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岩道:“臣記得蘇公公也有點西北口音,這樣巧合,該不會是什麽……”謹言慎行,後麵“親戚”兩個字未出口。


    紫宸殿從司寢到茶水間的所有宮女內侍乃至掃灑粗役,他心裏都記有一份檔案,他記得蘇祈恩入宮的身世是父母雙亡,沒有親眷,流落到長安賣身入宮。尚宮局之所以放心將之提入紫宸殿,也是因為蘇祈恩沒有家人,不怕出幺蛾子。


    而貼身侍應之人有可能存在隱瞞親緣關係的問題,陸岩和經曆過一次刺殺的蕭懷瑾對此都難免十分敏銳。陸岩道:“不若先將此人帶迴。”


    蕭懷瑾點點頭,眉宇間浮現一絲陰鬱。


    他和陸岩帶著人,踏著紛紛細雪,往養傷的民居迴去。


    *********


    朔方這幾日因節氣迅速降了溫,黑雲壓城,漫天陰霾。


    遠遠地,謝令鳶已經看到了朔方郡的甕城。來的路上,她們聽說了前幾日西魏人偷襲,派了騎兵扮成馬販子,妄想搶城,還差點成事,所以近段時間,朔方城門對於人們往來進出查得格外嚴,城門也比往日早關一個時辰。


    朔方城門已關,她們便尋了城外客棧落榻。由於處在貿易關路上,朔方城進出客商眾多,城外的客棧也十分熱鬧,比她們一路走來的清冷蕭條場景,不知繁華幾倍,客棧外甚至有專門對外客說書的“唱書人。”


    至於唱的是什麽,自然是前些日子驚心動魄的夜間奪城之戰。那瘦小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處石階上,開著高腔講的聲情並茂,及至講到那夜千鈞一發之際,西魏人幾乎要破城而入,卻被“甕城門九壯士”給攔下了,四周喝彩紛紛。


    謝令鳶在人群裏旁聽著,她的腦海中,不禁勾勒出一幅畫卷,這有著崇高愛國主義的“甕城山九壯士”寧死不屈的偉岸形象,並為他們編寫了一本教科書。


    武明貞安靜聽著,逐漸心潮澎湃,沉聲道:“可惜此九人已死,否則若在我麾下,我定讓他們封官得職,人盡其才。”


    屠眉雙目放光,一拍大腿:“嘿!這幾個人要是當初在我手下,我就不會讓那柳不辭逃跑,也不會被你們……”


    “我大晉猛卒,乃國家社稷之擔當,”何貴妃冷眼相看,打斷她:“你敢讓他們與土匪相提並論?”


    屠眉怒視這個石頭精:“老子的匪現在都去當兵了好嗎,下一輪守城門的九壯士,就是老子的匪,怎麽不能相提並論了!”


    何貴妃一噎,劉半仙上前勸架,他擠過去,何貴妃嫌棄地躲開,劉半仙在人群裏雙手一掐,搖頭晃腦:“這翁城山九壯士,不簡單啊不簡單,其中有一人……嗯~~~乃有帝王相也……嗚嗚嗯!”


    劉半仙隨口胡扯,將所有人都驚呆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且九壯士死得那麽慘烈!眾人趕緊捂住他的嘴:“閉嘴!”


    武明貞一劍柄打暈了他,冷冷道:“烏鴉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蕭懷瑾迴到院落裏時, 老邱正在天井裏燒紙銅錢。守在門口的兵吏要帶陸岩去登記上牌, 蕭懷瑾由他們去,他靠著斑駁的牆麵,看著圓形正口的紙錢在火舌上一閃而過,化為了灰燼。


    站著看了一會兒,他走上前, 坐在老邱身邊, 幫他燒紙。老邱抬頭見是他, 溫和地笑了笑, 這沉默伴著落雪和火焰, 出奇的和諧與靜謐。


    繼而解釋道:“今天是老大的忌日, 也順便給老小燒點錢, 免得他在那裏過得不好。”老邱手邊還放著自己親手紮的紙衣紙房, 神情平靜。


    蕭懷瑾記得他小兒子是死在西魏入侵的亂軍中, 大兒子是在服徭役中病死他鄉的。軍中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聚少離散, 孑然一身。


    這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境遇。在孤獨與悲哀麵前,無論出身貴賤的人,都是平等的。他問:“那你還有親故在嗎?”


    “有個比你小幾歲的侄女,現在隻希望她能好好的。”老邱目光溫溫地看了他一眼, 平淡地將一疊紙錢又放入了火盆中, 半是輕微的感歎:“我幺兒要是活著,現在也有你這麽大了。”


    蕭懷瑾觸及他目光,被那寧靜的溫和所觸動, 天上簌簌落的雪似乎也不是那麽冷了,似有暖意包裹。他將手往那火舌處靠了靠,汲取著溫暖,淡淡道:“他應該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不像我。我可混賬的很。”


    從小似乎也沒什麽人喜歡他,他仍清晰記得三歲的時候,宮裏老姑姑幫他換衣服,聊天時說他必然是個不受寵的,言辭語氣中的怠慢至今難忘。那些人也許以為他年紀小不記事,其實孩子對大人的情緒是十分敏感的。那之後父皇和其他妃嬪公主不怎麽熱絡他,似乎也很好地印證了那些宮女的話。


    長大了自不必說,在韋無默說出當年舊事時,他就覺得自己在太後麵前站不住了。他發自內心痛恨命運,更恨自己的出身。


    老邱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瞬間哈哈了一聲:“怎麽會,你一表人才的樣子,一看就是好人家裏養出來的。你爹娘必是有福之人,才能生出這麽好的兒子。”又能打仗,又講道義,既不囂張也不粗魯,對他一分好意也能銘感於心,這樣的人怎麽會惹人厭呢?


    蕭懷瑾不再說這些了,他看到老邱兩鬢已斑白,其實隻有四十出頭,若父皇還活著,差不多也是這年紀。他心中不由感慨,都說生為天潢貴胄是命好,可他覺得生為老邱這種人家,過平淡庸碌的一生,才是很好的。


    但前提是,國家得給他們一個過太平日子的世道,而不是民眾們年紀輕輕,就被戰亂或徭役帶走了性命。


    他想想心中就一沉。也是他虧欠了這個國家的臣民太多,邊疆總是不寧,內政也一團混亂。


    “我記得延祚四年,也是下了這樣的雪。西魏和我們背約,打了進來。”蕭懷瑾想到邊境戰亂,繼而又想到了互市,想起那一天宋先生去世了,他坐在深深宮闈的最深處,望著許遠外的碎雪,時光都好似凝滯在那壓抑的一天。


    過後很多年,提起延祚四年的西魏禍亂,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幕場景,便永遠是自己坐在深宮裏,看著外麵的落雪,無能為力。


    他一說延祚四年,老邱的臉色驀然變了。蕭懷瑾察覺到,心想大概是戳了他什麽痛處,也不再提,二人久久無話,隻對著火盆沉默,氣氛倒一片祥和。不多時,老邱起身道:“時辰到了,該泡藥了。”


    每日晚飯前一個時辰,亦即申時末酉時初,蕭懷瑾需泡藥浴。軍中很難有這個條件,許多重傷兵便隻能熱敷藥包,然而老邱不嫌麻煩,論起照顧來,他對蕭懷瑾可謂無微不至,每天清晨去擔水,上午劈柴,中午開著大爐子燒,連著泡了幾天藥浴,蕭懷瑾身上斑駁的傷口便比旁人恢複得快得多。


    蕭懷瑾進到屋子裏,解了外套搭在門上,脫光裏衣,便進了藥水裏。老邱出門忙活著做飯,不時進來添一點熱水。加完水出門時,他錯眼一瞥,蕭懷瑾的衣服掉到了地麵上。


    那是裏衣,他替他將衣服拾起來,一卷黑色的帛卻落到了地上滾動,緩緩卷開。


    老邱愣了一下,因那黑帛一眼望去便知質感極好,莊重深沉,他將黑帛拾起來,赫然入眼的幾個大字卻如驚天霹靂,嚇得差點讓他拿不住——


    以柳不辭進位大將軍加侍中、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別置尚書並州大行台。


    “……”老邱再怎麽不懂高官們那些事,尚書大行台卻是不會不知道的。


    這幾百年來戰亂頻繁,大行台也就成了屢見不鮮的存在,不少位高權重之人帶兵出征,都會在駐地設臨時的尚書省,等同於權力班子挪到了駐地,代表著中央朝廷,發出政令與長安朝廷無異!


    柳不辭……他他他一個八品副尉,怎麽可能有這麽燙手的詔書?!


    老邱第一反應這是柳不辭撿來的,隨即又否決了。首先聖旨上寫明了是柳不辭,其次並州這裏設大行台很正常,前朝就有高官出征來此。再次,假若詔書丟了,那並州絕不是如今的模樣,早已人仰馬翻,掘地三尺了。


    這詔書唯有一個可能,它是柳不辭隨身攜帶,並從未公示於人的。


    老邱一時也糊塗了,想不通柳不辭為什麽不拿詔書出來,還要屈尊做個八品副尉——大將軍啊,錄尚書事啊!


    難怪他總覺得柳不辭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無論是言談舉止抑或行事交際,都透著股子富養的派頭。這年頭高官權貴世家子弟,都喜歡這麽體察民情嗎?


    可組建大行台……其他的班子成員呢?除了今天那個麵癱流民(貴公子出身的陸岩:……),柳不辭身邊就沒有旁的人了啊,那這要怎麽建臨時行台?


    以及……柳不辭究竟是什麽身份?


    無論實情究竟為何,老邱勉強鎮定地將黑帛放迴柳不辭的裏衣中,將裏衣掛迴門上,走到外麵差點被鍋灶絆了一跤,心中卻是隱隱雀躍起來。


    他看到希望了。


    ……那個深埋在他心底多年,讓他背負無比深重罪惡的秘密——那場關乎延祚四年互市背約的秘密,他本以為將被自己帶入墳墓,真相永遠被掩埋在朔方寂寞的漫天黃沙中,未想到,老天果然是有眼的,這世間是有公道的,居然將一位帶著大行台詔書的人,送到了他的麵前!


    既然這是天意,那麽他決不能辜負天意。他要想辦法將這個秘密,透露給柳不辭,至少,給當年無辜死去的民眾一個交待。


    ********


    傍晚的雪下得越發肆虐,朔方城外的客棧卻依舊熱鬧不減。


    屠眉等人有驚無險地拖著劉半仙迴房,好在沒人在意他說了什麽,民眾們都沉浸在晉軍退敵的喜悅、以及西魏又要卷土來犯的隱憂中。


    房間裏,酈清悟關了房門,兩刻鍾之後,三個人出現在他房間裏。


    一個人穿著兵營劣質粗糙的皮甲,另外兩人倒是換上了清爽的白色隱紋衣,對比十分滑稽,酈清悟轉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帶了點笑意。


    他很少在“四餘”麵前表現出情緒來——忘記是誰教過他還是自己總結的,情緒是別人洞察你、控製你的弱點,他就慢慢學會控製自己了——因此幾個下屬都頗為詫異,猜測他大概心情實在很好。


    他關心了下他們的近況,穿劣質皮甲的羅睺委屈道:“屬下跟著他投入安定伯軍下,就被分去操練了,和他分了開。”


    這個“他”指的便是蕭懷瑾了。羅睺的委屈簡直都要淹沒了他們,隻不過麵上壓著——一路跟著扮作流民保護主人的三弟便也罷了,在羊腚山遇到山匪、西關口偷襲王子時奮勇相救也就罷了,居然現在在兵營裏,跟著一群刀都使不利落的新兵蛋子操練???


    尤其是為了不惹人注目以至於暴露,他也還得苦兮兮裝成什麽也不會的樣子,**練官嫌棄,簡直心裏苦。


    當初接了酈清悟任務的一共七個人,兩計都兩紫炁三羅睺,可以說酈清悟將在外身邊的人都送去了蕭懷瑾身邊,路上遇土匪、偷襲西魏、困守甕城,暗中保護蕭懷瑾已經死了四人。


    而被編入了兵營操練後,兩個計都借口自己還擔負著監察衛的身份,戰甲一脫,半夜跑了,去守著蕭懷瑾。而羅睺隻是探情報的,沒有官方身份,就隻能繼續苦兮兮地跟著一群新兵蛋子裝傻。


    酈清悟聽他詳細說了蕭懷瑾這一路的事,聽說如今在城裏養傷,陸岩已經迴到了皇帝身邊,他點了點頭,安放了心——陸岩功夫十分好,又忠心,是可以信任的。他留了羅睺問話,剩下兩人退下,又隱迴暗處去守蕭懷瑾了。


    偌大的上房裏安安靜靜,酈清悟不笑了室內便又清冷壓抑起來。那羅睺單膝跪著,聽他問道:“去歲交待你們查的事,情況如何了?”


    “已有了些眉目。屬下潛入並州軍的軍籍處,翻到了正月之禍爆發後,並州軍的將官調用任免,發現了一些情況……”


    他將隨身攜帶的拓本雙手遞了上去:“當年蘇廷楷的高級親隨部將幾乎都死了,隻有這個奚此非是例外,他是五品郎將,職位不低,戰後卻僥幸存活,且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朝中卻有人為他擔保,他官職不升不降,平調去了並州府軍管理後勤輜重。”


    那樣的情況,自然是指正月之禍後倒逼蘭溪派了,顧慮到主人的身份,聽到難免不快,羅睺含糊帶過:“後來延祚三年,西魏與晉國訂立互市約定後,他又被平調去做措置官。發生互市之亂後,因榷場監管不力而被斬殺。然而屬下又在並州駐軍府查到了造假文書,此人似乎還活著……”


    酈清悟的目光在拓本上那個“奚此非”的人名上掃過,靜靜思忖著。措置官,互市榷場的地方官,等同於武轉文職了,且是肥差,算是暗升。此人有正月之禍那樣的汙點,仕途該是告終,卻能一路平穩調動,朝中必然有人保他。


    且又明顯換了個身份,一定對景佑年間的事,知曉些內情。


    他眸光逐漸冷凝,比窗外的紛紛落雪還要冰寒。他問道:“人在哪裏?”


    “人在廣朔縣定居,是當地商人,有商隊出西關口通商。”


    居然還能走絲路通商,可見財勢都不差。他緩緩將茶水倒入杯中,任霧氣嫋嫋半遮了視線,吩咐道:“將那人帶來,要盡快。”


    羅睺一怔,習慣性應諾,卻並未退下,沉默一會兒猶豫道:“您不是向來不碰這些事麽?”怎的忽然,又起心動念地要管了?


    以前酈清悟也不是沒查過,但他查明了就罷手,往往是不參與進去的。原因除了抱樸散人經常勸的出塵、莫入世道與天爭,還有就是——世道已然如此,那些人隻是蛀空樹木的億萬蠹蟲之一,這些人源源不絕前仆後繼,且背後有著強力的權力交織,理睬他們有用嗎?


    一直以來,酈清悟覺得自己是很扭曲的,一半是父親自幼囑托的重任,一半是散人說的出塵,他就如走在獨木橋上,兩邊都是矛盾,都在拉鋸他,割裂他。


    但如今不一樣了,謝令鳶是變數,“變數”想管事,“變數”想要知道真相,他要保護晉國的變數,當然就要隨她心意了。


    所以他心中是十分感謝謝令鳶的,她的到來,讓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不必顧忌地入世,心安理得地參與進了種種是非中來。


    酈清悟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伸出手,幾片輕盈落雪化入他掌心。


    待到羅睺將那個隱姓埋名的郎將帶來見他時,他會讓謝令鳶知道一切她想知道的。


    *********


    至傍晚,雪越下越大,陸岩披著一身寒氣,從軍籍處歸來。蕭懷瑾已泡好了藥浴,老邱垂著眼簾,將飯菜端到案上,手有些隱隱顫抖。


    案上放了小壺的酒,乃他私釀,口感醇香。三人在小案前落座,室外是寒風霜雪,室內烤著小火,再小酌片刻,皆有些醺醺然。


    氣氛融融,老邱便起了話頭,說要猜拳行酒令。蕭懷瑾是沒玩過行酒令的,但陸岩在禁衛軍中玩過,給他解釋了一下,蕭懷瑾便興致勃然想要試一試這些士兵們平時玩的遊戲,體察民情。


    “輸了定罰酒,還是?”


    老邱搖搖頭:“老兵裏都不這麽玩,哪有那麽些酒給糟蹋。都是一人輸了就如實迴答一句問,或者說個藏肚子裏的事兒。”


    陸岩覺得這樣玩實在吃虧,老邱輸了便罷,個老兵油子的秘密算什麽?但蕭懷瑾是皇帝,若要是輸了,豈不是皇家宮闈的隱秘,都被個外人聽了去?


    但他似乎確實沒什麽理由製止,軍中都這樣玩,甚至還有脫衣服的。越遮遮掩掩反而顯得古怪。


    他便正襟危坐地一旁觀戰,警惕盯著老邱和蕭懷瑾猜拳。


    “一定中啊!”“三六順啊!”“六六順!”


    老邱贏了。他笑著小呷一口酒,問道:“我問一個問題,你隻照實迴答我能與不能便好。”


    蕭懷瑾不扭捏,道一聲你盡管問。


    “我觀你不是普通流民帥,也聽說你是中原來的,定然是好出身的人家吧。”老邱下意識湊近了蕭懷瑾,低聲問道:“我想問……以你的身份,倘若你知道了什麽秘密,可有辦法不通過旁人轉述,直接告訴聖人?”


    他沒有問柳不辭的身份,那些若柳不辭不說,便不是他能知道的。他也不在意柳不辭的身份究竟是何,隻要天子能知曉這件事便好。


    蕭懷瑾怔了一下,感覺方才入腹的酒,仿佛有點麻痹了思緒,眼前的一切都放慢,是以他清晰看到了老邱眼中一閃而逝的祈盼,仿佛無盡的黑暗中見到一縷光明。


    ——這隻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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