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高高在上,自己能看明白的事,就以為所有人都該跟他一樣明白,誰不明白誰就傻。


    可是拓跋烏眼裏不屑理會的淺薄陰謀,在那些底層士兵們眼裏,卻是關乎親朋的生死,感情是不能用理智來克製衡量的。


    也許他相比拓跋烏的另一個優勢,就是意識到這些士兵都是人。


    “其他情況呢?”蕭懷瑾得知拓跋烏的反應就放心了,又問及別的。平時西魏人將高闕塞的附近嚴防死守,消息總是遞不出來。好不容易這幾日天降大霧,借著霧障的掩護,兩人試探了幾次,今夜終於得以扮作牧民,從城頭那邊接了消息。


    “還有就是拓跋烏號稱的四萬大軍,叱羅托掌兵一萬八,他自己兩萬多人。據我們釘在那邊的兄弟說,現在也沒有那麽多。”


    另一人道:“是,他曾經和伯爺打過兩場,死傷也有不少,算起來現在能上陣的,差不多一萬六千人。”


    蕭懷瑾點點頭,心下稍寬,又問道:“他們的輜重,你們見到過麽?有多少?”


    “我們的人怕引起疑心,也不敢總是去附近轉悠……哦,前些日子,他們撞見一次民夫押糧,估算著那陣勢,約莫是有兩萬石,算上他們傷兵在內夠撐半個月。現在已經過去好多天,不知還能撐多少日子。”


    “但西魏人習慣自己帶些肉幹奶幹,這就難說了……”


    拓跋烏看上去也不像沒底氣的樣子,這究竟是疑兵之計還是手中有糧心中不慌,蕭懷瑾也猜不出來。他揮手,叫他們退下了。


    李堯等人便退了下去,帳子裏複又一片安靜。


    燈一直亮到了後半夜,火盆沉默地燃燒著。


    軍營裏已連著開了幾夜的會。謝令鳶單獨睡了一個小賬,半夜醒來,看到外麵中軍賬裏依然明亮,她裹衣起身,推開門,便見蕭懷瑾坐在火盆邊,對著輿圖發呆。


    這一幕,她不由心生感慨。曾幾何時,這樣的情景,她隻在何太後的長生殿裏見到……那時候皇帝在幹什麽?哦,養老虎,喂豹子,聽白昭容唱曲。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看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蕭懷瑾頭上有什麽反光一下,白花花的刺眼。她走近,才發現居然是一根白發。


    蕭懷瑾察覺有人近身,抬頭便見德妃直直盯著自己,怔道:“德……妃的二哥,你盯著我做什麽?”


    謝令鳶迴神,才發覺自己方才有點冒犯,未經通報進入中軍賬中是刺探軍機的大罪,深夜裏她盯著蕭懷瑾一語不發也挺滲人。


    不過皇帝從不跟她追究這些,她轉開視線,溫聲道:“睡前收到何參軍的文書,說已下令南六郡的軍府,叫他們派人去天水縣接軍餉,不日便到。我們糧餉是夠的。”


    蕭懷瑾聽出了她話中不動聲色的慰解,心下生暖,隨即茫然起來:“……?接糧?哪裏的糧?誰送來的?”


    “長留酈家呀。”謝令鳶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似乎還有點磨牙:“您不是在那裏,半夜跟酈家人打了一仗嗎。酈家人找不到您,倒把我們給痛毆一頓。”


    蕭懷瑾:“……啊?”他是怎麽也沒想通自己哪裏招惹了二皇兄的娘家。


    這算是……仇家尋仇來了?


    *******


    謝令鳶說的天水縣,位於並州東南,遠離西關朔方等兵鎮重地,相對安全。


    南方六郡的幾個軍衙,接到行台發來的公文後,拚拚湊湊,總共調集了兩千人手,在天水縣外的定點鎮子上,等著交接中原送來的糧草。


    酈依靈從來沒在這樣風吹日曬的冬天趕路,到天水縣外時,白皙的臉都有些被吹皴,泛著兩坨高原紅。她的兄長酈依君也曬黑了點,看著還是頗為精神。


    “諸位辛苦,這一路應該還順利吧?”奉命前來交接的天水縣差官上前,客氣寒暄,笑著道:“煌州那邊,常年窩著山匪,路可不好走。”


    酈依靈笑了笑:“誰敢。”


    簡短兩個字,氣勢十足,令人不由刮目。


    糧草一萬五千石,除了謝令鳶她們一路敲詐的,還有酈家自己捐的。負責清點的官差很是感動。前些日子,督糧參軍何賜學把全並州的鄉紳豪族勒索了一遍,這件事在並州傳開,成軒然大波,褒貶不一。如今酈家這樣慷慨的世族,委實不多見。


    交接手續完畢後,酈依靈畫了押,隨口問道:“這些夠麽?你們準備送去哪裏?”


    “遲遲等不來你們,前些日子沒辦法,何參軍就出城,去征了些現糧,所以朔方城內暫時是夠了。”那官差笑了起來,具體數額是軍衙機密,他們也不清楚。隻聽說有的豪紳交不出現糧來,隻好打了欠條,這下連明年的軍餉也不必發愁了。


    “所以你們的貨送來,何參軍吩咐咱們轉去高闕塞,柳大將軍那邊。”


    酈依君一怔,心頭冒起不翔的預感。


    兄妹二人幽幽對視一眼,酈依君輕咳一聲,麵色古怪:“那個……是柳不辭大將軍嗎?”


    “並州的柳大將軍,隻有一個啊,”那官差熱情洋溢道:“就是重挫西魏王子、堅守朔方城門,聲名顯赫,戰功累累的柳不辭!”


    酈依君:“……”還真是他啊。一路上聽到零星傳聞,難道要親眼見證了?


    那麽問題來了,在長留的時候,他因誤會把柳不辭追著打了一頓,如今自己千裏送糧,送到天水縣就止步不前,這算什麽?認慫嗎?心虛嗎?


    那官差見兄妹二人的神色有些一言難盡,他好奇道:“你們從中原來,莫非他的名聲在中原也傳開了?”


    安定伯身兼並州刺史,並州別置尚書台的事,被衙門急報長安,普通百姓尚不知情,世家高門裏卻是傳開了,都知道並州有個第二朝廷。


    被柳不辭打劫過的那些豪族簡直氣炸,本以為他是哪路的流民帥,誰成想竟然是已故柳賢妃的親戚,你當欽差就安分守己一點好嗎?一路打劫到目的地,這算哪門子的出巡?


    但他們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這強盜欽差前腳走了沒幾天,一群“京門四姓貴公子”後腳就跟上來,商量好了似的,總能敏銳發現他們的漏洞和壞賬。瞞稅也好、圈地也好,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為了遮醜,他們隻能吃下這個啞巴虧,孝敬點錢糧,當是破財免災。


    所以,當並州的行台橫空出世,江湖流傳起了柳不辭的傳說,他們心情實在複雜萬分,卻也隻能抬頭望天,權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酈家從長安聽了這個傳聞時,酈依君兄妹押糧出發已經有不少時日了。酈老太爺單獨把長子召到麵前,欲言又止:“小九他們去並州,倘若又見到柳不辭……唉,這孩子可千萬不要再結仇啊。”


    酈大老爺一臉劫後餘生的表情:“幸好,外甥在信裏說過,不會讓他們到交兵地帶。若無意外,他們甫入並州地界,軍府便會派人去接,待交接過後,孩子們也就迴來了。”


    可酈老太爺依舊憂心忡忡:“我怕的是,這兩個孩子,不知輕重,不識深淺,擅自闖去困危之地,縱然想護也護不得。”


    “……”酈大老爺幹笑一聲,雖然很想安慰父親,卻忽然詞窮——


    因為父親說的沒錯,這兄妹倆要是卯上心思,是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他們自小在長留郡被人慣大,就以為自己本事通天了,一個敢孤身臥底流民營,一個敢帶部曲搗毀流民窩,誰也不比誰省心。


    。


    兩個長輩對家中小輩無疑看得很透徹,這兄妹倆是真的沒讓他們省心。譬如此刻,天水縣的官差想借用民夫,幫忙押送糧草,酈依君很爽快地答應了。


    “沒有問題。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酈依君嘴角掛著笑,看上去十分光風霽月:“不過這些畢竟是酈家的人,我也該跟去督守他們才是。”


    很久未見那個耍詐將他踹下山的柳不辭了,酈依君甚是想念。


    “是啊,倘若路上出了狀況,我與兄長也好解決。”酈依靈言辭誠懇真摯,隻是雙眼的光有點閃人。她好歹與柳不辭也曾是舊識,“該去瞻仰柳大帥的風采。”


    那官差見兄妹二人仗義相助,感動得兩眼幾乎要搓淚花子,連連行禮致意。待民夫趕車上路,士兵整肅軍紀,已經是夜幕降臨。


    晚色寂寂,眾人啟程,往高闕塞行去。


    *********


    本該是夜朗星稀,高闕塞的城頭,卻依舊被濃霧遮蔽。


    高曠的空中,一雙織銀長靴踏過磚石,靜無聲息站在城頭最高的塔台上。白衣麵具的少年居高臨下靜止而立,山頭北風極大,他巋然不動,俯瞰腳下。


    西魏的隨軍祭司跟在他身後,已經隨著走了幾個時辰,幾乎把整個高闕塞的四麵塔牆都走遍了。少年神情漠然,祭司也忐忑,直到站住了,才問:“可看得出用的是什麽招法?”


    少司命垂眸下眺,語調死氣沉沉毫無波瀾:“是結陣。”


    西魏軍祭司一臉茫然。


    既與西魏人結盟,少司命就順勢多說了幾句:“涿鹿之戰,蚩尤也用過這迷陣。前漢傳於張子房,高祖劉邦後,漸成秘法。”


    換言之,中原用來“護龍氣”的帝王輔佐之術,隻在朝代更迭之際由高人傳授,西魏是異族人,當然怎樣也看不透。


    蚩尤黃帝交戰時招霧喚雨的典故,還是眾所周知的。那軍中祭司見少司命看穿,心中鬆了口氣。隻要能識破手法,就有解陣的盼頭。他倒了倒苦水:“這霧天可持續有許多日了,總也不停,這布陣的人也真是耐性。”


    少司命淡淡道:“正常。若停了,短時間難布第二次。”這不是什麽隨意的陣法,是向天借運,當然不能說停就停,說起就起。


    “也就是說,這仗不打完,對方是不準備停了?”西魏軍祭問道。


    少司命不欲同他說一個字的廢話。


    能布下這樣的陣法,放目整個中原,唯抱樸堂二三人,對方身份也就唿之欲出了。上次在煌州邊界,雙方相持不下,是蕭雅治打破了對峙,惹得他二人著惱,幹脆聯手自救。這次,卻要真正地對峙起來了。


    酈清悟是他難得欣賞並警惕的對手。也因此,他早有準備,甚至為防九星攪局,還專門想出了防備謝令鳶“坑中坑”的辦法——也是被謝令鳶弄怕了,沒奈何。他憶起了那天夕陽下的奔跑,這勾起了他很不好的迴憶。


    清輝月色下,濃霧籠罩,將月光也氤氳。少司命縱身跳下了十數丈城頭。


    他身形站定,衣袂飄帶緩緩地垂下,整個人置身於濃霧中,卻又仿佛穿透了霧障,尋找隱匿在暗中的人。


    “叫拓跋烏放心。”


    第一百四十章


    趁著深夜霧色濃重, 高闕塞的城頭上, 垂下一根長長的吊索。


    繩索在牆麵上晃了幾晃,投下了模糊的倒影。城頭上,三五個西魏士兵順著繩索爬下城牆,跳到地麵上。他們蹲在地上警惕四顧,片刻最前麵的人做了個手勢, 幾個人起身, 追上少司命和軍祭, 跟在他們的身後待命。


    軍祭迴頭看了一眼, 知道他們是拓跋烏派出來的精銳護衛。


    西魏與晉國已經了對峙不少時日, 倘若這次高闕塞之戰, 能夠讓晉軍挫敗, 然後直取朔方城, 大半並州也就如在囊中了。


    所以, 無論對於西魏還是晉國,高闕塞一戰無疑都是扭轉戰局、決定乾坤的關鍵性一戰。若能盡快驅散霧障, 與晉軍速戰速決,方是上策。一味拖下去是無奈之舉,縱傷敵一千卻也自損八百。


    因此,拓跋烏派了身邊精銳, 不惜一切代價, 全力輔助少司命解陣,順便也讓軍祭一道協助,存了想讓他們偷師的心思。


    可少司命似乎並不在意這些, 他泛著銀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折射出冷光,似是將他們看穿,卻也視若無物,繼續漠然打量四周地貌。其他人想聽他解釋迷霧陣,卻又不敢開口問,隻好觀察他的神色來揣測情況。


    然而他們失望了。少司命根本沒有神色,濃霧中他無聲無息,如同沒有溫度的活物。


    高闕塞不大,可少司命走的極慢,抬眼觀星辰,以星辰日月辨位,再尋找酈清悟設陣的地脈穴位,常常一站就是半個多時辰。


    塢堡建在山頭上,連著荒廢的漢長城,北邊是半漠半草地,南邊有稀疏的灌木林。少司命沒有被銀麵具遮擋的另一半嘴角,忽然幾不可察地翹起一抹,又轉瞬即逝,淡聲道:“輿圖。”


    侍衛趕緊將簡陋的羊皮輿圖呈上,軍祭蹲下身幫忙攤開,看到那簡陋的輿圖,少司命眼底閃過一絲極輕的譏誚,從一個侍衛的腰中抽出劍,出手如電,在輿圖上連戳了九個窟窿!  !!!西魏人登時如喪考妣,他們畫張地圖容易嗎!


    “少司命,您這……”軍祭要抗議了!戳九個窟窿是幾個意思?


    “陣眼在這九個位置。”


    眾人啞聲,湊上前看,才發現這窟窿戳得極是精妙……或許可以說這陣法擺設的十分精妙,暗藏玄機,若不是少司命給戳了出來,他們也根本不可能發現得了。


    軍祭既是震撼又有些難以置信:“可是陣隻有八門……”


    少司命沒有理他,隻冷睨著腳下綿延千裏的荒野。


    陣有八門,休生傷杜景死驚開,這是人們根深蒂固的認知。所以西魏才總是堪不破,找不出迷霧的原因——


    因為酈清悟的迷霧陣不是八眼陣法,而是世間唯一的九眼陣法。


    少司命會有所耳聞,也是因為國師曾是前朝的人,蕭家舉兵稱帝後,國師來到北燕,也是他將中原的那套巫道體係傳給了弟子,他才知之甚廣。


    軍祭默然片刻:“其實我之前不是沒有猜測過這霧是用陣,卻很快又打消了,因為怎麽也想不出這八門該如何排布。可沒想到……”沒想到中原的古秘陣居然另辟蹊徑不走尋常路,搞出九個陣眼!


    真是甘拜下風。


    少司命漠然道:“這九門陣法是借天運。”言下之意,就算西魏人運氣爆棚,找對了位置,這種借天運的大陣,也不是說破就破得了的。晉國既然敢擺這個陣,就有不怕被人挑釁的底氣。


    這句話即便沒有諷刺的意思,軍祭的老臉也有些微紅。九是極,是最靠近天數的數字,中原古人如此開創,確實很難破解。他隻好求教:“您可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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