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耀攀著扶梯上了四層樓頂的天台,越過樓頂的女兒牆,直接立到了臨近邊緣的小陽台處,迎著夜風重重吐了一口氣。樓內的那些人,自己的父母,妹妹,甚至是婁鳳芸,師爺輝,都隻看到他一夜之間就魚躍龍門,成了褚家二少爺身邊西裝革履的秘書,卻不知道他這短短時間,每走一步


    路,每說一句話,看似容易,實則兇險。


    而他宋天耀無根無靠,所能倚仗的無非是重活一世積累的那點兒經驗和機變。今晚在杜理士酒店,安吉—佩莉絲勸他放棄說服石智益轉而再想辦法去結交其他海關官員時,宋天耀的確有一瞬間動了退步的心思,無非知難而退,換個英國鬼佬送上賄


    賂,在碼頭轉運走私的禁運品時讓對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為利康找隻船出海而已。可是石智益既想做裱—子又想立牌坊的願者上鉤態度,和他那個工商業管理處副處長的官職,卻又撓到了宋天耀的癢處,石智益想名利雙收,不想和其他踏入香港殖民政府高層的其他官員一樣,要麽博一個純名,要麽在香港搜刮一筆,帶迴祖家養老,滿足這兩點難度很高,但是行賄官員就好像股票或者期貨,高難度高風險,意味著有高


    迴報。


    按照石智益現在表現出來的態度,這時不去在對方袋內無銀時拉攏關係,等對方高官坐穩,錢袋豐厚時再想湊上去,隻會比今日這機會更難。宋天耀不擔心自己無法用五分鍾的時間說服石智益,他擔心的是說服石智益之後的後續動作,那就是從其他人碗中搶肉吃,必然會得罪那些同行業的商人,到時如果場麵難堪,褚耀宗開口讓褚孝信舍車保帥,棄了自己,而石智益又隔岸觀火神思玩味,那結局就是有人笑有人哭,笑的自然是石智益和褚孝信,哭的隻能是樓下的父母親人,


    至於自己?哭的機會都不會有,隻會死的很慘。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十成中無非一兩成幾率而已,但是就算隻有1%的幾率中獎,下場卻是100%的屍骨無存。這就是他端起那杯紅酒時微微晃了一下的原因,他猶豫過,但是已經浸透骨子裏的,喜歡劍走偏鋒崖邊弄險的血液在燒灼著他,讓他明知道這次不比之前坑顏雄或者陳阿


    十那些小事,仍然想要去試一試。


    路是自己走的,富貴是自己搏的,連搏一次的勇氣都沒有,也就枉來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走一遭。“宋秘書,啤酒。”背後傳來師爺輝的聲音,宋天耀迴頭望過去,師爺輝正小心翼翼的拎著三支啤酒和一塊疊好的厚布毯跨過女兒牆,站到宋天耀身邊,朝不過半米外的邊


    緣打量一下就又後撤半步:“芸姐話天台風涼,叮囑我拿一塊布毯過來俾宋秘書。”


    宋天耀接過毯子迎風一展,把布毯抖開鋪在陽台上坐了上去,拿起支啤酒朝嘴裏灌了一口,對站著的師爺輝說道:


    “坐下,聊兩句。”


    “好,宋秘書。”師爺輝愣了一下,隨即小心的盤坐到了布毯的邊角處,大半個屁股還在冰冷的地麵上,臉上一團精氣神貫注,盯著宋天耀。宋天耀看對方那副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拿起另一支啤酒遞給師爺輝:“你給人做師爺跟班,我給人做秘書跟班,大家差不多,可能是同行的緣故,所以我瞧你不


    爽。喂,在賭檔做師爺辛不辛苦?”“多謝宋秘書。”師爺輝小心的用雙手接過啤酒,沒有急著喝,而是握著啤酒等宋天耀說完,勉強笑笑:“不辛苦,我笨嘛,芸姐那麽聰明,哪裏需要師爺,隻是要個聽話的


    跑腿而已。”


    “做師爺之前做咩呀?飲酒聊天嘛,我又不是為你發薪水的人,用不用呢般緊張?”宋天耀把手裏的啤酒探過去,與對方的酒瓶輕輕碰了下,朝嘴裏又灌了一口笑著說道。


    師爺輝也急忙小口喝了一口:“我之前是做巡城馬嘅,十七歲開始做,做了五年,後來華哥和芸姐見我老實,就帶在身邊幫他們跑跑腿做做事。”巡城馬是香港百姓對往來奔走於內地與香港之間,靠專門替人傳遞家信,代送錢鈔或者代購小巧雜物的人的稱唿,就好像宋天耀上一世的那些快遞公司的快遞員,不同的


    地方就在於,巡城馬沒有公司,從收件,運輸到派件,都是他一個人完成。在英國割占香港的初期,巡城馬風行一時,後來隨著香港郵政建立,逐漸衰落,但是如今香港,仍然有很多老人不相信郵政運輸,會千方百計去找一位巡城馬,委托對方


    把自己的信件或者錢財送迴故鄉。


    做巡城馬能做五年的人,必然老實可靠,那些心懷鬼胎的,往往見到有人委托貴重財物就悄悄落進自己的口袋,做不了多久就臭掉名聲,再也接不到委托。


    也許是今晚宋天耀看起來沒有往日那種仗勢壓人的氣勢,師爺輝陪坐在旁邊,稍稍放鬆了些,看宋天耀對巡城馬的事很好奇,就揀了些當年遇到的趣事出來做談資。


    而宋天耀就慢慢的喝著酒,在旁邊安靜的聽著,直到師爺輝講完某件趣事,宋天耀突然接口向他問了一句:


    “你吃未吃過一種甜甜的,用來打蟲的藥?”頭腦還未迴過神來的師爺輝被宋天耀這句話問的愣了一下,幾秒鍾之後才反應過來:“打蟲的藥?咩蟲,懂了,疳積散嘛,甜?加糖也很澀口,我肚痛時藥局開過,連吃三


    日,最後排出條死蟲,但是蟲排出來,肚子仍然痛,不管用的,怎麽?宋秘書你肚痛呀?”宋天耀搖搖頭,把最後一瓶啤酒裏的殘酒飲盡,在陽台上站起來伸展了下身體,抬頭望向頭頂星空:“你話,做種打蟲的藥出來給大家用,算不算是做善事?又能不能揾到


    錢?”


    “我都不知宋秘書你在講什麽?”師爺輝跟在宋天耀旁邊也站起來,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尷尬的說道。宋天耀收迴目光,拍拍對方的肩膀,灑然一笑,拎著空酒瓶朝扶梯處走去,嘴裏暢快的用粵語說道:“卷卻詩書上釣船,身披蓑笠執魚竿。棹向碧波深處去,幾重灘。不是從前為釣者,蓋緣時世掩良賢。所以此身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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