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後,勿央終於把他的帆船造好了。結實的船身,高高的桅杆,還有一張巨大的船帆。船的一些部位塗著漂亮的棕色油漆,他解釋說是為了讓船在水裏浸泡很久也不會有裂縫。他的心情很好,花了一個傍晚的時間把艾可的秋千油漆了一遍。

    在油漆風幹之前別跳上來搗亂哦。他捏著小狐狸的鼻尖,笑著警告道。又轉過身,對著艾可做了一個捏鼻子的動作,說,你也是。

    小狐狸因鼻尖油漆的氣味而不停地打噴嚏,一直到晚餐時間還沒有消停,整個晚餐時間就在它的噴嚏聲和他們倆的嘲笑聲中度過。但艾可幫小狐狸洗去了鼻尖的油漆之後,它還是焦躁不安,不停地在小屋內叫喚,甚至用腦袋頂撞牆壁。

    怎麽了?勿央有些自責,他沒想到不經意間一個親昵的動作竟給小狐狸帶了如此巨大的折磨。他抱起小狐狸,手背卻被它狠狠地抓出幾道血印。

    你這小東西怎麽這麽放肆!艾可有些生氣,抬手打了它一下。小狐狸委屈地叫喚著,躲到門後瑟瑟發抖,仿佛將要遭遇恐怖的事情。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焦躁不安,隻是感覺自己體內升騰著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在瞬間湮沒了它的意識,湮沒了它原本可以告知艾可的語言。

    勿央忽然站了起來,推開窗戶仰望夜空,猛烈的風一下子湧了進來,他不禁驚叫起來,天呐!艾可湊近窗口,也驚叫了起來。昏暗的夜空中陰霾籠罩,黑色的雲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夜空中盤旋著,像要隨時把這個世界吞噬。海麵的浪潮像發了瘋一般向海岸上湧動,臨近海灘時忽然像一隻猛獸般張開臂膀,轟地一聲把整個海灘擁入了懷抱中。

    快!離開這裏!勿央大喊著,一手抱起小狐狸,一手拉著艾可,向屋外衝去。去我的船裏,那裏更安全!

    他們頂著颶風,摸向停靠在樹林邊的帆船。風吹過樹林,發出恐怖的轟響,仿佛一個野蠻的巨人在撕扯著那些樹木。不遠處的帆船如一座城堡一樣在恐怖的夜空下矗立著,高高的桅杆像一支巨大的劍指向肆虐的天空。如果不是勿央拉著她的手,艾可好幾次都差點被颶風卷走。小狐狸躲在勿央的臂彎裏,嚇得一動不動。隻有大約百十步的路程,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艱難地爬上帆船。跳進船艙,關上艙門,颶風的怒吼聲瞬間遠去了。勿央從角落裏摸出一盞桐油燈,點燃,整個艙室亮了起來,他們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雨水一直拍打著船體,發出沉悶的響聲。也可以聽到風唿嘯著吹過,把桅杆拉扯得吱吱作響。整個夜晚就在這樣的忐忑不安中度過的,勿央總是擔心帆船會在這樣一個夜晚被卷進大海,他還沒準備好食物和水,連隨身的羊皮航海圖都還落在小屋裏。艾可也擔心這樣的情況,不過她是怕帆船入海後就再也不能迴頭,而她,是不可以離開這座小島的。隻有小狐狸,這個時候反而睡得特別沉,全然忘記船艙外的颶風大雨。黎明到來時風雨漸漸平息,艾可才慢慢地墜入睡夢之中。

    艾可的小屋差點被颶風摧毀,屋頂已經被掀去一半,裏麵也被雨水浸濕了。她站在殘損的小屋中央,一臉沮喪。勿央扶著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他們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才把小屋修好,屋頂被加固了,還蓋了一層厚厚的蒿草。艾可在修葺一新的木屋裏竄來竄去,像一隻猴子似的興奮。勿央卻眉頭緊縮,悶悶不樂,他一直呆在海灘上看遠遠的海麵,看頭頂的天空,左右徘徊。

    怎麽了?艾可問道。

    勿央重重地歎氣,說,好象錯過了這次潮汐。

    艾可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海妖們發動了前天的颶風大浪,剛好把潮汐的時間掩蓋了,勿央沒有事先挖好引船入海的淺溝,自然就錯過了這次潮汐。她緘默不語,生怕暴露自己內心的慌亂。

    勿央隻是哀歎。

    等下次吧,潮汐總會再來。她暫且安慰著。

    下次……他仍舊哀歎。

    艾可心裏明白,隻要她的祈禱被神靈接受,帆船永遠進不了大海,甚至潮汐會永遠不經過這片海域。既然是神靈管轄的地方,自然可以不接受自然規律的束縛。這樣一來勿央再也不能夠離開她的小島,她再也不必擔心孤單卷土重來了。

    你沒有拿到那塊皮草也一樣無濟於事呀。她說。

    勿央轉過頭來看她,說,我們那片世界有一種東西叫愛情,就算我不能成就她的幸福,我也會為她做任何讓她幸福的事情,這就是愛情。

    看著他一臉的虔誠,艾可不禁想起了以桑說起神靈時的表情。難道那片世界的神靈就叫這個什麽愛情?她很納悶。再一想到勿央可以永遠陪她在這個島上生活,捕魚,蕩秋千,講故事,她仍舊滿心歡喜。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勿央還是每天都坐在海灘上發呆,也不吃飯。有時艾可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喊他,他也顯得很遲鈍,偶爾轉身看艾可一眼,也會讓她覺得麵前這個人還是不是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男人。小狐狸居然也跟在他後麵變得憂鬱,每天都和他並肩坐著,遙望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偶爾他會和艾可說一些話,卻總是與那個伯爵小姐有關,講她的恬靜笑容,講她的壞脾氣,講她一切的好。艾可隻是靜靜地聽著,也跟著傻笑,轉身之後又感到憂傷。她多麽希望自己不是神靈指定的守護者,多麽希望自己是那個住在大城堡裏讓勿央愛慕的伯爵小姐。但她不是伯爵小姐,也沒有大城堡,她隻擁有一座貧瘠的小島,還有一隻破爛的小木屋。

    她去找海妖以桑聊天,感激以桑幫助她留住了勿央。以桑隻是笑笑,問道,那麽你現在滿意了沒有?

    艾可沉思片刻,搖了搖頭,說,不算的吧。

    哦?為什麽?

    他說他們那邊有個什麽愛情要他迴去找伯爵小姐,住在大城堡裏的那種伯爵小姐。也不知道愛情到底是誰,也許是他們那塊大陸的神靈的名字吧。

    以桑本想向她解釋什麽叫愛情,想了想卻還是放棄了,隻是無奈地笑了笑。

    他們的神靈的旨意恐怕也是不可以違抗的,否則也會遭到詛咒的吧。艾可自言自語道。

    勿央等待了一個月的潮汐臨近了,他難以掩飾激動的心情,預先做著出發的準備。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從帆船腳下挖了一條深深的溝渠通向沙灘,他一次一次將溝渠加深,以確保潮水能衝到帆船腳下的地麵。淡水,食物,航海圖,他一一清點著,最後他把目光投向了艾可。他說,你想跟我一起離開這裏麽?

    去哪裏?艾可心不在焉地問。

    去外麵的世界呀,總比呆在這樣一個島上強得多吧。

    艾可心裏忽然一冷:原來他對她的小島如此不屑。

    她搖頭,說,不去,我哪裏也不去。

    他有些失望,但即將離去所帶來的欣喜瞬間將這一絲不快衝刷得幹幹淨淨。他愉快地哼著小曲,把他的東西往船艙裏搬。遠遠地,他大聲喊,艾可,來幫幫我。艾可恨恨地橫了他一眼,轉身去屋後蕩她的秋千了。

    小狐狸慢慢地蹭到艾可的腳邊,小心翼翼地伸出前爪撓她的腿,艾可隻看了它一眼,把臉撇向另一邊,固執地不看它。

    你們都走吧。她忿忿地說。

    我不走的,我留下來陪你。小狐狸怯怯地迴答。

    為什麽不走?我這個島上又沒有什麽好留戀的。

    有艾可呀,我是你的寵物呀!它又很自豪似地迴答道。然後又羞澀地說,你的寵物。

    艾可心頭一陣溫暖,彎腰抱起小狐狸,愧疚地撫摩著它的腦袋。或多或少她獲得一些慰藉,就算哪天這個島上隻剩下她一個人,路過的海鳥再懷疑她的孤單,她也可以說曾經有這樣一隻小狐狸被自己馴服過。

    潮汐如約而至,勿央忽然精神充沛,他站在船頭對著遠處奔騰而來的潮水大聲唿喊,過來吧,過來吧,擁抱我吧!他又對著整個小島大聲喊道,再見了,我就要走了!

    艾可從來沒有見過勿央如此地快樂,她沒想到他最大的快樂居然是因為他將要離開,因而有些悲傷。也許這個小島的確無法挽留住一個水手的腳步,他注定要去漂泊要去闖蕩,而不是在一個毫無情趣的小島上與一個毫無情趣的土著女孩一起過著毫無情趣的生活。

    但她又明白,勿央此時的快樂將會是一個迅速破裂的美夢,因為海妖們必定會用某種手段使這隻帆船無法離開這裏。她隱藏著自己的未卜先知,裝做送別的樣子,遠遠地等待即將發生的轉變。

    果然,當潮汐翻騰著衝襲而來,在海灘上拍起驚濤駭浪,卻在臨近帆船的那片灘域徘徊著,不停地卷著旋渦,任憑勿央如何唿喚都固執地不肯上岸。衝上沙灘的潮水繼續奔騰著衝刷著島的邊緣,卻受人指使般地避開了帆船,帆船如同一隻孤立的礁石般與潮水擦肩而過。勿央無法理解所看到的情景,他像一隻狂怒的野獸向那些對他視而不見的潮水發出嘶啞的咆哮,過來呀!把我卷進大海呀!艾可抱著小狐狸躲避在遠處的樹林裏,目瞪口呆地觀望著這一奇觀。

    隻是一會兒的工夫,潮水就漸次退去,留下滿地的狼藉景象和憤恨不已的勿央。當潮水退至海灘,漸漸平息時,勿央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精疲力竭地跪倒在甲板上。艾可靠近帆船,站在滿地的泥濘中,緘默著,矛盾複雜的思緒在她的內心深處橫衝直撞。

    難道我注定會被困死在這個島上麽?勿央哀歎道。

    他越來越消沉,也越來越消瘦。艾可也越來越懷疑自己曾經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沒有什麽意義,如果她的挽留是讓自己擺脫孤單,一直快樂著,那為什麽眼前的情景並沒有使她獲得一絲快樂,反而陷入深深的自責和茫然中呢?

    以桑坐在淺水處的岩石上,一邊在月光下梳理自己已經不再美麗的長發,一邊傾聽艾可的憂傷。她的漠然使艾可感覺到自己的可悲,居然隻是因為一個水手的去留顛來覆去地思考。艾可發覺以桑也失去傾聽的耐心,隻得自言自語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這個原本不打算交給以桑解答的問題卻引起了以桑的興趣,她停下手裏的動作,很認真地迴答道,人是為自己活著的,自私隻是用來譴責別人的罪名,如果自己都覺得自己自私,那麽你明顯地就對一個人犯下了錯誤。

    錯誤?對誰?艾可疑惑不解。

    你自己。

    為什麽?

    如果你想不自私,那你就是試圖去博愛了,你就不再是你,而是被芸芸眾生分享你的博愛的人。那又怎樣?

    芸芸眾生裏離你最近的人是哪一個?

    艾可想了好一會兒,遲疑著,無法給出答案,隻得搖了搖頭。

    是你自己呀!如果連自己都無法關懷,還怎麽去博愛除你之外的人呢?以桑用點破天機的語氣向艾可解釋道。

    艾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輕輕地噢了一聲,說,是這樣的麽?但她還是對自己充滿了質疑,還是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隻給這個小島帶來了一片混亂。艾可也學著勿央的姿態遙望遠方的夜空,那裏某個地方有一個美麗的伯爵小姐,她不需要任何動作,不需要任何語言,也不需要任何祈禱,就可以讓勿央心甘情願地衝破腦袋地急於向她的方向出發。而她甚至不惜觸犯神靈布下的詛咒,也無法使他有絲毫的留戀。

    我想放手了。她低聲地說。

    以桑被她的話怔住了,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艾可最終還是產生了這個自取滅亡的想法。她微微張著嘴巴,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從她成為海妖的那一天起,“第三次祈禱”都是她和她的族群中的禁忌之言。這片海域的每一個海妖都不會忘記第三次祈禱意味著什麽,也不會忘記數百年來她們在冰冷的海水中所遭受的摧殘和折磨。每個月圓之夜她們被迫觸動內心最疼痛的傷口,被迫對當初作為神靈守護者的失職一遍又一遍地懺悔,被迫眼睜睜地將路過的無辜商船引入無底的海水深處。那些遊蕩在海域之上夜空之下的海妖的歌聲是對她們軟弱內心一次又一次的鞭笞,是對她們當初做出第三次祈禱的懲罰。

    你知道麽?這個海域的每一個海妖都擁有各自的不幸往事,自從這裏成為死亡之海,俗世的人都盡力避開這條航線,數十年來才再也沒有守護者因失職而成為海妖,難道你要重演我們當初的悲劇?以桑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對艾可吼道。

    艾可從未看見以桑發過這麽大的脾氣,被驚嚇得不知所措。但她也看見一些海妖從以桑背後的海麵上浮現出來安靜地張望,她們的臉上無一不是寫滿了落寞和憂傷。也許她們都曾和自己一樣擁有自己守護的小島,而不經意的一個變故,使她們失去自己的樂土,漂泊在冰冷的海水之中。

    她一時無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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