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代價也慘烈,是以他和九歌所有人的性命,來獻祭。


    他知道會死在幻陣,那就耗盡所有,用一場天火劫,把幻陣中的晉宮燒毀,埋葬所有的恨與不甘,埋葬所有的追憶與因果,埋葬兩朝的國運之爭,同歸於盡吧!


    這也是他想做很久的事了,從遊仙兒在巫蠱太子案被賜死後,他對自己就隻有這個樸素的願望。雖然燒的並非真正的宮殿,可總是出氣。


    殿外,少司命正將失血過多的睿王爺拖離了戰場,還未來得及返迴,忽然身形僵滯無法動彈。迴光返照一刻,他瞬間明白一切,倒在了地上。


    同一時刻,身處北燕及各國的九歌眾人,紛紛心髒爆裂而亡!


    畢生使命是守護北燕皇室、聽命於國師的九歌,至此而滅絕。


    。


    見天火蔓延,酈清悟被逼得隻好撤了幻陣,四周環境又是一變,顯出了真實——是城外的議和行宮。


    “走火了!”


    隱約聽到遙遠的天邊,有人群的喊聲,應該是行宮之外的侍衛,紛紛趕來救火。


    然而那火撲簌簌,一碰即燃,火星嗶剝爆開,隻要沾上便引火上身,還來不及掙紮痛唿,瞬間活人化作了枯骨灰燼。


    “這是……這是天火!”


    天火是祭天聖火,非人力可以撲救。


    行宮的侍衛,對著天火,神情恐懼。


    。


    地麵的大殿開始劇烈震顫起來。火團和碎石不斷掉落。


    酈清悟扶起謝令鳶,將她搭在自己身上,想走出行宮,可天火誅星陣,隻有他才能走得出去,謝令鳶總是被擋住,她走到哪裏,火牆就阻到哪裏。


    “你先走!”轟然一聲,寶頂的房梁掉了下來,擋在了他們前方,火舌舔抵聲、宮牆坍塌聲,也幾乎蓋過了謝令鳶的喊聲。


    酈清悟卻不肯,他嚐試一次又一次。碎屑亂石紛紛被燒落,火勢滔天,連唿吸都感到滾燙,肺腑被灼痛。在這極度炎熱的炙烤煎熬下,他的手卻冰涼。


    他握緊她的手,在火中,臉色竟然是蒼白的。


    她臉上是被火烤出的灰燼和汗水,花花的一道道,眼淚決堤而出,又將臉上的煙灰衝花。“你先出去,你還有先帝的遺誌,還要守……”


    卻被他打斷了,有一道溫暖的影子蓋住了她。她臉上的淚和灰塵,在他胸口沾血的衣服上拭幹了。


    這是他第一次打斷她說話:“就算沒有我,也還有人繼續下去。‘三垣四餘’已經托給了太後,她們會佑護天下太平的。”


    但是和你在一起,一定要是我……無論生死。這是不能替代的。


    一塊塊碎石落下,半個大殿寶頂撐不住天火,搖搖欲墜。


    天火太盛,行宮要坍塌了。


    鋪天蓋地的火光中四處斷壁殘垣,赤色的火與黑色的焦土觸目驚心。


    “我沒有辜負天命,是天命負我。”國師還在輕笑,眼中映出熱烈的火光,火風吹亂他的頭發衣袍,他死無所懼,隻有悵然的遺憾。


    他忽然哼起了歌,手在地上打起了拍子。


    那是前朝時候的歌謠。


    謝令鳶氣急,手腕上一百零八顆玉珠,如有意識般,忽然珠子掙開線,射出了光芒。


    珠子飛撲向國師,穿透他的身軀!


    光芒如線,國師的軀體,在光線中四分五裂。可他仿佛無動於衷,手還在打著拍子——


    “杏花天影思紛紛……”


    他的身體迸射出殷紅的霧,血嵐在火風中映出不一樣的色彩,噴射得極高,幾乎觸及穹頂,血與火仿佛競相熱烈。


    他的歌聲仿佛還縈蕩在火中:“思紛紛……”


    這一刻,星盤發出了灼目光輝。


    斬斷前朝國運的殘留後,【千古流芳】在此刻,終於升到了極致大圓滿。


    “轟——”的一聲,屋頂徹底塌了下去。


    也在那巨響中,千年時空相接!


    寶頂塌下來,酈清悟推開謝令鳶,二人躲開了倒塌的殿柱,耳邊的坍塌聲越來越響徹,來自宇宙的罡風,也將火勢吹得更高更烈。


    殘垣斷壁的上空,夜幕深邃,仿佛幽深漩渦、無盡歸墟,漫天星辰明滅,在蒼穹上召喚。


    在這狂風中,謝令鳶感到一陣變輕,但身子又沉甸甸,似乎正被一股大力拉扯,離開這天火陣。


    這熟悉的感覺,她瞬間明了。


    隻是萬沒想到這樣的倉促,她匆匆道:“我大概要走……”急忙忙伸出手,最後為他梳理一下被火燎彎了的長發。


    他一怔,竟不及訣別,瞬間一片空白,衝口而出:“你還會記得麽?”


    他站在烈火廢墟中問道。


    “會的——”


    她堅定,來不及想他問的“記得”是什麽,亦來不及看他映出火光與星空的眼眸藏了多少情緒,身體和魂魄就在拉扯之下分開了。上一刻酈清悟還緊緊抓著她的手,下一瞬她眼前一黑,站在了一片空曠的星雲中。


    天命已歸。


    九星複位。


    四處不見來人,浩瀚宇宙中,隻餘她一人聲息,窮盡亙古的寂寞。


    她迴首下望人寰處,真正明白了那句話。


    不見長安見塵霧。


    ***********


    晉國的謝德妃又歿了。


    麗正殿掛起了白色奠幅,十步一籠,五步一幔,整個麗正殿都仿佛籠罩在白霧之中。


    北燕使節團來長安談判,地點定於城外。可洗塵宴的夜裏,北燕國師縱火,死傷者數。睿王爺被人救了出來,受了重傷,大火將行宮燒成灰燼,也有些沒來得及逃出的人,隨著行宮一道埋葬在火場。


    此後,晉人在火堆中尋找了數日,依然沒有找到德妃娘娘。隻在坍塌的行宮房梁下,看到了一些難以辨認的屍骨灰燼,還有散了一地的玉珠。


    就此,世人都說,她死在了大火中。


    雖然行宮的廢墟裏四處不見她的蹤跡,但民間總是有記憶的,譬如“二妃戲虎”“送子娘娘”之類的傳說,是永遠留在了民眾的口耳相傳中。


    她風華正茂,本就是天子、太後所倚重之人,因此,天子千裏傳信,與後宮眾人商議,為她追贈諡號——聖。


    聖德妃。


    如此,倒也算體麵了。


    白幔隨風悵然飄動,偶爾傳出一兩下木魚聲。可比起她上一次的停靈,如今殿內卻並不冷清。


    全宮上下所有妃嬪一同守靈的盛景,大概是前所未有了。


    “我不信呢。”麗妃輕輕敲著木魚,“我才不信你會死呢。”


    她眼中亮晶晶的,如盈盈秋水,有淚似動未動,可仍然帶著深信不疑的微笑。


    禍害遺千年,哪兒那麽容易!


    何韻致坐在窗口,望向外麵朗朗星空:“她不會死的。你們想,她被箭射死,不還從棺材裏爬出來,嚇了後宮一夜嗎?”


    “……是啊。”錢持盈道:“所以我們要把手中的事做好。興許哪一天,她就又迴來了。”


    她一定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正看著她們。


    而她們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讓這世道如她所願。


    希望等到很多年後,興許某一天,德妃忽然又死而複生了。然後,大笑著讚揚她們,說著武明貞的‘天下姓’,喝著邊關釀的英雄酒,唱著她們都銘記的《張女從軍行》。


    **********


    謝令鳶再度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星光璀璨。頒獎台上,一襲曳地長裙的主持人正在宣布:


    “第八十屆金嘰獎最佳女主角——”


    這熟悉的氛圍,熟悉的環境,讓謝令鳶恍如隔世。可她的心卻飄忽了,靈魂好像還停留在和國師生死對決的時候。


    隨後,她聽到四周一瞬的寂靜,繼而是如潮水般的湧動。


    明明人是鮮活的,可一切又都那樣不真實。甚至隱隱生出了倦意。


    ——她們呢?他呢?在哪裏?


    “謝令鳶!林寶諾!”


    直到那些經紀人、助理、導演們簇擁到了她麵前,歡唿道:“還發什麽呆,快上台領獎了!”


    “恭喜恭喜,寶諾也幹得好,你們都獲了獎,真是不容易!”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謝令鳶陷入了長久的空茫。她四顧,林寶諾的位置,是空著的。


    她沒迴來。


    懵懂間,謝令鳶被人簇擁上了台,倒是這麽多年,已經是條件反射般的走到台前。頒獎老前輩將獎杯遞給她,她木然接了道謝。主持人將話筒遞到她麵前,她才感到眼前逐漸蒙上了一團霧氣。


    她張開口,“我……”


    聲音顫抖。


    從林寶諾在睡夢中離去,至如今這麽久,她一直沒有反應過來,沒有表達過徹骨的悲慟。可此刻,才仿佛痛極了迴神,意識到與她一同品嚐兩個世界辛酸、分享所有秘密的朋友,就這樣,消失了。


    謝令鳶忽然泣不成聲。


    ——我迴來頒獎了,你是影後,你看到了嗎?


    她端著獎杯,淚如雨下,聲音泣不成聲,逐漸嗚咽,終於在直播和億萬人麵前嚎啕大哭。四周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連主持人都有些手足無措。


    台下一片寂靜,從來沒見一路順風順水的謝影後,哭得這樣情真意動。有這麽高興嗎?


    今晚的熱搜話題,估計要被“謝令鳶領獎”給刷屏了。


    “嗬。”謝令鳶的背後,忽然響起一聲輕嘲。


    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很低:“拿了影後,至於高興成這樣嗎。”


    那人擦肩而過,走到與她並列的台前。謝令鳶沉浸在哭聲中,感到身邊多了個人,猛地抬頭望過去。


    鵝蛋臉,熟悉的眉眼,記憶猶新的高傲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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