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說的六姑娘,指的是蕭槿的堂姐蕭榆,蕭榆與蕭槿玩得很好。

    不過蕭槿眼下倒是沒心思去想蕭榆叫她作甚,她比較想知道,衛莊為什麽會提出那樣的要求。

    他方才跟她說,他要她每日抽一個時辰來他這裏伴讀。

    衛莊見蕭槿一定要一個緣由,道:“我這裏隻天福一個書童,添茶倒水什麽的,人手不夠。”

    蕭槿聽得目瞪口呆,心道表哥你這樣強征童工是不是不太好?

    蕭槿立馬推脫道:“那我把我的丫鬟撥兩個給你。”

    “我不要別人,我隻要你。”

    蕭槿一愣,臉頰微燙。這話聽著好曖昧……

    蕭槿覺得肯定是她想多了,迴神繼續推脫:“我每日也有功課要做呢。”

    蕭安也給蕭槿與幾位堂姐妹請了先生。

    衛莊詫異道:“這又不衝突,你可以來我這裏做。”

    “我要是有不懂的,還要去問二哥呢。”

    “往後我教你。”

    蕭槿小臉一僵。

    其實她覺得,她莊表哥的水平可能跟她差不多……

    隻是她看著衛莊那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忍心打擊他。

    衛莊見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湊近輕聲道:“我與你說笑的,不是真的叫你來做活的,你每日隻帶著紙筆來就好,功課上頭有什麽不懂的,我可以教你。我一人悶著讀書實是無趣。”

    蕭槿見他特特解釋倒是有些意外,她自然沒當真,衛莊再怎樣也不可能真的讓她來幹活。

    她就是覺得自己每日的自由活動時間少了,而且衛莊明顯是訛詐她。

    她猶豫間抬頭,正對上衛莊烏黑的瞳仁。他的眼眸映著外間天光,竟然讓她覺得深淵一樣幽邃。

    蕭槿思量片時,歎口氣,點頭應下。在哪裏寫作業都是一樣,等她莊表哥發現輔導不了她的時候,自然就不讓她來了。

    衛莊微微一笑。

    送走了蕭槿,衛莊去了書房。

    他望著眼前書櫥裏隨意堆放的各色書籍,微微蹙眉。

    他不喜歡淩亂,他喜歡規整,喜歡所有的事都井井有條。

    但眼下這件事似乎有些亂。

    一息之間,他從榮國公府四公子衛啟濯變成了淹蹇書生衛莊。

    真正的衛莊已經身死,而他要以衛莊的身份活著。他不知道他要做多久的衛莊,更不知道這種狀況是否能被扭轉,他目下要做的,是適應新的身份。等時機成熟,或許他可以跟父親那頭搭上線,查探一下他原身的狀況。

    他擁有衛莊的記憶,知道衛莊的稟性,所以他仍舊扮演那個吝嗇的衛莊。但他並不打算做那個怯懦自卑的衛莊,他也做不來。

    他是天生的強者,遇強愈強。

    他會去改寫衛莊這個侘傺書生的命運,但是能改寫多久,就看天意了。

    衛啟濯微微垂斂眼眸。

    他總覺得衛莊的表妹蕭槿很熟悉,與她接觸越多,他就越覺得有一種相識多年的感覺。摘桑葚這種無聊的事原本他是不會去做的,但蕭槿開了口,他就說不出拒絕的話。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並且他發現與她相處的時候,總有一些朦朧的記憶浮上腦際。所以他想要與蕭槿有更多的接觸,借此來完整那些零散的記憶,他很想知道他跟蕭槿到底有什麽聯係。

    不過,他發現他內心裏其實很願意與蕭槿親近,這是他從未體味過的感覺。

    所以他才跟蕭槿提出那樣的要求。賠褲子什麽的,不過是個套。

    衛啟濯低頭看了看身上那條沾了桑葚汁的褲子,唇畔彎出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這條褲子廢得值。

    蕭槿見到蕭榆時,蕭榆已經急得了不得了。

    “哎呀啾啾,”蕭榆一把拽住蕭槿,“你怎麽這麽慢。我急著跟你商量一件事呢。”

    “反正你肯定也沒什麽正經事要說,我就慢慢悠悠晃過來了。”

    蕭榆瞪眼:“這迴是正經事!”

    蕭槿掩口打哈欠,喝了口茶潤喉:“那你說。”

    蕭榆左右看看,附耳小聲道:“咱們明天一道去看看那位新來的衛公子吧。”

    “噗……”蕭槿一口茶噴出來,“你想作甚?”

    蕭榆看傻子一樣看著她:“聽說那衛公子長得特別好看,你不想去瞧瞧?”

    蕭榆顯然是還沒有聽說蕭槿今日在桑樹林裏幹的事。

    蕭槿連連搖頭:“不去不去。”

    蕭榆覺得蕭槿的反應實在太掃興,噘嘴道:“啾啾你怎麽想的啊,你都不好奇衛公子到底長得多好看麽?”

    蕭榆隻比蕭槿大一歲,還是實打實的孩子心性,但愛美之心你人皆有之,蕭榆在這上頭則更為熱衷。蕭榆總跟蕭槿說,對著長得好看的人,吵架都吵不起來,吃飯都能多添一碗。

    蕭槿不知道好看的人是不是真能下飯,但她確實和衛啟渢吵不起來,衛啟渢似乎根本不屑跟她吵。

    蕭榆勸說半晌,見蕭槿還是無動於衷,拉著她的手晃了晃:“那你陪著我總成了吧?知道啾啾最好啦!”

    “三姐跟四姐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們不對付。”

    蕭槿歎道:“我還以為你們在偷看美少年這一點上能達成共識。”

    蕭榆跟三姑娘蕭枎、四姑娘蕭杫都是蕭槿四叔的女兒,但蕭榆跟兩個姐姐一直合不來。蕭枎與蕭杫嫌棄蕭榆鄙薄,還對於蕭槿跟蕭榆走得近這一點嗤之以鼻。

    蕭槿被蕭榆磨纏得實在無法,隻好道:“那好,隻要不暴露我就好。”

    蕭榆見她應下,拍手道:“放心吧,我都盤算好了,明天衛公子會跟岑哥兒並幾個哥哥一道去家塾,咱們就躲在衛公子的必經之路上就成。”

    翌日一早,蕭嶸早早地就跟幾個堂兄弟站在了衛啟渢的院子外頭等候。待見到衛啟渢出來,他發現這位貴公子身邊竟然隻跟著一個書童,倒是有些意外。

    衛啟渢看到蕭家幾兄弟,略一打恭,和聲道:“有勞諸位久候。”

    蕭嶸連忙道:“不必客氣,衛公子初來,敝府當盡地主之誼。”

    衛啟渢微微頷首,轉頭瞧見年紀最小的蕭岑眯著眼睛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不由一笑。

    去往家塾的路上,在幾兄弟裏年紀居長的蕭崇跟衛啟渢介紹了一下蕭家家塾的狀況。由於聊城這邊隻有三房蕭安與四房蕭定兩房本家,所以蕭家家塾裏也隻有這兩房子侄四個,再加上半路加進來的表親衛莊與衛晏,一共六人。不過衛晏年紀尚小,其實不過是去旁聽的。

    衛啟渢聽到蕭崇提起衛莊,隨口問衛莊學問如何。

    蕭嶸一下子噴笑出來:“他啊,他學了這麽多年,跟個白丁也沒什麽分別。”衛莊的愚鈍闔府上下無人不知,有那麽好的先生教著,卻連個童生都考不上。

    衛啟渢想起昨日見到的那個少年,不置可否。

    蕭嶸等人到的時候,發現衛莊與衛晏居然已經在學堂裏坐著了。蕭嶸見衛莊麵前攤著一本書,似乎是在教衛晏什麽,嘴角那一抹譏嘲的笑掩都掩不住。

    就衛莊肚子裏那點東西,還教自家兄弟?別迴頭把衛晏帶溝裏就不錯了。

    蕭安請來的那位老先生姓方,致仕之前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做了一輩子學問,經綸滿腹。方先生聽聞衛啟渢已經中舉,還是順天府解元,當下嗟歎不已,衛啟渢瞧著也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居然已經有這般科名。

    方先生又看向衛莊。

    方先生就沒見過比衛莊更不開竅的人,他根本不想承認衛莊是他的學生,對於衛莊這次的府試,他也完全不抱希望。

    方先生開始授課後,有意提問衛啟渢,衛啟渢每個問題都答得十分漂亮,且態度恭謹,並不因自家身份而倨傲。

    方先生很滿意,直想讓衛啟渢留下把衛莊換走。他又一一提問了蕭家兄弟,最後輪到衛莊時,頓了一下,為防衛莊答不出來而導致場麵尷尬,隻讓他背誦一段《孝經》。

    蕭嶸撇撇嘴,他覺得衛莊大約連這個也難背出來。

    衛莊起身一禮,一口氣從頭背到尾,一字不錯。

    方先生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又讓他背誦一長段《左傳》。

    衛莊背誦如流,中間連個磕絆都沒有。

    方先生嘴唇翕動,很有些驚異。

    蕭家兄弟們麵麵相覷,學堂裏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蕭嶸怔了半晌,不可置信地看向衛莊。

    這草包的腦子什麽時候這麽好使了?

    衛啟渢的目光在衛莊身上定了定,又轉向蕭嶸。蕭嶸想起他剛剛才在衛啟渢麵前貶過衛莊,一時尷尬不已,低聲咳了咳,訕笑道:“大概他昨晚怕先生提問,發奮背了一晚上。”

    巧合,這肯定是個巧合,背書嘛,多下點功夫就好了。蕭嶸這樣安慰自己。

    衛莊將蕭嶸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但並不做理會。

    臨近晌午時,眾人從學堂裏出來,各迴各處。

    衛莊與衛晏在迴西跨院的路上,遇見了三姑娘蕭枎。

    蕭枎坐在涼亭裏,似乎是在等著什麽人,身邊也沒帶丫鬟,聽到腳步聲,急忙轉頭,等發現是衛莊兄弟兩個,又冷淡地轉了迴去。

    衛莊突然冷冷一笑。

    他讓天福先帶著衛晏迴去,自己掇轉身入了涼亭。

    “三表妹,”衛莊冷聲道,“欠我的銀子何時還?”

    蕭枎聞言僵了一下,旋即若無其事道:“什麽銀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衛莊哂笑道:“三表妹年紀輕輕腦子就不好使了,你前前後後從我這裏借走的銀子一共三百兩整,你難道要告訴我你已經忘了個精光麽?”

    蕭枎怔了怔,驚詫之餘接連打量衛莊好幾眼,蹙眉道:“你這是發的什麽瘋?”

    “你若是真的記不得了,那我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昨日在荷花池邊……”

    “你閉嘴!”蕭枎一急起身,“你可別出去胡說八道!”

    衛莊盯著蕭枎,眸中寒芒一現。

    這個原身的死的確是個意外,但也不是全無緣由的。

    衛莊在蕭家住了幾年,對蕭家三姑娘蕭枎暗生情愫。蕭枎根本看不上衛莊,察覺衛莊的心思後隻覺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心裏對他越發鄙夷。但蕭枎卻並沒明確拒絕衛莊,而是利用衛莊對她的感情來騙取錢財。

    蕭枎愛打扮愛攀比,她母親給她的那些脂粉她嫌不夠好,但府上姑娘們的月錢都是定量的,她手裏的那點錢又根本不夠采買那些頂好的脂粉,所以她就打起了衛莊的主意。

    衛莊為人吝嗇,但為討好蕭枎,一次次給蕭枎拿銀子。蕭枎原先也隻是試探,後來見從衛莊這裏拿錢容易得很,便越發貪婪,從五兩十兩地要,到五十兩一百兩地要,並且勒令衛莊不要告訴任何人。衛莊對蕭枎言聽計從。

    蕭枎名義上說是借,其實根本沒打算還,因為她知道衛莊喜歡她,不會跟她追債。

    衛莊自覺沒本事,配不上蕭枎,但見蕭枎總是給他若有似無的希望,便默默忍下這一切。

    昨日在荷花池邊,衛莊偶遇蕭枎,含蓄地提起蕭枎的婚事。想探探蕭枎的口風——蕭枎年已十三,明年就可以嫁人了。蕭枎心下不耐,但她打發幾迴,衛莊都不肯走,一定要她表個態。蕭枎就隨手一指池中央的荷葉,跟衛莊說,如果真的喜歡她,就去給她摘幾片荷葉來。

    蕭枎知道衛莊小時候落過一次水,自此便畏水如虎,所以是在故意刁難他。

    但衛莊思及自己這些年的付出,又覺得蕭枎不過是在考驗他,咬咬牙,跳上池邊小舟便劃到了池中央。結果他還是無法擺脫兒時陰影,在摘荷葉時小舟側翻,一頭掉進了水裏。

    當時蕭枎便慌了。然而她首先想的不是叫人來救衛莊,而是若被人發現她在這裏,說不得迴頭她會被追責,並且她也擔心她誆錢的事敗露。

    所以蕭枎立刻丟下衛莊跑了。等到眾人後來將衛莊撈上來,這個可憐的書生其實已經死透了。

    而蕭枎卻沒事人一樣。

    蕭枎見對麵的少年冷冷盯著她,不知為何,忽覺一股寒氣自足底往上竄。

    眼前這個衛莊,似乎有些陌生。

    她強自鎮定,笑道:“你是生氣了吧?我也不是有意害你落水的。至於那些錢,你就不要討要了吧,你在蕭家吃住這麽些年,不知省了多少錢呢,何況我聽說你爹給你留的產業也不少……”

    “我在蕭家吃住是給了銀子的,縱是承情,承的也是我姨母姨父的情,與你何幹?我隻問你一句,那三百兩你還是不還?”

    蕭枎張了張嘴,忽而惱道:“你不就是想娶我麽?至於這般逼迫麽?”

    衛莊冷聲一笑:“你想賣身抵債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貨色。”

    蕭枎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聽他這般說她,臉色陣紅陣白,一時羞憤難當,卻又不知如何迴駁。

    衛莊不是喜歡她麽?不是個軟腳蝦性子麽?怎會是這個態度?

    蕭枎又氣又急:“我……我一時之間哪能湊那麽多錢出來……”

    衛莊冷冷道:“你不還錢我就去找你爹娘要。”

    蕭枎臉色一白,這事要是捅出來,她就不用要臉了。

    “你……你沒有證據的,”蕭枎勉強穩住心神,“你又沒有借據……”

    衛莊詭譎一笑:“我不需要借據。”

    蕭枎看著他那笑便覺心驚肉跳,脊背一陣發涼。

    距亭子不遠的一座太湖石假山後,蕭槿探出半個腦袋望著亭子裏那個容色陰冷的少年,暗暗心驚。

    原來衛莊落水是有諸多隱情的。不過衛莊跟蕭枎語焉不詳,她聽不出事情的全貌。

    蕭槿正琢磨著迴頭要不要仔細問問衛莊,就聽蕭榆興奮地壓低聲音道:“你看你看!那是不是衛公子?長得太好看啦!啾啾你快看啊!”說話間激動地拽著蕭槿的手使勁搖晃。

    蕭槿被她扯得直往前栽,低頭間恰瞧見一隻色彩斑斕的毛毛蟲正往她鞋子這邊爬。

    蕭槿最怕這種東西了,猛地瞧見,頓時頭皮發緊,驚聲尖叫。

    蕭榆被她嚇了一跳,猛地縮手迴頭。

    蕭槿身子本就前傾,蕭榆一鬆手,她登時失衡,直接從兩人藏身的假山雪洞裏滾了出來。

    衛啟渢從學堂裏出來後跟方先生敘了一迴話,因而落後衛莊多時。這條路是通往各處院落的必經之路,他一麵緩步而行一麵跟書童交代迴去後怎麽歸置一應文具,就聽假山裏似乎傳來一聲尖叫,跟著就瞧見一個團子滾到了他身側。

    假山下頭是柔軟的草地,蕭槿這一下滾得倒是不疼,不過……

    蕭槿第一反應便是抬袖擋臉。

    實在太……太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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