候不高興踹我兩腳都行。柳東風被氣笑,你不踹我,我就謝老天爺了,我還敢招惹你?柳東雨做個鬼臉,遵照柳東風的話準備幹糧去了。聽柳東風要去鎮上,柳東雨又急了,非要跟著。柳東風說我得先去打聽打聽,哪天有背坡的活兒,沒活兒咱背什麽?要不你去打聽?柳東風再三保證後,柳東雨才警告說,你要哄我,我就跑到樹林裏喂山貓。


    柳東風確實有自己的盤算。他想把柳東雨帶到蛤蟆嘴背坡哨,讓柳東雨跟魏紅俠住,有了伴兒,柳東雨就不會再纏著他。長著梅花的地方仍是柳東風心中的夢,無論如何也得再找一趟。即便不去找父親,他也得背坡,背坡不比打獵有油水,但不背坡就見不到魏紅俠。從年根到現在,幾個月過去了,還沒見魏紅俠的麵呢。母親說柳東風該成家了,孰不知柳東風心裏早已有人。魏紅俠心裏也有他,這點兒他比誰都明白。他能讀懂她的心,她也能讀懂他的心。想起魏紅俠領他撈魚的情景,柳東風悄悄笑了。


    柳東風從鎮上迴來,柳東雨馬上問他有活兒沒有?表情比柳東風還急切。柳東風說還得三五天,柳東雨便有些不高興,這麽久呢,幹糧白準備了。柳東風說你以為背坡很好玩哦,很受罪的。然後掏出一包糖一截紮頭發的紅綢,說給柳東雨買的。柳東雨美滋滋的,先剝了糖給柳東風塞嘴裏,然後拿著紅綢往頭上比劃。


    柳東風出了趟院,進屋見柳東雨翻他的包,頓時冷下臉,斥責她亂動他的東西。柳東雨低眉順眼的,極老實。柳東風剛剛閉嘴,她便笑嘻嘻地,問那些東西是給誰的。柳東風每次到蛤蟆嘴背坡哨都給魏紅俠帶些東西,這次除了糖和頭繩,還買了一瓶潤膚膏。那同樣是柳東風的秘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柳東風沉著臉不理柳東雨,柳東雨不吃這一套,把潤膚膏高高揚起,說不告訴她就丟到地上摔碎。柳東風有些急,聲音就有些失控。柳東雨眼裏閃出淚光,柳東風頓時軟下去。求你別摔,我告訴你還不行嗎?


    魏紅俠?柳東雨抹抹淚,你真偏心,給她買不給我買!


    柳東風說,想要,你就把這個拿著吧。


    柳東雨氣哼哼的,又不是給我買的,才不稀罕呢。不過你還得告訴我,她在哪兒啊?


    蛤蟆嘴!柳東風頓了頓,雙目閃出光澤。她在蛤蟆嘴背坡哨。


    端午節那天,柳東風摸黑就起來了。他要拔些艾蒿迴來。父親在的時候,這個任務是父親的。采艾蒿要在日出之前,父親起身早,他進門,柳東風兄妹多在睡夢中。父親給兄妹倆耳朵邊上各插一枝,還要給母親耳邊插一枝。餘下的便吊在屋門上,求個吉利。父親不在,拔艾蒿的任務母親就接過來。母親走不遠,所以拔迴的艾蒿不多,也比較矮,但同樣散發著濃鬱的香氣。父母都不在了,采艾蒿自然是柳東風的事。那其實更像一種儀式。


    柳東風拉開門,柳秀才竟然站在門口,不由一愣。他更瘦了,拄著拐杖站著,就像地上插了一雙筷子。柳秀才的一條腿瘸了,被日本兵捅的。那是父親失蹤的第二年,當時柳東風不在屯裏。日本兵進村搜捕梅花軍餘黨。別人避之唯恐不及,隻有柳秀才迎著日本兵走過去,說自己就是梅花軍。翻譯把柳秀才的話譯出來,日本兵打量著竹簽樣的柳秀才,哈哈大笑。日本兵不屑理柳秀才,柳秀才卻攔住日兵。結果日兵被激怒。


    柳秀才這麽早堵他,自然有事。柳東風讓柳秀才進屋,柳秀才說,就在這兒說吧。卻又不說,問柳東風要去幹什麽。柳東風說,拔艾蒿啊。柳秀才歎息,你還有心思拔艾蒿啊。柳東風吃驚道,怎麽了?先生。柳秀才說日警在屯裏貼了告示,你沒看見嗎?柳東風搖搖頭,昨兒一整天他和柳東雨都在森林裏。柳秀才說日警讓全屯把槍支統統上繳,獵槍也上繳。發現藏匿,嚴懲不貸。


    除了駐軍,日本人在許多地方設立了警察署和警察所,據說是為了保護日本僑民和搜捕梅花軍餘黨。日警常在屯裏貼告示,多是關於梅花軍的,現在竟然對準屯裏人。


    柳秀才說,加上你父親的獵槍,你家有兩杆吧。柳東風說,我不交,交了怎麽打獵?柳秀才說,日本人的警察所原說過幾年就撤,現在怎樣?不但沒撤,管得也越來越寬,狼子野心呢。你讓著他,他可不讓你,這仗早晚要打。交出獵槍就上了日本人的當,不交搜出來肯定要砍頭。我琢磨著,放我那裏吧,我替你保管。柳東風說,不行,那會把火引先生身上。柳秀才說,我快酥得掉渣兒了,日本人懶得搭理,我那裏安全。柳東風說,我藏到別的地方,先生放心,我會藏好。柳秀才問,藏到森林裏嗎?取一趟多不容易,還是我那裏好,隨時可以取的。柳東風不忍再說什麽,返身取了兩杆獵槍,隨柳秀才迴到茅草屋。柳秀才已經挖好坑。柳東風不知柳秀才挖了多久,怕是一夜未眠吧。柳東風忙於尋找父親,很少到柳秀才的茅草屋,來一趟也是匆匆忙忙,擱下東西打個招唿就走人。沒想柳秀才替他操著心。柳東風挺慚愧的。柳秀才大約猜到柳東風會說什麽,催促,你趕快走吧,我這不值錢的嘴要掛鎖了。柳東風鞠了一躬,轉身離開。柳東風不想把獵槍藏柳秀才這兒,除了怕給柳秀才惹禍,還擔心柳秀才酒後嘴巴不嚴。柳秀才那樣說,自是給柳東風做保證。柳東風突然想,柳秀才從來就不糊塗,即使喝醉的時候也是柳條屯最明白的人。柳東風想起父親曾經的警告,其實柳秀才早就知曉,不說而已。


    柳東風夾了一捆艾蒿迴來,太陽已經翻過山頭。柳東雨撅著嘴,說柳東風第一次給她拔艾蒿,就讓太陽烤著了臉。柳東風說那你就夾兩枝。柳東雨揶揄,你就不怕我嚇著她?柳東風怔怔的,嚇著誰?柳東雨拉長聲調,別裝了,你心裏裝著誰,自己知道哦。柳東風哦一聲,笑笑說,誰嚇誰還不一定呢。柳東雨嘁一聲,說話就臉紅,還嚇人啊。柳東風說,你還不了解她,她可能幹呢。柳東雨做個羞的手勢,還沒過門就這麽袒護她,我要和她吵架,你是不是要抽我啊?柳東風說,紅俠不隨便和人吵架,更不會和你吵。柳東雨哎喲著,我知道啦,瞧你那熊樣,還沒見著人家,就軟成這樣了?柳東風說,別磨嘴皮了,快做飯,我餓了。柳東雨說,瞧瞧,都燒昏了吧,聞不見味兒?早做好了,你以為我睡懶覺啊。


    柳東風剛端起碗,柳東雨就問,吃了就走?柳東風愣了一下,去哪裏?柳東雨說,又裝糊塗,接嫂子啊。柳東風恍悟,差點忘了。柳東雨噓一聲,你就是忘了吃飯也忘不了她。柳東風說,還沒過門,叫什麽嫂子。柳東雨說,沒過門你的魂兒就沒了,就是嫂子嘛。柳東風說,她害羞呢。柳東雨哼了哼,她心裏不定多美呢,早盼著我叫她。柳東風說,盡胡扯!柳東雨拿筷子在柳東風麵前晃晃,柳東風皺眉,幹什麽?柳東雨說,我瞅瞅你是不是真燒昏了,燒得和她一樣害羞,什麽都不敢承認。柳東風說,別鬧了,安生吃你的飯就不行?柳東雨問,還沒聽你的迴音兒呢,吃了就走?柳東風頓了頓,柳東雨馬上說,吃了咱就走,你早等不及了,就別裝了。早點兒把嫂子接過來,我就不用做飯了。柳東風瞪她,咱是什麽意思?你要跟著?柳東雨做出更加吃驚的樣子,什麽意思你不明白?你不讓我跟著去?柳東風就有些僵,我接她,你跟著幹什麽?柳東雨說,我保護你倆啊,這來迴好幾天,我不放心,要是遇上土匪……柳東風敲她一筷子,柳東雨忙改口道,我嘴巴賤,哥,瞧你急的。不過……我說的也是實話對不對?路上不安全呢,好哥哥,總得有人護著,我保證,你倆幹什麽我都不看。柳東風說,我自己就夠了,你在家等著吧。柳東雨問,真不帶我?柳東風說,別鬧了。把她接來,總得有個熱乎家呀。柳東雨哼一聲,我就知道是這樣,小氣鬼!


    幾個月前,魏叔從溪邊往蛤蟆嘴背水,腳下踩空,摔下深溝,身上多處擦傷。在山林裏活命,受傷太過平常,魏叔也沒有太在意,敷了藥,原以為如往常那樣過幾天就好的。沒想到傷口化了膿,一天天擴大。柳東風得信兒,趕到蛤蟆嘴背坡哨,魏叔已經不行了。魏叔把魏紅俠托付給柳東風。其實這話無須說的。魏叔把柳東風和魏紅俠的手合在一起,這個動作耗費了魏叔僅有的力氣。孤寒的夜晚,柳東風常常想起他和魏紅俠的手合在一起的瞬間。這恐怕是最潦草的婚姻儀式,卻錐心刺骨。


    埋葬了魏叔後,柳東風就想領魏紅俠迴柳條屯。魏紅俠一定要再守父親兩個月。柳東風勸,魏叔地下有知,會不放心。魏紅俠沒有說不同意,隻說和父親在蛤蟆嘴這麽多年了。柳東風就不好再勉強,約定過了端午接她。


    柳東風原想端午次日出發。被柳東雨一陣攛掇,放下碗就收拾了要走。


    柳東雨揣著情緒,不搭理柳東風。柳東風求之不得。剛剛出門,柳東雨又叫住他,問怎麽不帶獵槍。柳東風說,我接紅俠,帶槍幹什麽?柳東雨有些急,你真燒昏了?這一路上不帶槍怎麽行?說不準遇到什麽呢。要麽帶上槍要麽帶上我……槍呢?怎麽不見了?柳東風說,我藏了。講了早晨的事。柳東雨傻了,那以後怎麽辦?柳東風說,以後再說以後的事,你看好家,別讓日本警察抄了。柳東雨說,不帶槍,弓箭總得帶吧。柳東風說,弓箭也不用,我帶著,紅俠肯定緊張。柳東雨更加不放心,哥,你就這樣去?柳東風說,當然不是,哥帶著家夥呢。彎腰從褲側掏出兩把尖刀。柳東雨嗬一聲,哥,厲害啊,還有秘密武器呢。可……就憑這個……柳東雨又有些疑惑,嫂子可是住在山林裏啊。柳東風說,這個就夠了,既防身,又嚇不著紅俠。


    那個時候,柳東風心裏湧動的不隻是對魏紅俠的愛戀,還有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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