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的是他死了, 長安該怎麽辦,沒人收屍不要緊,隻希望想辦法讓太後知曉,趕緊另立新君。


    怖的是他死了, 長安該怎麽辦, 定還會有很多麻煩,世家會一窩蜂搶上,又是一團亂麻的困局。


    可也覺得未必不是解脫。


    悔麽?還是悔的。他聽著方老將軍、玉隱公子等人的事跡長大, 他以為打勝仗似乎是件容易的事,隻要驍勇、果敢、智慧,了解風貌地理,那麽再積攢幾次經驗,就可以無往不利了。


    可真到碰上了,他才知道,這世上什麽事都講個機緣與巧合,而打仗更是最講究運氣的事。時運不濟,就會如偷襲西魏那個王子,拚了全力殺到敵人眼前,也不得不放棄。


    。


    而這個夜,他已感受不到寒冷。盡管滲出的汩汩鮮血浸透了棉衣和戰甲,被冷厲長風一吹,就透著冰冷的濕意,然而又仿佛燥熱,他覺得自己大概會在這燥意中死去,然後冰冷了身子。


    他在西魏騎兵的衝殺中左支右絀,盡力保全自己的性命,見縫插針又殺了兩個西魏騎兵,身上又挨了一刀。


    之所以沒有放棄活下去,力竭而戰,是因為他永遠忘不了方才被搶城的那一刻,那兩個關城門的士兵。


    一個是之前帶頭打他的人,他記得姓吳,大概叫老吳吧,而另一個也是城頭上喝過酒的。


    他們大吼大喊著關城門,脖子上的青筋迸出來,各自雙手推著一扇幾十斤重的城門往前俯衝,將門牢牢闔上,死死抵住外麵的衝擊,對這邊大喊著:“快不行了!”


    但沒人顧得支援他們,有兩個敵兵看到他們關城門,縱馬奔去砍殺。


    他們正死死抵著門上門閂,那一刻張副尉舍了命,衝去攔那兩個騎兵,為他們爭取了點時間。張副尉被砍死後,同蕭懷瑾喝過酒的那個士兵則又擋在老吳麵前。他也抵抗了沒兩下,就被殺了,臨死前緊緊扒在老吳身後。


    但他的屍體並未替老吳抵擋多久,敵兵就一刀刺穿了老吳。那時老吳正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掙紮著給城門的大銅鎖上落了鎖,他上鎖的時候已經站不住了,緊緊扒著門閂,後麵那倆騎兵瘋了似的幾乎將他砍碎,而他倒地的時候堅持著將鑰匙吞入了腹中。


    他們舍命的時候也沒想很多,什麽家國大義他們從來不知道。隻知道這城門必須關上,不能被騎兵衝進來,不然就守不住了。


    所以,蕭懷瑾想,他也不想想那麽多了,他隻知道他必須活著,不能死在戰場上。


    ------


    城外的騎兵不斷衝城,大門被撞得碎屑紛紛,門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幾乎要承受不住了。


    甕城內對峙的兩軍都隻剩了幾十人。先前衝進甕城的那一小縷西魏騎兵,真正成為了“請君入甕”的翁中鱉。他們無法從內打開上了鎖的甕城門,真正的朔方城門又關得牢牢,非攻城重器不能破。他們隻能盡快殺光甕城內的守軍,好從內部將甕城門破開。


    慶幸的是,對晉軍來說,這場鏖戰很快便迎來了曙光——安定伯連夜親自帶兵退敵,朔方是並州軍的中心駐點,大營離主城也隻有幾裏路,幾千騎兵轉眼就到,在城外與偷襲的騎兵互相衝撞。


    戰機總是稍縱即逝,一刻鍾頭便天翻地覆。製造出這些機會的,往往隻是不起眼的一兵一卒,譬如那兩個守城士兵。西魏騎兵的搶城被攔了一刻,形勢便倒向了安定伯的晉軍。


    甕城內還在垂死抵抗的守軍,看到了城外天空被火光照亮的紅。那並非黎明之後的朝霞,而是援軍帶來的希望。他們被喚起了幾乎潰散的意誌,大喊著殺向敵人——不為什麽殺敵衛國,而是要活下去!


    他們也終於如願以償。


    安定伯帶了四千騎兵,甕城外的騎兵們見搶城失敗,也就及時止損,一聲吹號迅速迴撤,來去如風端的是流氓行徑。


    而朔方城門上巡視的守軍見狀,趕緊跑下城牆,匯報城門下嚴陣以待的長官。


    不過多時,朔方城門緩緩打開,守軍如潮水湧出,衝去甕城,將剩下的幾十個西魏騎兵一斬而空。


    甕城經曆一番激戰,守住了。


    得救的時候,蕭懷瑾倒在城牆邊,他身下全是冰冷粘膩的血,有敵人的,有自己的,卻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十分疲憊,躺在那裏,枕著一個死去士兵的後背。


    闔眼之前,他看到了黎明。


    真正的黎明,不是安定伯帶來的朝霞,而是黑夜褪盡後的世間本該有的、一直存在永恆未絕的明亮。


    他感到有人在搖晃他,操著濃重的口音:“死了沒?哎這是個活的,別睡,睡了你就真凍死了,起來,起來!”


    蕭懷瑾心想,你要知道我是真龍天子,看你還敢不敢這樣扇我巴掌。


    他這樣想著,忽然笑出來了,就笑醒了。帶著臉上的五指印,睜開眼。


    對麵抽他巴掌的老兵,傻了一樣地看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快死了又笑醒的人。


    此乃神人也……


    *******


    清晨時候的冷意刁鑽,直往骨子裏透,那抽他巴掌的老兵脫了被自己穿熱乎的夾襖,蓋在蕭懷瑾身上,將他擔上了簡陋的竹架,送去軍醫處止血包紮。


    後勤的士兵們來來去去,清理戰場,抬水衝洗掉地上的血,漸漸朝陽初升,朔方的城門打開了。


    城內的百姓們後半夜聽著混戰聲,膽戰心驚地躲去家中地窖下,直到外麵的城吏敲著梆子喊沒事了沒事了胡匪跑了,他們才小心翼翼從地窖裏爬出來,然後忙裏忙外地蒸熱饃燒菜,送去給城外的士兵。


    因不知道該怎麽表示,就隻能竭盡所能拿出最好的。士兵們接過,熱饃和燒菜被放在死去的人懷裏,冰冷的屍體上又冒著熱氣騰騰,一起下葬,看上去也滑稽。


    沒辦法給一具好棺,那麽給一口熱飯熱菜送上路便是他們唯一能做到的。他們做這些也很簡單,隻是希望假如自己哪天死在戰場無法厚葬,最好也能有人往手裏塞點熱氣騰騰的飯食,讓他們別那麽冷地入土。


    。


    傷兵們被安置在城內官占的閑置民居中,幾個軍醫來去忙碌。


    蕭懷瑾躺在竹架上,傷口被敷了藥,喝了一碗熱薑湯,吃了一個雞蛋——往日他在宮裏隻吃蛋白綴糖做的點心,而這裏的雞蛋隻供給重傷者,以至於他竟然小口小口舍不得吃完。


    他身骨底子好,兼之年輕,吃過熱食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是下午,精神已經好了很多。他動了動右手,扯得傷口疼,這時屋外傳來整齊有力的腳步聲,門簾被挑開,昭武校尉李岩邁了進來。


    他往日對柳不辭也談不上喜歡,因為察覺到柳不辭並不將他放在眼裏。他以為是柳不辭身為流民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習性使然,內心嗤之。但這次守城戰,倒真是要另眼相看三分。


    所以也難得和顏悅色問候了幾句,又遞了個消息:“張副尉戰死,林將軍說你守城有功,擢升你為宣節副尉。升官了,怎麽樣?”


    這升遷速度,可謂是拍馬都趕不上,一下子躍了幾級,成了八品武官。


    他滿以為柳不辭要喜形於色了,畢竟士兵們最樸實的願望,無非是少打仗,多掙錢,混個小官。


    可柳不辭反應十分淡然:“好。”


    林將軍,蕭懷瑾記得似乎是安定伯隨身的郎將,提成懷化郎,五品。這武職擱在大朝會時文武百官覲見,懷化郎連含元殿的主殿都進不去,隻能站在外麵的台階下,踮著腳看看天子的身影。


    然而如今,倒變成了蕭懷瑾踮著腳,也看不見忙裏忙外的懷化郎。


    這挺荒誕滑稽,所以他神色有那麽兩分自嘲。


    昭武校尉:“……”


    校尉黯然離去。


    離開前吩咐蕭懷瑾好生修養,營裏派了專門後勤的士兵來照顧他。校尉走後,蕭懷瑾憶起了張副尉,印象裏那人也是看他不太順眼的。倒沒有覺得十分悲痛,畢竟不熟悉,隻是有點歎惋。


    想起張副尉怨氣衝天地說,延祚四年西魏打進來時,他連孩子出生都沒法迴去看一眼,往這一戍邊就是六七年。可如今死了,撫恤金也就那麽兩個子兒,孤兒寡母的日後難過的很。


    想起張副尉有次喝醉了跟他說,他們守一個小城,明明都他媽守了半個月了,而且能守得住,上層卻下了命令,要他們撤軍,放棄那座城。他醉眼朦朧地問,為什麽好端端要讓出去?那些守城兄弟不是白白死了?


    那時蕭懷瑾聽了默然不語,他知道高層考慮的是戰略布局、軍中派係、朝堂黨爭,以此決定有些城池要讓出去,有些城池寸土必爭。


    往常他高高在上時,朝中商量戰略布局,將那些士兵們看成數字,死幾萬人,那是戰略。包括他帶流民軍偷襲西魏王子,也是拿人數在拚的。而今他經曆了最底層戰爭,刻骨明白了,那戰略數字中,少的每一個數,就有可能就是自己。


    派係鬥爭在軍中一樣隨處可見,這個派係依附這個世家,士兵吃的好穿的厚;那個派係的軍餉撥的慢……我讓你先打頭陣,你讓我去斷後……最終感受冷暖饑飽乃至生死的還是底層士兵。


    但和士兵們——這些連自己溫飽乃至生死都無法選擇的人——在一起呆久了,蕭懷瑾發現,不同於自己在宮裏時刻的絕望,這些過得更苦的士兵們,卻從來不絕望。最多是很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所謂的勳貴罷了。


    這真讓他心中五味雜陳。


    他發呆了半晌,前來照料他的後勤兵來了,手裏端了個陶盆,盆裏裝了饃和熱菜。蕭懷瑾覺得他似乎眼熟,那人也怔了一下:“是你啊。”他將裝菜的盆子放下,改了口:“大人怎麽稱唿?”


    正是蕭懷瑾在昏厥時,扇他巴掌將他從瀕死中拉迴來的那個老兵。這算得上救命之恩了,蕭懷瑾無所謂道:“叫我……小柳吧,不必稱唿什麽大人的,又不是什麽正經官。”才八品,手下也就百十個人。他才看不上。


    “那您可以叫我老邱。”那人靦腆地笑了笑,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年紀,腿腳略有點蹣跚,卻閑不住,去火盆生了生火,望著窗外歎道:“還好昨晚是守住了,不然這城裏又要遭殃。”


    蕭懷瑾嗯了聲:“他們失了先機,幸好城門關的及時。否則真守不住。”想起了那兩個拚死關城門的昔日戰友,又沉默了。


    “可不是,奪城是那麽容易奪的嗎?”老邱舉著撥火棍笑了笑,蕭懷瑾仿佛看到他的臉上有點自豪:“這麽多年,我也就隻見過一個人奪下來了。”


    蕭懷瑾一怔,一個名字在內心唿之欲出。


    他忽然心中一脹,眼眶熱熱的。


    奪城作為攻城戰術,並不少見。搶下來了,便是以最小的代價得到了據點;可稍有不慎,等於是派人去送死。但中原城池難克,所以盡管搶城風險極大,卻還是首選。眼前這人卻說,活了那麽多年,隻見過一個人搶下來了。


    他聲音有自己不覺的顫抖:“是誰?”


    “韋不宣哪!後來那些西魏人也不是沒效仿他,結果沒一次搶贏的。”老邱的撥火棍在火盆上敲了兩下,炭星飛舞:“有的戰法,也不是誰都能學的,換了別人用都不對味。”


    蕭懷瑾低下了頭,看著自己包紮的手掌。其實他這一路,也是有意識學了韋不宣的打法,從世家手裏搶來糧,聚起人。而今老邱卻說,有的人,不是誰都能學的。


    他不禁想,要是當初,帶流民偷襲西魏王子的人是韋不宣,西魏王子是不是已經被殺掉了?


    這念頭如積雪球,越滾越大。


    “西魏人道他是蠻勇,但他可不是。他搶城前至少盤算了半個月。什麽時候換班、每個城門多少人、管門的是什麽脾性……他都知道。那西魏人酗酒,他就挑在下午的時候搶城——”老邱炫耀似地看了看蕭懷瑾,仿佛做這英明神武之事的人是他自己:“猜得到為什麽嗎?”


    蕭懷瑾搖了搖頭,像個沉重的茄子。他想不到,這讓他覺得挫敗。


    虧他帶流民軍奔赴北關時還幻想過超越那人,可這一路走到如今,才發現他無法企及,超越不了。


    又覺得悔恨,恨自己怎麽不早點長大,能在那人活著時見其一麵。


    那種英雄相惜的悔恨。


    老邱賣完了關子,好為人師地說道:“因為傍晚蠻子們換班輪值嘛!他就定在離交班還差一個時辰,申時過。再晚一點西魏人換班容易戒備。相反快要換班時最鬆懈,又喝了酒打晌午瞌睡。所以他衝城的時候,西魏人都迷糊糊的,根本來不及關上城門,就被衝破了。”


    “別人衝城門,都是先頭兵去衝,主將在城外指揮,叫人奔射掩護,是吧?他相反的,他衝在前頭,西魏士兵都要將門關上了,忽然他一把刀**門縫來,硬生生把上百斤的大門撬開!”老邱沒有察覺到蕭懷瑾的自卑,迴憶起當年,雙目都在放光:“他親自打進來,有什麽狀況當場就可以下令,城頭上有幾個人、城外留多少人奔射,他隻看一眼,一瞬間就想好了。沒有親自瞧見過,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厲害。”


    蕭懷瑾盯著自己腳尖,想起白婉儀臨死爬到他腳下,求他說一句公道話,告慰那人在天之靈。她也是親曆過戰場,見識過厲害,才會那樣崇敬仰慕那人吧?


    他的頭又低了兩分。


    “等他殺進來,身邊隻留了兩個副手,讓其他人都去衝大城門了。那大城門也根本來不及關。”老邱閉了閉眼睛,似乎至今還沉浸在那巨大的震撼衝擊之下。


    蕭懷瑾驚唿一聲,身子前傾卻扯到了傷口:“他隻留兩個人,不是很危險嗎?”他真是沒見過這樣膽氣,偏偏又無往不利,那不是僅靠運氣和驍勇能成功的。


    “所以他厲害嘛。之後西魏人也學他搶城,但誰敢像他那樣?誰能學得來他的反應快?打仗這事兒,可不就是個瞬息萬變的麽。”


    而好的將領,就是能敏銳捕捉到一瞬間的機遇,做出最符合當下的正確應對。


    蕭懷瑾垂下眼簾,方才扯到的傷口傳來陣陣痛楚,尖銳地叫囂著,提醒著他——


    韋不宣那樣美好,好到他連嫉妒都覺得自己心靈醜陋且無理取鬧。


    而和那人比起來,自己卻難以企及,並差得如此之遠。


    處理不好朝政也就罷了,打仗也沒有所向披靡,如今甚至受了一身重傷,這傷口……好疼……


    真的好疼……


    他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


    “這麽些年,再也沒有人……誒誒你怎麽了?哎呀被子要濕了!”老邱正說得起興,一看過來,趕緊手忙腳亂地搶救棉被。


    人可以哭,棉被可不能濕。


    “……”蕭懷瑾的眼淚被無視了。他的心情翻江倒海著一股酸澀。


    他不如韋不宣就罷了,他連一床棉被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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