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溫錦。

    宮裝定例式樣是疊髻、短襖、大袖、長裙並鳳鞋, 宮女衣飾俱以紙為護領, 為著整潔,護領須每日更換。溫錦身上裝束正是標準的宮人打扮, 還戴著紙製護領。

    溫錦到得近前後, 先跟衛老太太見了禮,旋從身上掏出一封信交於衛老太太,懇求道:“求太夫人將此信交給家父家母。我在宮中,萬事不便。”

    衛老太太略作遲疑, 接過信,答應轉交。

    溫錦身後那個宮女瞧見典膳女官沉著臉領了兩個女史往這邊來了, 忙跑上前來催促溫錦。今日尚食局那頭人手不夠, 她們是被差來跟著張典膳出來采買的,張典膳脾性本就不好, 溫錦若是惹了她, 說不得迴去就要跟管事姑姑告狀的。

    溫錦攥了攥手,險些當場吼出來。

    她雖然隻在宮裏待了三個月,但已經快被逼瘋了。她在宮裏是最卑微的宮女,誰都可以支使她嗬斥她,張典膳不過一個正八品的女官就能對她唿來喝去的,她每日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 吃喝上頭還及不上在呂家待著的時候。六尚的采買本也跟她們無關, 但管事發句話, 她就要額外跑一趟。

    她一個好好的世家姑娘, 日子越過越差, 等期滿出宮,她都不敢想她會變成什麽鬼樣子。她希望她信上的法子能奏效,她能盡快從這個火坑裏救出來。

    溫錦心裏雖然恨,但也不敢明著忤逆張典膳,跟衛老太太作辭後,便又急匆匆跑了迴去。

    張典膳聽聞那馬車裏坐著的是榮國公府的太夫人,忙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上前跟衛老太太見了禮。

    蕭槿在一旁看著,禁不住感歎權勢之緊要。一個小小的典膳長居深宮,其實也沾不上衛老太太什麽光,但一聽聞是榮公的母親,還是要上來獻個殷勤。

    折返國公府的路上,衛老太太將溫錦那封信擱到麵前梅花小幾上,跟蕭槿閑談道:“我能瞧得出那溫家姑娘想攀上啟渢,但我向來不喜她,老二媳婦也不會讓她進門,你可曉得為何?”

    蕭槿搖頭道不知。

    “因為她被嬌慣壞了,憑她那性子,尋常世家都不願娶,何況是衛家這樣的門庭,老二媳婦更不可能讓她當二房長媳。我頭先還擔憂渢哥兒與她青梅竹馬的,處出些情意來,幸好他還算是拎得清。”

    蕭槿對此保留意見。

    衛老太太含笑拍拍蕭槿的手背:“你這性子倒正好,趕明兒你嫁進來,我都想讓你跟我住,但啟濯那頭怕是要嗷嗷叫了。”

    殿試例於奉天殿舉行,由皇帝親自出題,對會試所取三百舉子劃分等次。

    永興帝今日神情倦怠,麵容憔悴,親臨奉天殿頒下製策題目後,便由內侍攙扶著迴了乾清宮。衛啟濯望了皇帝的背影一眼,麵現憂色。

    皇帝近兩年間身子每況愈下,他真擔心皇帝哪天會突然倒下。憑著而今的太子,還無法掌控大局。

    衛啟濯入座預備提筆時,瞥見謝元白就坐在他斜對麵,倒是禁不住感歎冤家路窄。他也聽聞了會試定名次時的那場小風波,他當時就想,將來他入了官場,應當會比旁人好混,畢竟皇帝對他頗為賞識。

    日晡時分,眾貢士交了卷子,在內侍導引下次第出殿。

    出了皇城,眾人都不必拘著了,皆長舒了口氣。

    江辰此番也過了會試,方才殿試那篇對策也覺得做得尚可,如今渾身鬆泛,四顧一番,隻衛啟濯一個尚算相熟,便上前笑問他要不要跟他一道吃酒去。

    衛啟濯直是搖頭:“我要先迴府使人給啾啾報個信兒,跟她說一切順利,否則我怕她擔心。”

    江辰麵上的笑僵了僵。

    他忽而想起,衛啟濯當初遽然來聊城,又轉彎抹角地變成了蕭槿的表兄,後來蕭槿入京半年,他就跟蕭槿定了親,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下來,怎麽那麽像是個套呢?

    國朝舊製,殿試次日讀卷,又次日放榜,然則今次大才甚多,眾讀卷官以時日迫促以致閱卷未得精詳為由,祈請皇帝再行寬延一日,至第四日始放榜,皇帝應允。

    三月二十三放榜前一日,蕭槿去國公府尋衛啟濯時,看到他在書房裏焦躁地踱步,忍不住笑道:“你也有焦灼不安的時候?”

    衛啟濯歎氣坐下:“我就等著揭榜,結果還往後延了一日。我適才忽然想,我若是入不了一甲,恐怕有很多人都要稱心了。我卻才碰見我二嬸時,瞧她言辭之間多有看戲的意思。我也曉得,其實不少人都等著看我笑話。”

    蕭槿了然。判卷子排名次這種事,其實主觀性很強,畢竟不像理科那樣丁是丁卯是卯。縱然對自己再是自信,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何況一旦完成集齊□□這種高難度動作,那是要名垂青史的,除卻真正的至親好友,餘下的大多還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

    不過前世的衛啟濯似乎不太在意這些。有一迴衛老太太提起他當年科考之事,衛啟濯都容色淡淡,一句帶過。蕭槿前世沒在衛啟濯身上見過多少文人情懷,倒是覺得這個人權力欲極強,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蕭槿還記得,有一年上元,他一天假也沒休,帶病批了十日公牘,那個時候太夫人跟衛承勉都已經不在,沒人管得了他,身邊也乏人照顧,落後衛韶容歸寧時聽聞此事,跑來廚房這頭搜羅補品要給衛啟濯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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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槿當時正在廚房裏試做新學的菜譜,便將自己做的兩道燉湯給了衛韶容。衛韶容折返時,說她迴來的路上遇見了衛啟渢,衛啟渢聽見她送湯的事就甩出個死人臉。

    衛韶容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四哥收下了我送去的食盒,當場嚐了兩口湯,還誇嫂子手藝好。我聽說他誰的勸也不聽,忙到顧不上用膳是常事,今日倒是開了竅。隻他沒吃多少,轉迴頭便又忙公幹去了,不曉得四哥那般拚命作甚。”

    蕭槿覺得衛啟濯竭力往上爬似乎是有什麽目的的,否則他根本不必這麽拚。他原本就比旁人爬得快得多,慢慢熬資曆也一樣能出頭。

    不過她不希望他這一世也這樣勞累,他若是喜歡她做的湯,她往後可以時常做給他吃。至於衛承勉原因成迷的死,她也想幫他避開。

    金榜揭曉當日,永興帝駕臨奉天殿賜一甲三人進士及第出身。

    三鼎甲分別是衛啟濯,袁蔚,謝元白。

    衛啟濯聽到唱名,長舒了口氣。

    他可以迴去管蕭槿要獎賞了。

    袁蔚是袁泰的孫兒,在家中行五,幾可說是袁家同儕之中的佼佼者。袁蔚覺得衛啟濯兩度欺辱他二哥,其實是不將袁家放在眼裏,如今殿試上還被衛啟濯壓一頭,僅得個榜眼,更是一口鬱氣憋在胸間。

    謝元白比袁蔚更鬱悶,他會試時就被衛啟濯搶了會元,如今又被衛啟濯壓著,頓生一種翻身不能之感。

    江辰此番得中二甲,得賜進士出身,也是心滿意足,覺著自己這十幾年的苦讀沒有枉費。隻思及當年間壁的小女孩兒已與旁人定了親,他心中又難免五味雜陳。

    底下臣工卻是目瞪口呆,跟著齊刷刷看向衛承勉。

    曆朝曆代連下大-三-元的文榜狀元加起來也不足二十,但凡拿下□□的都被視為文曲星下凡,衛承勉是怎麽養出這麽個兒子的?從前怎麽都沒聽說過衛家有個這麽厲害的苗子。

    衛承勉餘光裏瞥見眾人都在暗暗看他,又挺了挺腰背。

    他就說,他這小兒子雖然不要臉了點,但讀書上頭是一等一的好,他當初按著兒子讓他再練練火候再下場,真是個英明的決定。

    文武群臣行朝賀禮時,衛啟濯掠視一番,隻見上千臣工躋躋蹌蹌,雲屯霧集,放眼望去,班序儼然,蔚為壯觀。

    他倏然想,他將來是否能夠立於朝班之首,懷金垂紫,統攝百司。不過若他有朝一日能取代袁泰,他覺得他應該是個不一樣的宰輔。

    三月二十五,永興帝依例賜眾進士恩榮宴於禮部,命成國公郭賢主宴。筵席上,謝元白坐在衛啟濯下首,瞧著眼前觥籌交錯,輕聲歎息。

    他原先對衛啟濯得會元一事也是耿耿於懷,總覺著皇帝點了衛啟濯的卷子是摻了什麽目的在其中的,但他聽聞這迴殿試,皇帝徑直在閱卷官呈上的十份待選卷子裏點了衛啟濯的那份做一甲頭名,可見之前擇選會元時應當也未曾偏私,皇帝確乎是賞識衛啟濯。這位姓衛的世家公子將來的仕途怕是會順之又順。

    謝元白也算是輸得心服口服,隻他會試殿試都被同一個人壓,這感覺著實不太好。

    恩榮宴次日,皇帝依例賜新科狀元朝服冠帶,賜諸進士寶鈔。又次日,衛啟濯率眾進士上表謝恩。

    衛啟濯換上那身狀元冠服跟著蕭槿去逛園子時,蕭槿不住打量,連連點頭:“果然人長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你若穿這身出去遊街,恐怕會引來擁堵的。”

    “是不是想起了‘看殺衛玠’那個典故?”

    蕭槿沉默了一下,道:“雖然你們都姓衛,但我覺得你這種厚臉皮很安全。”

    “除卻看殺衛玠,還有擲果盈車呢,你不擔心我被看死,難道不擔心我被瓜果砸死?”衛啟濯整了整衣冠,“所以我覺著,遊街就不必了,咱們還是去遊春的好。地方我都選好了,就在西山那邊。日子也挑好了,就在後日,好不好?”說話間隨手折了一朵薔薇簪在她腦袋上。

    蕭槿見他姿態灑落,行動宛若行雲流水,不由感喟容貌特出的人果然幹什麽都好看,說不定他去搬磚也真的美如畫。

    蕭槿正要應好,就見衛啟渢領了一班從人打另一條路上過來。兩廂敘禮後,衛啟渢笑道:“四弟,祖母叫你過去一趟。我才打祖母那裏出來,正好來捎話兒。”

    衛啟濯也笑道;“那勞煩二哥了。”言罷迴頭跟蕭槿說讓她先去他書房略坐一坐,轉身離開。

    蕭槿欲領著自己的兩個丫頭離去時,忽聽衛啟渢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後日不要跟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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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中的宮裝定例式樣引自《宮庭睹記》,此處措辭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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