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一陣嗚咽,含糊想說什麽,又到底畏懼著禁地裏到處都是藤蔓,不敢多言。為首弟子將手背在伸手,悄悄捏碎了什麽,黎鴻瞧見了卻沒有多管。


    正如前麵說的那樣,天審給她找了個最能夠幫辰霖得償所願的身份——在合虛穀內,黎鴻這棵樹,就是天王老子。


    那弟子捏碎的大概是什麽傳訊符,黎鴻覺得這時機剛好,便仰頭看了看天。原本安靜的巨樹忽然間便激烈抖動起來,它的樹冠被無限張開,一時間竟然擴張的幾乎遮蔽了大半合虛穀!


    所有的一切都被籠在黑暗之中,合虛穀內嘩然一驚!


    天審問:“你在做什麽?”


    黎鴻懶懶道:“幫大神得償所願啊。”


    禁地快有百年未曾這麽熱鬧,為首弟子的麵前金光一閃。看見自己熟悉的背影,他雙眼一亮,一句“師父”剛脫口而出,便被緊接而來的其餘身影給嚇住。


    合虛穀的掌門少窺劍道,如今已是活了三百年的大能。見他突然出現,那幾名少年皆麵麵相覷,惶惶然不知發生何事,竟讓掌門前來。


    莫非這妖精,厲害的緊嗎?


    最驚訝的莫過於直麵掌門的辰霖。他親眼見到了這位合虛穀內的長者眼中的敬重之情。


    合虛穀的掌門鄭重無比的向這名矮小的女童彎下了腰,低眉垂目,低聲道歉:“徒孫玄重教徒不嚴,擾了祖師奶奶清修,還望您原諒則個。”


    辰霖驚訝的後退了一步。


    然而站在他身前的女童卻像是半天也沒覺得此刻的場景有多驚世駭俗,依然用著軟軟的童音慢慢道:“我不是妖怪。”


    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我不喜歡別人這麽說我。”


    玄重即刻道:“是徒孫的弟子失言,還望祖師奶奶不要動氣。”


    黎鴻扮演著的神樹便接著道:“我沒有生氣,畢竟被老樹教訓的不是我。”說著她看了辰霖一眼,“你也不要罰他,是我見不得他被人欺負,才讓老樹動手。”


    玄重道:“祖師奶奶既然說了,徒孫自當遵從,你——”他看向辰霖,一時語塞。


    辰霖即刻行禮道:“弟子是前年剛入門的辰霖。”


    玄重慈祥問道:“現在何處?”


    辰霖憋紅了臉,一時不知如何答。他因是孤兒,沒錢更沒人脈,入門兩年了,竟然還在外門作著灑掃弟子。若不是妙重長老的弟子丹綾見他可憐,私下教導他練氣之法,恐怕他到現在連門都沒入。但這樣的話當麵說來,未免會讓掌門尷尬,一時間,他也隻能憋紅臉,無法作答。


    玄重身邊的長老見狀氣急,待要質問他,黎鴻卻道:“不管是在哪裏,我既睡醒了,一個人總是有些無聊的。不如將他給我,算入我門下。”


    “我記得當年衡越創立合虛穀,曾應過我,我也可立一門,我可有記錯?”


    玄重立刻道:“若是祖師奶奶想要收徒,自然是他的福氣。”


    在辰霖的眼裏,女童得了這個消息後,便慢慢的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都會彎成月牙,真是可愛極了。


    於是辰霖聽見她奶聲奶氣道:“那好,既然他是我的徒弟了,日後就是你的師祖。玄重,你可要好好尊敬他。”


    禁地內一時噤聲。


    黎鴻看見玄重的臉色漲紅,不由沉下臉色,她身後的大樹更是騷動起來。黎鴻冷聲道:“怎麽,衡越死了,我的話就什麽也不是了嗎?”


    玄重感到靈脈隱隱開始暴動,即刻低頭道:“當然不,徒孫隻是在想,辰——即為師祖,便不該住在弟子屋,該搬去長老的院中才是。”


    黎鴻聞言臉色頓時好了很多,那遮天蔽日的大樹似乎感受到她的心情,頓時也收斂許多,陽光開始陸陸續續的落下。


    黎鴻道:“衡越的屋子還空著嗎?如果空著,就讓他搬去吧。”


    “這、這祖師爺的院子怎能——”


    黎鴻看過去,臉色有些不好:“怎麽了?”


    玄重立刻道:“祖師奶奶想得周到,我這便派人收拾。”


    黎鴻道:“好,等你收拾好了,再派人來我這兒接他,我會讓老樹安靜些的。”


    玄重稱是,又問了黎鴻幾句,這才帶著那幾個受了傷的弟子離開了。


    離開後,玄重的師弟望著禁地的方向不甘道:“那棵樹睡了幾百年呢,怎麽就醒了!醒便也罷了,居然讓個外門弟子去住祖師爺的院子,這個祖師奶奶算什麽東西,不過就是個長不大的毛丫頭!”


    玄重待他師弟說完了,才不鹹不淡的訓斥了一句:“慎言!”過了會兒他道:“不過是間屋子,祖師爺慣來尊重祖師奶奶,更留下了規矩。隻是間屋子,隨她高興。”


    玄昀長老便急道:“師兄,難道你還要喊那個小鬼一聲師祖?”


    玄重不輕不重瞪了玄昀一眼,慢慢道:“隻是個稱唿,何必放在心上。”


    “師兄!”


    玄重道:“你我都知道那棵樹意味著什麽,在靈脈未出之前,我合虛穀不能失去這棵樹!”


    話說到這份上,玄昀隻能閉嘴。他仍舊有些不甘。他苦修幾百年,才有了今時今日,現如今要因一女童的話而叫一個外門弟子師祖?加上自己的弟子還因他而被神樹打傷,這口氣無論如何是咽不下去。


    玄昀冷哼了一聲,禁地內有那棵樹,他插不了手,但合虛穀內,好歹不是到處都有那棵樹。


    黎鴻見人都走了,才慢慢收起臉上的表情,慢吞吞的轉過身往迴走。先前臉上屬於女童的天真全然不見,留下的隻有冷漠和不耐。


    她仰頭看了還愣愣站在原地的辰霖一眼,開口道:“你是在這裏等他們來接你,還是先和我走?”


    辰霖似乎還沒從變故中緩過神來,站在原地。


    黎鴻也不著急,得不到迴答,她便自己往迴走。反正有了自己的叮囑,禁地內的植物都不會再攻擊辰霖。


    天審急道:“黎鴻,你怎麽把大神丟下了,他要不高興怎麽辦!”


    黎鴻冷嘲:“我剛讓他當了掌門的師祖,還搶了祖師爺的屋子,他有哪裏不高興啊?”


    天審道:“可他看起來不像高興的樣子。”


    黎鴻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去。辰霖還站在原地,她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天審是對的,他的臉上沒什麽高興的情緒。黎鴻不由得想,難不成因為本體是大神,所以對這些凡物根本不在意?他想要的其實是得道成仙?那完了,這個她不會啊?


    她正苦惱,辰霖終於緩過了神。


    他看著黎鴻,神色複雜:“小妹妹……不,祖師奶奶,我……”


    黎鴻抬起頭看他。那雙圓潤的綠色眼睛裏滿滿都是衣裳簡薄的少年。辰霖微怔,便聽見這個女孩子老聲老氣道:“什麽祖師奶奶。”


    她頓了頓,伸手向辰霖招了招。待辰霖低下頭,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故作老成道:“要叫師父。”


    辰霖是真正愣住了,他自小孤苦無依,被人拳腳相加的經曆倒是不少,這樣被人像似長輩一般輕撫的經曆卻是絕無僅有。看著眼前這個不過他腰際的小女孩,辰霖的眼神一時複雜極了,他想了很多,考慮了很多,但終究都不敵對方掌心傳來了溫度。


    於是他緩緩跪了下來,與黎鴻視線平齊,微微勾起了嘴角,笑道:“好,師父。”


    辰霖自進入禁地後就一直緊繃著,黎鴻也不曾仔細看過的他的臉。


    此刻他放下所有,輕鬆一笑,越發顯得君子如玉,瀟灑如風。黎鴻瞳孔微微放大,盯著他的嘴角片刻,移開了視線,心想,果然是公園遇見的神(經病)的一部分,這兩個人笑起來確實像。


    然而麵上,她卻隻是收迴了手,目視前方,氣定神閑,對天審懶懶道:“看見了嗎,高興了。”


    天審:“……”行了我知道你能,不能我也不會找你啊!


    第3章 缺月02


    黎鴻長期一個人生活習慣了,對細節不太容易在意。等她發現辰霖不太對勁的時候,大概已經過去一周了。


    天審扯著嗓子尖叫:“瘦了那麽多!一定被苛待了!天啊,大神怎麽能淪落到這個地步!”


    黎鴻很想說他這身份還不是他自己選的,自己要流血流淚旁人有什麽辦法?但想想她那局守望,也就隻能把這些吐槽全部咽迴去,煩得要死堵了堵自己的耳朵,等天審消停了,才接著挑揀著玉簡。


    黎鴻當然不會教人修仙,但禁地之所以是禁地,除了這裏有棵生起氣來一藤鞭可以打死人的怪樹外,還因為這裏是合虛穀開山祖師衡越當年得道的地方。


    按照天審的述說,衡越就是在這棵樹的幫助下,才能修成了仙,創下合虛穀,並令合虛穀榮耀千年。但黎鴻畢竟不是真的那棵樹,對於如何幫人修煉一概不知,唯一慶幸的就是衡越與這棵樹的感情確實好,不僅為她開辟禁地定下規矩,還將自己悟出的心法仙器全都交給了她。


    黎鴻猜衡越這麽做,可能也是為了保護這棵樹。人心難測,他死後並不能保證每一代的合虛穀都對這棵樹十分尊敬,黎鴻再強也是棵不能動彈的樹,人要對付樹,總比樹對付人要簡單。他將自己的傳承留給黎鴻,莫不是也起著日後黎鴻能靠這些再去尋個心思清明的弟子,好保她一方安寧。


    黎鴻在樹洞裏整理了衡越的遺物,忍不住對天審道:“合虛穀的開山祖師爺是不是戀童癖,他為他的大弟子都沒有像對這棵樹一樣考慮得這麽遠,這麽詳細吧?”


    天審想了想這個世界的曆史,不太確定道:“應該不會吧……不過衡越真人確實終身未娶。”


    黎鴻撿書的動作一頓,看著手裏的書眼神都也寫不太對:“你說的這話好像沒什麽說服力。”


    天審:“……反正死都死了,你問那麽多有什麽用。”


    “說的也是。”黎鴻點點頭,把衡越編寫的功法按順序困成一捆,用藤條拉扯著,就去了樹外尋練劍的辰霖。


    辰霖自從被她強行拔了一波身份,卻沒能和正常爽文的男主一樣,就此唿風喚雨。相反,掌門一句輕飄飄的“不敢妄論師祖”,辰霖便徹底沒了老師,連原本所有弟子都該去上的早課也沒了他的份。


    他也沒將這些告訴黎鴻,隻是默然的拿起那把至少現在還屬於自己的弟子佩劍,按照以前學會的那些招式,每日來到禁地自行練習。


    黎鴻從來沒覺得哪裏不對,直到天審先察覺到他每日演練的招式都是一樣的。


    “是你把他收入門下的,總得善後!”


    黎鴻覺得天審這次至少沒說錯,所以她才問了天審有關衡越真人的事,找到了他給這棵樹留下的東西,並挑了辰霖現在能用的帶出來。


    她赤著腳踩在草地上,看著樹冠下的少年握著一把普通鐵劍一招一式練得認真,便在原地等了會兒。等辰霖將自己會的那些招式都演練完,她才衝對方招了招手,喊道:“辰霖。”


    辰霖轉頭,便見自己看起來不過七歲的師父站在樹下,拖著一捆隨意交疊的玉簡在等他。


    於是他幾步走了過去,彎腰問:“師父有事吩咐我?”


    黎鴻也不廢話,將藤條的一端塞進了他的手裏,幹脆道:“給你。”


    辰霖:“?”


    黎鴻隻好又補充了一句:“修煉。”


    辰霖將視線轉向那堆玉簡,玉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包漿渾厚。按理說年份的古玉其在玉簡上留下的痕跡該是但不可見,這也是為何門派即使明白玉簡儲藏神識進行心法傳承的辦法便捷方便,但更多的還是選擇書冊文字的緣故。但黎鴻帶出來的這些玉簡,按照玉的年份至少也在千年之前,但其上的金色符籙卻依然明亮如星,宛如新製。這樣的矛盾不由令辰霖困惑,但他很快便想到了若是留下玉簡的人,是可窺天道的大能,保持符籙千年不散似乎並非不可能。


    而合虛穀內,能做到這點的人寥寥無幾。再加上有關這棵的傳說,這些玉簡出自何人之手簡直唿之欲出。


    辰霖遲疑道:“這些……”


    黎鴻誤以為他覺得不好,便開口解釋:“這些是衡越留下的,穀裏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頓了頓,她又道:“如果你更喜歡逍遙劍派的心法,你拿著這些去換,我想他們也是願意換的。”


    “不,衡越祖師的心法乃是穀內至寶,怎可外傳!”辰霖被黎鴻話語中的意思嚇得一驚,頓時雙膝跪下,“弟子即使膽大包天,也萬萬不敢做出這等悖逆之事!”


    黎鴻被他突忽其來的動作給愣住,明白他誤會了什麽後有些尷尬,她沉默了半晌果斷決定把這段演過去,於是怯怯道:“現在……心法這種東西,都是不能外傳的嗎?”


    “以前衡越和逍遙劍派的風息水常在一起論道,我以為交換一下也沒什麽。”


    辰霖聽見這樣小小的聲音,抬眼便見到黎鴻有些慌亂但強自鎮定的模樣,便知自己誤會了對方。玉簡和話語不是試探,而是單純關切。對啊,這棵樹自衡越祖師死後,在合虛穀內沉睡這麽多年,所思所想仍是千年之前一人一樹的瀟灑自在,又哪裏會知道如今山門中那些見不得人的暗中刀劍?


    辰霖:“……不,是我誤解師父了,還請師父原諒。”


    他見黎鴻還有些困惑,便解釋道:“現在與千年前不同,逍遙劍派與合虛穀……交情也不比當年。修道的法門對門派至關重要,現在的修真者……大約是不會像昔年衡越祖師與風前輩那般灑脫慨然的。”


    黎鴻看起來懂了,又似乎沒懂。她隻是又把藤條往辰霖手心裏塞了塞,嘟囔道:“太複雜了,反正衡越說了這些歸我,我把它們給你了,你想怎麽樣都好。”


    說著,她生怕對方又想到別的地方去,強調道:“隻給你。”


    辰霖隻覺得手裏握著藤條的地方像是握著火炭一般燙手,按照他的性格,合虛穀收留了他,如此重要的祖師遺物,他是得上交掌門的。但黎鴻那一句“隻給你”留在他的心尖,讓他怎麽也沒辦法鬆開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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