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槿困惑道:“她跟姨母有交情?怎會突然來這邊的?”

    衛莊摸摸她的頭:“管她作甚,我們自去選料子。”

    蕭槿點了點頭, 跟在衛莊身後一道出了院門。

    宋氏覺得自己近來實在有點忙。自打她兒子又得案首又認爹之後, 方圓百裏的夫人小姐們一下子就認識了她, 爭相跑來跟她攀交, 就連多少年不走動的親戚也跑來套近乎, 言語之間全是試探, 似乎都想知道榮公是否真的待她兒子如同親子。

    宋氏很有些不耐。她丈夫早逝, 她咬牙硬撐著將兒子拉扯大, 曆盡人情冷暖,看盡炎涼百態,最是厭惡這種趨炎附勢之輩。

    因而當杜氏來訪時, 她心裏就繃著一根弦。杜氏起先還隻是與她閑話家常,等說無可說了, 就開始有意無意探問衛莊的婚事。

    宋氏心中不悅,道:“眼下尚未尋見合意的,何況我家哥兒如今專心舉業,暫不議親。”

    杜氏笑道:“舉業與親事又不相衝,哥兒年歲也不小了,身邊總要有個人照應著。”

    杜氏不得不佩服自己女兒的眼光。她前頭才說了衛莊沒有父親沒有倚仗, 後頭衛莊就立馬認了個義父,且這個義父還是他們根本攀不上的人物。她原先還隻覺得衛莊至多不過會讀書, 如今卻發現, 衛莊還有不可思議的好運道。

    杜氏思量再三, 不敢再不聽女兒的, 終於決定親自出馬。隻是她到底還端著些高門太太的架子,不好直接說破,便隻是旁敲側擊,希望宋氏能明白她的意思,主動提出做親。

    她認為,以陸家的財勢,但凡她稍微點上一點,宋氏當場就會歡喜應下。

    杜氏覺得宋氏大約是太過木訥以至於沒聽懂她話裏的暗示,隻好將話放得更直白了一些:“我家姐兒到了明年也該議親了,這當母親的總是掛心著兒女的婚事的,我覺著夫人也當早些籌謀起來了……”

    杜氏話音未落,宋氏忽地沉下臉:“你想與我家做親?”

    杜氏怔了怔,宋氏怎會是這個反應?

    “我適才不是說了麽?沒尋見合意的,”宋氏瞧見杜氏這副嘴臉就來氣,“你還非要上趕著把你女兒嫁來不成?”

    杜氏不意她會如此,一時顏麵掃地,起身怒道:“我何時這般說過?你不要平白活埋人!”

    “你雖未言明,但滿臉都寫著想做親。”衛莊的聲音驀地傳來。

    杜氏轉頭,正瞧見買料子迴來的衛莊與蕭槿立在門口。

    “你若不想做親,那能否告訴我,為何這會兒不在屋裏歇晌,而要跑來跟我母親絮叨?你閑得慌麽?我若沒記錯的話,你之前根本沒來過西跨院這邊吧?”

    杜氏氣得發抖,抬手指定衛莊:“你!”

    衛莊容色陰冷:“我如何?我目下就將話挑明,我對令愛無意,你若要糾纏,便是自取其辱。你憑什麽認為隻要你想做親,旁人就要答應?”

    杜氏還沒這麽丟人過,惱恨得頭腦發昏,身子晃了晃,被身邊兩個丫頭攙住了才勉強站穩。

    “杜夫人若是身子不適,還請快些迴去,否則萬一倒在我母親這裏,我們擔待不起,”衛莊冷聲道,“天福,送客。”

    杜氏揮手怒道不必,走前忿忿轉頭道:“你以為你如今多麽了不得是不是?我們陸家……”

    “我如今當然了不得,你能否認麽?要比家世是不是?陸家能跟榮國公府比麽?”

    杜氏想說他不過是榮公的義子,然而想起榮公對他的諸般優待,又硬生生把話咽了迴去,悻悻而去。

    蕭槿望著杜氏的背影直蹙眉,轉頭寬慰衛莊幾句,轉身便去找了季氏。

    宋氏將衛莊叫到跟前,緩了幾口氣,道:“你也瞧見了,如今巴上來的都是些居心不良的,要我說,還是趙家娘子好,當初你尚未發跡時人家就有做親的意思。”

    宋氏見衛莊仍舊搖頭,瞪眼道:“人家模樣好,難得又不嫌你摳,你到底是哪裏瞧不上人家?”

    衛莊垂眸道:“兒子說了兒子如今想投身舉業。”

    宋氏嘴角抽搐:“你就拖吧,我看沒媳婦沒兒子,你那衣裳怎麽傳家!”

    宋氏這話顯然是揶揄,但衛莊的情緒卻忽然有些低落。

    他轉迴自己的書房坐下,對著窗外寥落的枯枝殘葉出神。

    如果他變迴衛啟濯,那麽衛莊這個人將就此消失,衛莊的親人又要如何麵對這般打擊。

    但是,他又必須想法子迴去,衛啟濯有衛啟濯要做的事。

    衛莊輕聲一歎,他遇上的也真是一樁奇事了。

    除夕這晚,衛莊領著衛晏與天福在西跨院各處貼了春聯,又轉悠到了小廚房,想幫宋氏與陳媽媽包餃子,結果被宋氏嫌棄。

    宋氏瞥他一眼,道:“你去年包的餃子長得跟死老鼠一樣,還小得彈丸似的,一口咬下去連個餡兒都見不著!今年我才不讓你摻和——對了,你方才貼春聯時,漿糊塗夠了麽?去年貼春聯就稀稀拉拉塗那一點漿糊,落後還沒撐到大年初一,春聯就全掉了!你省個什麽勁兒,自家調的漿糊又不要錢!”

    一旁的天福心道,是不要錢,但是費麵啊。

    衛晏表示這迴是他塗的漿糊,絕對不會掉,他哥這個大個子隻負責貼。

    衛莊突然問道:“母親可還有需要幫忙的?”聽宋氏連道沒有,微微一笑,“那兒子去沐浴更衣了。”言罷,踅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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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氏咧咧嘴。又來了,每次過節都要精心拾掇一番,也不知道是什麽怪毛病。

    除夕還不到走親戚的時候,但蕭槿已經收到了不少壓歲錢。她與蕭岑在爹娘那裏吃過餃子,便跑來西跨院這邊給宋氏等人拜年。

    蕭槿轉了一圈沒瞧見衛莊,最後在書房找到了他。蕭槿一進去就瞧見他迅速將什麽東西收了起來,不由好奇問他在做什麽。

    衛莊微笑道:“給你預備的壓歲錢。今年給你一份特殊的壓歲錢。”

    蕭槿眉目染笑:“真的麽?那我等著。”說話間又眯眼笑道,“那我就先祝表哥雞年大吉,剩下的吉利話兒等表哥把壓歲錢給我,我再說。”

    衛莊頷首,淺笑道:“你今年來我這裏守歲好不好?”

    “我怕我熬不了夜。”

    “不打緊,你若是困了,我送你迴去。”

    蕭槿忖量片刻,點頭應下:“那好。”

    初更時分,等蕭槿迴自己的院子收拾好,抱著袖爐跑來找衛莊時,他正低頭懸腕練字。

    光影幢幢,燈下少年衣冠濟楚,容色充盛,眉目溫雅,氣度寧謐。

    蕭槿一眼看到便是一怔。迴神後揉揉臉,如果衛莊不張口,誰也不會想到他那麽摳門。

    她左右顧盼時總覺得哪裏不太對,等看到一旁的油燈,一驚恍然,訝異道:“表哥,你今晚怎麽點了三根燈草?!不嫌費油了?”

    “我方才在練字,若是光太暗,我怕熬壞眼睛,熬壞眼睛就娶不上媳婦,娶不上媳婦就沒有兒子,沒有兒子的話,”衛莊慢條斯理地擱下筆,“我這幾身衣裳傳給誰去。”

    蕭槿扶額,心道邏輯滿分,表哥你說得好有道理。

    蕭槿問起那特殊的壓歲錢何在,衛莊在她對麵落座:“等明日初一再給你,我再修飾修飾。”

    蕭槿聞言越發好奇,但衛莊不肯說,她也隻好耐心等著。

    兩人閑話間,說到了明年的秋闈。蕭槿覺得以衛莊如今的實力來看,秋闈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說不得衛莊後年就能中進士,平步入官場。

    不過想到官場,蕭槿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的衛啟濯。

    提起做官,誰也及不上衛啟濯。國朝之初曾設左右相分權製衡,但後頭弊端漸顯,皇帝撤銷二相之製,重置宰輔。宰輔即宰相,宰者,主宰也,宰輔統攝百司,權勢煊赫,因而慣例上不以世家巨室出身者用之,但衛啟濯打破了這個慣例。

    據聞每日朝班上,他一個年輕後生統領文武百官的場景都是一景。

    何況他姿容宛若天人,僅憑一張臉也能成為國朝風尚的最高代表。蕭槿懷疑當初殿試的時候,皇帝毫不猶豫地定下他的狀元科名,可能是先看的臉,打算將他放在朝班裏養眼。

    不過這位正國級幹部的脾氣實在不太好。蕭槿聽聞那些大小官吏都畏他如虎,就連六科都察院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官,見了他都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大約是被他那神鬼莫測的手段整怕了。

    蕭槿覺得他肯定是個惡毒上司。

    不過衛啟濯後來脾性如此,似乎跟衛承勉的死有關。衛啟濯早年喪母,前世衛承勉卒後,衛啟濯便徹底成了孤兒。蕭槿記得,當時衛啟濯驟聞父喪,連夜迴京,在衛承勉靈前直挺挺跪了兩天兩夜,水米不進,隻是盯著牌位出神,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等他跌跌撞撞從靈堂出來,就好似變了個人。

    聯係衛啟濯後來的一些類似於報複的行為,她忽然想,衛承勉的死是否並非意外,衛啟濯是不是發現了什麽端倪。

    隻是她也不清楚那些人裏哪個是害死衛承勉的兇手。並且,這些終歸都隻是她的猜度。不過她如今記不清楚衛承勉究竟是哪年出的事,迴頭若是能想起來,她打算告訴衛莊一聲,讓他提醒一下衛承勉。衛承勉那個人還是極好的。

    蕭槿神思間,衛莊遞來一杯花茶:“嚐嚐我泡的梅花茶。”

    蕭槿接過那個甜白釉茶盞,一股幽雅的淡淡香氣迎麵而來。她抬頭看著眼前眼眸含笑的少年,少頃,道:“表哥此番認了榮公做義父,想來將來也免不了跟國公府的人打交道,表哥記得不要惹著國公府那位四少爺,我聽聞他不大好相與。”

    衛莊一頓,道:“你聽誰說的?”

    蕭槿呷了一口花茶:“當初六姐打探衛啟渢其人時,聽聞國公府還有個更好看的未婚公子,就順道問了問那位公子的狀況。”

    衛莊揉揉額角,探問道:“那你覺得我好相與麽?”

    蕭槿笑道:“當然啊,表哥瞧著就很親切。”

    衛莊鬆了口氣,又緊跟著道:“謠言不可信,說不得那位四公子是個溫克性子。”

    蕭槿一口茶嗆在嗓子眼。她完全無法將惡毒上司和溫克性子聯係起來。

    在她印象裏,衛啟濯在喪父之前也不如何平易近人,有一迴她跟小姑子在園子裏轉悠時遇見他,打趣說他怎麽還不娶媳婦,多個弟妹,她們迴頭出來遊玩也能多個人一道耍子。

    結果他理都不理她,扭頭就走。

    不過蕭槿跟衛啟濯打交道實在不多,確實也不太了解他的脾性,對衛莊說的話都是胡編的,她隻是想給衛莊提個醒。

    衛莊忙上前幫她拍撫,又遞給她一塊汗巾,攢眉道:“怎麽喝個茶也能嗆著。”

    “表哥泡的茶太好喝了,我喝得太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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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莊聞言一笑,又斂了容,認真道:“我倒是聽榮公說,四公子脾性極好,又能詩善畫……”

    蕭槿禁不住笑出了聲,邊笑邊拍衛莊:“當爹的自然說自己兒子好,我爹還總跟人誇我弟弟呢。這種話,表哥聽聽就好。”不過衛啟濯確實才華蓋世,他的才名後來跟他的威名一樣遠播八方。

    衛莊按了按眉心。

    “對了,”蕭槿從身上取下一個鼓囊囊的順袋,倒出十幾個小橘子,笑眼彎彎,“吃吧,我給你帶的,這種橘子很甜的。”

    衛莊對著眼前的蕭槿和橘子看了須臾,心情忽然有些複雜。

    衛莊一小瓣一小瓣地吃著小橘子跟蕭槿談天,一直說到後半夜,橘子也沒吃完。落後蕭槿困意上來,也懶得再迴去,一路打著瞌睡被衛莊領到宋氏屋裏睡下了。

    翌日,蕭槿醒來後便迴了自己院子。她盥洗梳妝訖,見了幾家親戚,陸凝便找來,詢問她要不要跟他們兄妹出門遊玩。

    陸遲昨日沒有給蕭槿壓歲錢,今日一見著她就掏出一個封筒遞過去。蕭槿拿在手裏一掂就知道這裏麵不下一百兩,推辭不受,但陸遲卻一再堅持,笑著讓她收下。

    衛莊尋過來時,正瞧見這一推一給的場景。

    蕭槿瞥眼間看到他,當下奔上前來,笑問他來找她何事。又見他手裏拿著個卷軸,要拿過來看,他卻撤手躲開了。

    衛莊頓了頓,道了句沒什麽,迴身就走。

    蕭槿覺著莫名其妙。

    陸凝遠遠看著衛莊的背影,目光微動。

    衛莊迴了自己書房之後,伏案靜默了許久。

    他方才看見蕭槿跟陸遲說笑時,心裏發堵,那種感覺跟當初他星夜兼程趕迴來卻發現蕭槿多了個新表哥的感覺一樣。

    衛莊深吸一口氣。

    他應當是真的喜歡蕭槿。

    不過蕭槿似乎對他衛啟濯那個身份誤會不小,等他迴去,還要想法子扳迴來。

    他正要將手中卷軸收起,蕭槿尋過來,追問他究竟怎麽了。

    衛莊看她還特特跑來問,心裏舒坦了不少,笑道:“沒有什麽,就是想起我出來得匆忙,油燈忘熄了。”

    蕭槿點頭:“原來如此。”多費一滴燈油對衛莊來說大約都是大事。

    蕭槿又想起衛莊昨日說的特殊的壓歲錢,當下給他拜年,笑著伸手道:“壓歲錢拿來。”

    衛莊拿著那個卷軸在她眼前晃了晃,語氣一低:“其實這個就是,但我忽然想做些補充,等上元節時再給你好了。屆時你記得迴屋再看,頂好跟那個戒指放在一處。”

    蕭槿見他神秘兮兮的,忍不住想,這東西難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麽?

    正月十五這日,衛莊正琢磨著晚夕穿哪件新衣裳跟蕭槿去看花燈,天福進來,遞給他一封信,道:“少爺,這是門房那邊送進來的,再三交代說要您親啟。”

    衛莊接過信拆開一看,熟悉的字跡登時映入眼簾。

    是他父親的信。

    衛莊一目十行地掃完,捧信的手指微蜷。

    他原本以為他父親起碼要等到二月才會再來聊城,沒想到他老人家正月中旬就到了。

    還運來了他的殼子。

    衛莊在原地佇立片時,平複了一下心緒,當下出屋。

    他往大門去的路上,遇見了宋氏與衛晏。兩人問他晚上預備何時去看花燈,衛莊緘默少頃,輕聲道:“我先出門一趟,逛燈市的事,等迴來再說。”言罷,凝眸望了兩人一眼,踟躕俄頃,轉身離開。

    ※※※※※※※※※※※※※※※※※※※※

    這篇文還是按照明代的典章製度來的,隻是我稍微調整了一下官製,不要問我為啥,因為明朝真正的權臣是廠花們……qaq

    國朝:指當前朝代,在明朝該說法最為盛行,多見於明朝遺民的著作。比如我們現在身處明朝,書麵和口頭表達裏不能說明朝怎樣怎樣,而要說國朝。也可以說本朝,但是明朝人確實喜歡用國朝這個詞,一般都說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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