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這場變故和突轉,站在殿階上一時滯語。兩相對望,群臣靜跪,延英殿外寂靜無聲。


    ——你問安旭?他在天上掛著呢。


    謝令鳶悄悄拍了拍胸口,萬幸萬幸,【五行星矅之金】——吸走一切出鞘的利刃兵器,安旭不幸跟著手裏的匕首一起上天了,此刻正吸在一堵看不見的磁牆上呢。他不敢撒手,撒手就要摔死!


    此刻謝令鳶才敢稍微鬆了口氣。


    千鈞一發,她把安旭吸上了天,趕緊打開星盤查看,何容琛七殺星的聲望,正從【絕】緩緩迴升——


    。


    幾個時辰前。


    在官驛下榻的後半夜,謝令鳶忽然心慌氣短,從夢中醒了過來。這突如其來的不安,她想起打開星盤檢查。


    當初何貴妃留在並州行台後,原本在陷落中的聲望,成為了【得】。


    武明貞那一夜對她說出“天下姓”時,聲望從平平成為了【長生】。


    連白婉儀也早已擺脫了【絕】境,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昨夜何太後的聲望,卻驟然突轉直下急速跌落到【絕】,七殺星芒都黯淡下去了!


    上次星盤上出現這一幕時,不多久白婉儀就被亂刀砍死在了蕭懷瑾麵前。


    當時謝令鳶差點嚇軟,她不知道宮裏發生了什麽事,但必須要立即趕迴宮!才寅時二刻,雞都沒叫,她便催著眾人上路,等到長安城門打開的瞬間,陸岩交出路引,她就趕進了城。


    然後及時製止了這一幕。


    。


    此刻,她的星盤上,七殺星【絕】境已被挽迴。


    混亂終於重歸寂靜。


    蕭懷瑾也是後怕萬分,此刻想起哥哥臨走前說的,德妃是九星之首,果然並非虛言。要不是謝令鳶感知到了危險,他們在城外客棧磨蹭哪怕半個時辰,迴來見到的,就是血流漂櫓了!


    群臣寂靜無聲,安旭還驚恐萬分地被掛在天上,很有徒手摘星辰的架勢。他又驚又懼,可惡,究竟鬧了什麽鬼?!


    在所有人眼裏,他就像是突然被定在了半空中——青天白日的,必定是觸怒了哪一方神靈!


    “何太後乃天命所佑——”謝令鳶微微一笑,走到蕭懷瑾身邊,聲音不疾不徐,迴蕩在延英殿前:“膽敢有意圖行刺之人,乃是逆天意行事,此人便是下場。”


    敢殺九星?誰給你的勇氣?


    就在天上掛成風幹的臘肉吧!


    雖然聖德妃的話很扯,但聖德妃是死而複生的聖德妃,是西方神佛庇佑的聖德妃。


    雖然聖德妃的話很扯,但安旭實打實地被掛在半空中,實打實地在天上掙紮驚唿。


    所以群臣一邊不信德妃的鬼話,一邊又對她信得篤定,簡直快要精神分裂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延英殿前流血死了人, 宮內開始清場,百官親眼見到皇帝精神奕奕,也就沒有必要跪在這裏醞釀大規模群體性事件。


    他們淩亂地各自迴到了自己府邸,或強撐著迴衙門辦公。人群中有同安旭勾結的大臣趁機告退,沒走幾步卻被內衛攔截下來:“晁大人請留步。”隨即攔住的人被內衛押走。


    這場波濤洶湧的較量中,有些大臣先亮出了底牌,暴露了身份, 終於被何容琛等到了這一刻。陳留王在朝中必有勾結的同黨和世家, 這點是毋庸置疑的,隻是一直無從下手;如今經曆徹夜混亂, 她將群臣百態收入眼底,總算才摸了個底細。


    殿階上,常姑姑閉著眼睛, 她被刺傷三刀, 緊緊抱著何太後不放手。她年方十二歲就跟著何容琛入宮了,二十多年過去,始終生死相伴,何容琛的命比她自己還重。等太醫戰戰兢兢趕來, 查驗了傷口後慶幸道:“這三刀僥幸避開了要害,常姑姑隻是失血較多, 隻要安心休養便可, 不會落下後遺症。”


    何容琛這才放心下來,為常姑姑理了理紛亂的鬢發,再抬頭時, 卻發現蕭懷瑾已經吩咐人把禦前的事情料理完了。


    ——請願的大臣各自送迴衙門,內衛懷疑的對象則被單獨帶走扣押。擋刀身死的宮女被厚恤,特旨可以陪葬妃陵旁,可謂是無上榮寵了。宮內各宮門開鎖換防,消息送去宣寧侯和申國公處。


    宮內逐漸恢複了以往井然的秩序。


    何容琛一時有些複雜,以往這樣事情,多是她習慣性地處理了,萬沒有想到還有這樣一天。她的目光落在蕭懷瑾身上,心頭生出隱隱的動容,不知道自己在欣慰什麽。


    她看著禁衛重新換防,內侍恢複輪值,待大臣全部離去,才對蕭懷瑾道:“陛下既已迴宮,哀家有話要講。”


    “正好,”蕭懷瑾點點頭,走上殿階,對周圍內侍道:“朕也有想說的,你們都退下吧。”


    。


    ……糟糕,皇帝和太後母子二人又要撕逼大戰了!謝令鳶扶額,想到了在並州臨行時,何貴妃的托付,頓感責任重大。


    蕭懷瑾幼稚衝動地出宮去,導致朝廷差點大亂,何太後不知廢了多少力氣才勉強維持著局麵,如今看到罪魁禍首須尾俱全地迴來了,總要出口這段時間的惡氣吧?估計不把他罵個體無完膚是不肯罷休的。


    真是不能消停。


    她可不能再讓他們母子失和了,尤其是經曆過這場尚未(差點)演變成流血事件的宮變,朝臣們紛紛站隊亮底牌,朝廷格局必會有微妙的改變。外麵陳留王和西魏北燕都在盯著,他們裝也得裝出和諧家園你我共建啊!


    於是,蕭懷瑾與何容琛雖然沒有請她,但謝令鳶還是硬著頭皮……厚著臉皮……默默地跟著,不請自入地進了延英殿。


    延英殿的大門被推開,高大殿門在地上映出長長的投影,近半年無人入主,撲麵是陳舊的氣息。謝令鳶進門後將門掩攏,晨起的熹光透過門欞,隱約可看得見微塵在光線下輕盈飛舞。


    殿內靜悄悄的,何容琛站在內裏,謝令鳶停在門側的陰影處,倚著殿柱,默默地當一個低調的救火員,隨時準備撲出來拉架。


    她覺得自己太敬業了,簡直要被自己的敬業精神感動哭了。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眼下她全做到了,多麽以身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可以頒發感動中國的影後啊,偏偏就跑到了古代來無法發光發熱……


    “撲通”一聲,謝令鳶迴神。


    待看清眼前發生的一幕,她驚訝地掩住了嘴。


    ……蕭懷瑾,怎麽會?


    ------


    何太後站在案幾前,她想過很多關於蕭懷瑾迴來之後的場景,她要怎麽責罵他才解氣,他又會怎麽不忿……可是真正當他迴來,神采奕奕站在殿外的時候,她卻不知該如何做起了。


    尤其當蕭懷瑾跪在她麵前的時候,竟有些無所適從。


    延英殿關了門,她迎光站著,他逆光跪著。


    這一幕,恍惚叫何容琛想起了許多年前,蕭懷瑾第一次跪她,是在重華殿的暗室裏,被推搡著跪在那四個牌位之前,七歲的他什麽都不知道,反抗不甘又痛哭。


    這恍惚的迴憶終歸現實,何容琛低下頭,錯愕地盯著蕭懷瑾——已經長大了,這些年,他從來沒有心甘情願跪過她,卻在此刻。


    她看見他張開嘴,聽到他說話。


    那聲音又熟悉又陌生,一句句迴蕩在空曠的延英殿內。


    “我曾經……懵懂,不知道上一輩的恩怨,不知道真相,對您心懷怨恨……很多年。”


    他頓了頓,流露出難為情又悲傷的神色。


    “知道您最難過的是什麽……就諷刺您如有子女,定是人中龍鳳;嘲笑您不得父皇寵愛,被他毀容留疤……”


    他低了低頭,有些說不下去了。卻還是說道: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充斥在我生活裏,最有激情和興致的,就是惹您發怒,來欣賞,來報複……其實這樣傷害,也不見彌補當年自己的痛苦。”


    。


    何容琛倒退了兩步,垂下眼簾,似乎視線不清,周遭一切都模糊了。


    ——這是她一生如鯁在喉之事,懷著仇恨收養了蕭懷瑾,卻又不能告訴他仇恨的根由,隻能時常毆打責罵他,來發泄心中的憋屈和痛恨。


    所以他登基後逆反心起,都是因果。宋逸修死後,她失了這宮裏最真心待她的人,便時常覺得人生艱危,那些痛楚更見不得光。每次和皇帝吵架互相插刀,彼此將對方傷害得體無完膚,過後又都痛徹肺腑,卻再無人燈下聆聽。


    她滿懷恨意侮辱他的母親柳賢妃死的活該;他就仇恨刺骨地諷刺她一生沒有子嗣。


    她在他傷口上撒鹽,嘲笑他得不到別人的真心;他就反唇相譏,諷刺真心待她的人全都死了。


    他們都傷痕累累,卻又拚著一口氣,總要讓對方痛死在自己眼前。


    。


    蕭懷瑾仰起臉,眼淚從他眼角斜斜滑落,流過耳腮。


    “當知道是我的母妃害死了大皇兄,逼死了酈貴妃和二皇兄後,我不知所措,甚至無所適從。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一直以來仇恨是什麽。那些讓自己理直氣壯發泄的仇恨都坍塌了。


    對活著的人而言,最痛苦的是什麽?是找不到遷怒別人的理由,人沒有辦法恨自己,也沒有理由恨別人。可世間既然有痛苦與折磨,總是因為有過錯才導致。


    無可發泄,無以麵對。


    站在朔方關外,吹著獵獵勁風,聽壯士們迴憶當年流血犧牲,看似歌舞升平的角落那樣暗潮洶湧,而承擔這一切的人將光留給了他,將黑暗留給自己吞咽。就像他昏迷中見到哥哥,卻不知道是何容琛在病榻前照顧了他兩天。


    “出宮了以後,見過很多人,似乎漸漸能想明白……我,生在宮裏,安然至今,其實,是幸運的。這個幸運,是父皇和您給了我……他早早走了,而您瞞了十多年。一定,很難受的。”


    。


    ——何止難受啊。當那些撕心裂肺的尖銳痛苦,隨著歲月的層層包裹,慢慢變成了鈍痛後,這鈍痛的傷口,在看到不知情的他時,便隻有反複揭疤流血。


    蕭懷瑾的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


    “其實,若說真話……無論是作為當年的德妃,還是大皇兄的母親,還是晉國的太後,您都很好……如果,您真的有一子一女……他們一定會是,人中龍鳳。”


    這一次不再是嘲諷刻薄了,他是真心的。


    “因為您,很好。”


    。


    何容琛迴過神來,才發覺已經淚流滿麵。


    ——她很好嗎?她很久沒有聽過這句話了,在宮裏沉沉伏伏的二十多年,從豆蔻少女走到了不惑之年,她什麽也沒有得到,什麽也沒有留住,她不知道支撐自己的是什麽。


    卻聽到蕭懷瑾說,你很好。


    何容琛抬起袖子,遮住了臉,袖子片刻被濕透。


    蕭懷瑾跪在她的麵前,他對太後口氣從來沒有這般。


    “我……我懂事晚,天資不佳,也許比不得您的親生子女,比不得大皇兄,也總是惹出麻煩。可如若您不嫌棄……”


    “我願意,奉您為母。”


    何容琛遮住臉,她發不出聲來。她肩膀抖動,生怕張口會哽咽出聲。


    “你……”


    “你……”


    她有很多想說,卻一時全擠在心頭。


    其實她一直記得,夜裏紫宸殿亮起的燈,那時候蕭懷瑾剛元服大婚,得以親政,從她手中接過玉璽,沉重得手都在抖,他每夜閱覽奏章,隻是他做得不好,跟不上她的步調。她便恨不成器,總要責罵。可那十六歲秉燈熬夜的少年人,那一幕,過去很多年總還是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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