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可是,奇怪的很,這並州大行台,裏麵可精彩著呢!來這裏的人啊,有汝寧侯家的散騎郎,還有豫章謝家的中書郎、懷慶侯家的侄子……你們說,這群子弟湊上塊,得打成什麽樣?”


    朝廷黨爭究竟是什麽情勢,他們不在漩渦中心的人,最多是道聽途說猜測一番。


    但傳言都說,朝廷有世家派、老勳貴派、新貴派、清臣派……等等。何家是新世家之首,武家前身是皇族賜姓的家臣,老勳貴。何家和武家不在一個派係,謝家更是自詡清臣從不站隊。


    如今,這樣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三大家族,竟然同時派了族中子弟來輔佐皇帝的大表哥,莫非……是長安朝廷達成了什麽協議,各大家族暫時聯手,抵禦外侮?


    “行了,想事情也得摸準了竅門。”高縣令聽著身後議論紛紜,迴頭叫他們息聲,高深道:“上頭的想法,也不是那麽難捉摸,不妨想想,柳大將軍為什麽能被陛下派來!”


    他說出這高深莫測的問題,地麵就傳來一陣震動,循聲看去,前方不遠處的官道上,幾騎駿馬踏著塵土飛馳而來,看清城門後,他們高高亮出了手中旗幟。


    旗幟招展,後麵得了信號,馬車才緩緩駛來,兩側各跟有數十名精銳騎衛,麵容冷峻,身披重甲,一片銳意肅殺,不負行台官名。


    “何大人來了!”人群中有人小聲興奮道。他們今天見的人可不一般。


    這人是汝寧侯何汝岱的孫輩、太後的堂侄,朝廷的散騎郎,何賜學。


    -----


    何貴妃坐在馬車裏,聽到騎衛在外麵的稟報,掀開車簾。


    她前些日子一紙公函,讓並州各郡縣的豪紳們這兩日趕到高朔縣。此刻,他們等在城外,她矜淡地看了眼,估摸大約百十號人。


    心想,看來何家的姓氏,對並州煌州一帶的官吏豪紳,都挺有威懾力。


    這場鴻門宴應該可以收獲頗豐。


    未幾,馬車停在了城門口。何貴妃下車,聲音壓得粗且低啞,頷首道:“高縣令。”隨即目光掃過眾人,看起來更威嚴了:“有勞諸君千裏而來,遄行勞頓。”


    當看到何太後的堂侄、汝寧侯的孫子“何賜學”時,高朔縣的官員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當然不是因為他美貌,事實上他長得不男不女的。


    畢竟身為男人,長了張鵝蛋臉,絲毫沒有硬朗的輪廓,卻留一把胡須在臉上,是挺讓人忍不住想給他剃掉的。


    但念及何賜學這高門華第的出身,出身好就是硬道理,哪怕他男身女相,各路鄉紳們也很快想通了——京城的貴公子肯定是精心保養自己,長安大概就流行這樣的吧。


    眾豪紳們臉上堆出賣力的笑,擠出一百二十道褶子:“哪裏,哪裏,何大人才是不遠千裏,來為我們並州的戰事操心。承蒙大人有令,得以覲見大人,實乃我等榮幸。”


    這種場麵話,何貴妃平淡一笑,不往眼裏去。他們奉承她才是應該的。


    她坐迴馬車,威嚴的聲音傳出車外:“既如此,請高縣令帶路,咱們進縣衙去說。”


    高縣令趕緊騎上馬,在前麵帶路;後麵跟著尚書台的車隊和長長的護衛;一眾豪紳客人則跟在最後,彼此議論著。


    乍然見到了“京門四姓”中的何家公子,太後堂侄,他們實在難抑興奮之情。


    “我知道了!高縣令是這麽個意思,”有人拍了拍腦袋,解釋道:“原來如此,難怪陛下叫柳大將軍帶著行台來並州,還來了這麽多貴人。”


    現狀是,皇帝的外公、舅舅都故去了,沒個外戚依仗,這些年才被太後打壓。


    眼下好不容易並州出了戰機,當然要將自己的表兄弟送來曆練曆練,扶持柳家的外戚了。


    然而皇帝想扶持自己的外戚勢力,太後肯定不答應。在各種角力博弈下,最後達成幾方妥協,何家就送來了何賜學,跟著去行台。


    何家既然插手進了大行台,謝家、武家估計都不答應,皇帝也有攪亂水的意思,所以其他家族也紛紛把自己族中子弟送了來。


    做出這番猜測的人,覺得自己簡直是太有政治智慧了有木有。


    “是這個理啊。”其他人點頭附和道。他們寧願相信,這些達官顯貴同時來到並州,是出於政治平衡和爭鬥;也不肯相信他們是各家族聯手、團結起來應對外侮。


    。


    正議論著,就來到了高朔縣的縣衙,衙內酒席已經擺開了。


    何賜學代表行尚書台來巡檢,高朔縣衙一輩子也見不到這麽高規格的欽差,隻好將酒宴辦在縣衙。又擔心坐不開,遂將院子牆都拆了,調來全縣衙役差吏來值守。


    何賜學當仁不讓坐上位,其他一百多號豪紳一路坐到了院子裏。何賜學帶的護衛冷著臉,將院子外的差役趕走:“何大人身份貴重,為防刺客,附近不能有其他持械人等!”


    這顧慮於情於理倒也說得通,關鍵是沒有人敢逆著行台做事,於是衙役差吏們聽話地退下了。何賜學的護衛們則不動聲色,將院子圍了起來。


    他們穿著厚甲,背上是弩-箭,手中是小型連發弩,高壯的身子矗立在周圍,像是一堵牆,不但威懾,甚至充滿壓迫。


    這樣肅殺,院子裏吃酒的豪紳們也坐不住了。這一點也沒有被保護的感覺,反而是猛虎環伺好嗎。


    “周兄啊,我怎麽總覺得……總覺得……這些守衛,來者不善啊?”有個膽小的胖子悄麽聲問身邊的人。


    他身邊的瘦長中年人蹙著眉掃了一眼,也覺得瘮人得慌:“行台的大人出巡嘛,可能陣仗比較嚇人吧。他們主人不還在上麵跟咱們喝酒呢。”


    “可附近……隻剩何大人的守衛了。縣衙的守衛呢?”


    他們才發現,衙役們不知何時早已被調走。


    “真刀實槍,是怪嚇人……”


    這樣遠的距離,何賜學在高高的主位上祝酒,院子裏的人什麽也聽不見,周圍還被重甲兵圍著,一點吃菜喝酒的心情都沒有,總擔心下一瞬就被射成篩子。


    他們仰頭,遠遠看著那位何大人與縣令談笑風生,有人害怕,竊竊道:“該不會是鴻門宴吧?”


    “罷了,權當是想多了……”


    “想多了什麽?尚書台的人到並州來就罷了,把咱們召來,是圖的什麽?”


    不知道何賜學說了什麽,衙內屋子裏忽然哄鬧了起來,前麵的人不斷交頭接耳傳話,看得院子外麵的人也急切萬分。終於將話傳到了後麵:“能圖什麽,朔方的囤糧不夠了!”


    “怕撐不過冬,讓咱們出糧食!就是討上供!”


    “上供……什麽?出糧?!這這這,我出不了!去年重陽逢霜降,連著兩年我那裏收成不好了……”


    “屁話,收成好,西魏還能來打咱?哪次不是吃不上飯了跑來搶?就你收成不好,我還凍死了幾十匹馬呢。”


    這下可好,得知了何賜學來的真正目的,再看四周虎視眈眈的重甲護衛,眾人頓時有些不寒而栗。


    ——何賜學是來伸手問他們要錢要糧的!


    可是就算鴻門宴,那也至少該先禮後兵吧?這何賜學是怎麽迴事,上來派了一堆精銳重甲兵,直接把院子圍了起來,連禮都沒有,手裏拿著連發弩,就一副要動手的架勢!


    這是耍流氓嗎?還有比這更流氓的嗎?


    這些沒有見識的鄉紳們此時還不知道,還有個人叫柳不辭,他沒親自過來。


    -------


    何貴妃端坐在主席位上,挑著眉看下麵的人亂糟糟地議論,驚恐有,憤怒有,而她施施然坐著,絲毫不為所動,也不在意他們的喜怒。


    她恍惚是迴到了宮宴裏,不再是坐在下麵祝酒的貴妃了,她此刻是坐在皇帝該坐的主位上——這裏視野真好,一目了然,底下的人動作神態盡收眼底,她覺得自己無形中仿佛變高了,也似乎是旁人變得卑微了。


    她小時候沒少上何府的筵席,身為何汝岱悉心栽培的長女,她是唯一有資格上席的晚輩。可是坐在主位上,壓得一幫人不敢說話,還是頭一次。


    ‘總有一天……’她默默想,“本宮要憑自己的名頭坐在這種場合。”


    不必再借著堂哥的身份,可以憑自己堂堂正正地出入。


    她的對麵,高朔縣的縣令麵露難色,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起身向她恭敬祝酒,想要岔走話題:“何大人,您看,這酒喝得高興,這事兒是不是稍後再議……”


    何韻致微微一笑:“正是諸君興致好,本官挑時候說出這件事,也才好助興。高大人這酒,敬得可誠心否?”


    “誠心,誠心,自然是一片赤忱!”高縣令彎著身子道。


    “既誠心,本官就喝了。不過,”那盅酒在手裏,明晃晃映出天光,何韻致的笑容映在這光影裏,怎麽都有兩分不懷好意:“這酒要喝下去,本官也有條件的。”


    高縣令心中一緊,他此刻算是領教了,這位何大人是個極難打發的主。他無奈隻能點頭,聽何賜學一笑,也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語氣中真假難辨:“喝下這酒,受了你們這禮,諸位就可以叫府上的下人帶著條子來了。不然……本官可不放人,叫你們喝個夠。”


    院子四周的上百重甲兵身形緊繃,手臂上的小型連發弩都在嗡鳴。


    “……”漫長的沉默。


    何韻致的目光涼涼地掃過席間所有人,平靜卻飽含威嚴之態,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對上她目光的人,都仿佛被洞穿內心,慌不迭地低下頭避開,心道,不愧是京門四姓的公子,言行舉止真是普通世家子沒有的氣勢。


    “諸位,並州的戰況,不必本官翻來倒去地講,在座想必都是知曉的。”何韻致放下酒盅,站起身來。


    她收起了方才的微笑,嚴肅的模樣令人生出幾分忐忑,是人骨子裏對於高貴的畏懼:“也有人覺得這仗無論打成什麽樣,都該是朝廷操心的事。”


    這難道不當然的嗎?有人暗自腹誹。


    何韻致掀了掀唇角:“在座之人,家中多是並州的郡望,祖輩世代耕耘於此。一旦並州失陷——普通人尚可以逃去中原腹地,流民不憚旁的,隻要有口飯吃;可諸位家大業大……”


    這些有家有業的鄉紳豪族,往哪裏躲避戰禍?


    待那時隻有兩條出路,其一,是投靠西魏,獻上錢糧,繼續管理自己這一方地界;其二,是被西魏洗劫一空,從富貴門戶淪落成平民。


    曆史上他們往往選擇第一條出路,但戰亂時候,命運也未必能由他們決定。


    所以,無論朝廷是勝是敗,這些鄉紳豪族身為晉人,與晉國休戚與共,晉國敗則家損。


    “所以都是出錢出糧,這其中意義卻大不同了。”何韻致的目光平靜而鋒利地洞穿他們每一個人,話語卻是循循善誘:


    “若給了朝廷,這是義舉,且朝廷是打了欠條借糧,年息一分,總有還的時候,你們不虧什麽。可倘若朝廷受輜重不足之困,未能撐過這次,叫西魏人打進來了……胡人上門來找你們要錢要糧,可就不止這個數目了,那時不是借,而是孝敬。”


    何賜學耐心地擺出事實,給他們分析了這筆賬。同樣是要出血的,將錢給了朝廷,好歹是有拿迴來的可能;若是給了非我族類的西魏人,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了。


    所有人心中也在盤算這本賬。若今天他們肯捐資,何大人代表行尚書台,同他們簽下欠條,且日後朝廷修史時可以記上他們名字,是名利雙收的好事。


    但若不肯捐資,至少今天是走不了了,重兵在外麵舉著連發弩呢。


    何大人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有那反應機敏的,想到何賜學的身份,何家在並州、煌州的親信,這筆糧捐上去,就當是在何家麵前刷個眼緣了,趕緊起身迎合道:


    “何大人說的在理,也是為我們考慮周到。國難當前,捐些錢糧算什麽?大人,天水縣劉琦願意捐三千石粟穀,一千石馬草!”


    何貴妃頷首,向那識趣之人投去讚許的目光,她也得以示嘉獎,好鼓勵後來人:“天水縣,劉氏,棟梁之才。本官記得了,也會如實稟明陛下和太後。待他日將蠻胡趕迴北漠,朝廷少不了記你一份功勞。”


    劉琦激動得語無倫次,頓時覺得自己方才搶的先機是他這一生最英明的決策。其他人見狀,又眼紅又著急,最是受不得這番哄搶,生怕落於人後失了好處,也忙不迭也跟著表忠心:


    “長石縣孫榮願意捐五千石粟穀,兩千石馬草,粗布二十匹!”


    “寧川郡張岩認捐六千石粟穀,兩千石馬草,粗布三十匹!”


    何韻致成功地喚起了他們的狂熱與哄搶,慈祥微笑著坐收大禮。


    往年並州的軍糧是由並州刺史就地征收,安定伯掛著並州刺史時,每年到季都是將任務攤派給各郡縣,不完成征糧任務提頭來見。他的做法是很多刺史慣例的做法,簡單粗暴,也省了不少事兒。


    可普通民戶就苦了,因這軍糧是征到他們頭上,卻永遠征不到鄉紳豪族——最多是郡縣完不成上級攤派的任務時,這些鄉紳豪族出點錢糧替他們補缺,讓官衙欠他們人情。


    如今她另辟蹊徑,沒有攤派任務給下級郡縣,倒是熱熱鬧鬧地借了全並州一百多戶豪族的四十萬石糧食和二十萬石馬草。


    *******


    已是過了一天,高闕塞依然是愁霧繚繞,都道是這天氣見了鬼。


    西魏人在城頭上看不清城外,晉軍則借著霧,在山坳下找了地方紮營,數百西魏戰俘被捆縛著,堆坐在地上,等候晉人的發落。


    晉軍俘獲大批胡人的場景,自惠帝後就很少見了。倒是晉軍或漢人被捆去西魏當奴隸比較常見。


    此刻他們大聲談笑著,興奮地議論著怎樣折磨俘虜,甚至是刻意在戰俘麵前議論。而那些戰俘有的驚懼惶恐,有的破口大罵,有的焦慮不安,也有的麻木淡漠。


    營中彌漫著一片躁動不安,中軍帳子裏,蕭懷瑾召齊了部將,一派臨危不亂的平靜:“本將知道,這是八百多俘虜,八百多張嘴。哪怕一天隻給他們吃一頓,三天下來也要浪費近百石的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宮佳麗心悅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酥脆餅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酥脆餅幹並收藏後宮佳麗心悅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