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林昭媛,武明貞一怔,也倍感意外。宮裏的說法是林昭媛染了時疫送出去了,大家都以為她死了,結果她居然還端個水盆活蹦亂跳地站在這裏。


    武明貞輕咳了一聲,正要拉著謝令鳶單獨說話。


    “吱呀”一聲,心齋廂房的門又被推開,白婉儀端了個水盆出來,聽到外麵的動靜,也跟著一眼看過來,登時有些難以置信。


    武明貞看到她,也詫異萬分——


    傳說中惡疾而亡、其實被刀劍戳了十幾個窟窿的白昭容?


    她怎麽會活著?


    武明貞想到這裏,又看了一眼謝令鳶。


    白昭容、林昭媛……後宮這是紮堆到她這裏來了?真有本事啊,都是獲罪將死之人,卻在謝令鳶這裏活得好好的……


    德妃不愧是德妃。


    武明貞輕咳了一聲,正要拉著謝令鳶單獨說話。


    “吱呀”一聲,哦不,是酈清悟起早,正從山上走下來,一身天藍色罩衫在山風中格外飄逸,聽到這裏的動靜,也跟著一眼看過來——


    ……心齋的門前,前所未有的熱鬧啊。


    他不由感慨,雖然謝令鳶被逐出宮,但在後宮混到她這個人緣的,也真沒幾個。


    都是女子盛地,那他還是不便打擾了吧。


    仙君轉身,黯然離去。


    。


    眾人麵麵相覷,武明貞輕咳一聲,對謝令鳶壓低了聲音:“太後有些話,要我對你轉達。”


    謝令鳶又是意外。


    不知道宮裏發生了什麽樣的變故,太後居然寧肯讓一位妃嬪來傳話。


    她點點頭,對林昭媛白婉儀揮了揮手,就跟著武明貞,往山上無人的地方走去。


    山巔上雲霞爛漫,日出金頂,沿途偶爾有道人晨耕。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這樣清淨如世外桃源的日子,卻因武明貞一句“太後有話”,令她瞬間迴到了宮中那沉抑的心思中。


    武明貞心中也裝著沉甸甸的事,迴想起了出宮之前。


    --------


    晉國後宮裏雖然接二連三發生變故,然而宮規不能廢,貴妃和德妃走後,淑妃和沈賢妃暫理宮務,每旬帶後宮妃嬪去長生殿,禮拜太後。


    往日何太後都是說幾句話,敲打眾人,問一問後宮事務,便叫人散了。然而前幾日,眾妃嬪散去時,她叫住了武明貞。


    其他妃嬪看武修儀的目光登時有些複雜和好奇,但在這個時候,想來不會是什麽好事。


    武明貞垂目站著,其她人紛紛從她身邊離開。


    殿內一走而空後,她抬起頭,看向坐在正座上的太後。


    自從北地叛亂,皇帝重病,西魏也隱隱有趁火打劫的趨勢,內憂外患逼來,何太後迅速消瘦了下去。不過她清減了也依然是美人,美得有些弱不禁風似的,武明貞卻一眼能看出她骨子裏折不斷的氣概。


    正這樣想著,就聽太後平淡的語氣在耳邊響起:“北地苦寒荒蕪,將士們征戰想來不易吧?”


    武明貞點了點頭。


    何太後又問道:“那……戰場是什麽樣子的?”


    這句話如炸雷般,武明貞登時驚了一身冷汗。


    ——太後這句問話是什麽意思?她怎麽會認為自己就知道戰場什麽樣子?


    戰事往往是生死一瞬,武明貞也算經得起風浪的人,隨即冷靜了下來,答得四平八穩:“臣妾曾聽家父舍弟描述過,經常聽得臣妾心有餘悸。如今北地陳留王叛亂又起,臣妾弟弟奉命前去征討,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她歎了口氣,她和武明玦因是龍鳳胎的緣故,常常心有靈犀,默契十足,如若同上戰場,可謂雙璧。然而她如今隻能困在宮裏,擔憂著家人。


    “是麽。”何太後輕輕笑了下,又問道:“你覺得,戰爭中最可怕的是什麽?”


    武明貞被太後問得越來越糊塗了。她似乎隻是隨口問問,興許是擔心北邊戰事;但武明貞不認為她是個喜歡廢話閑聊的人,她似乎也話中有話。


    戰爭中最可怕的是什麽?


    那些躲在京城紙醉金迷享受太平日子的世家權貴,根本不會知道一場戰爭從開戰前的布局、謀劃、緊張、急切,到開戰時的驚險、生死、忘我,到戰後清點傷亡時看到斷肢傷殘的士兵、死了多少人時的心疼,到困守於一方遲遲等不來後方糧草輜重時的絕望。


    也不是不知道,應該說是不關心,不在乎。


    為了製衡皇權,這些世家會插手軍務,在軍中承擔運送糧草輜重的任務,或軍中總帥一類的要職。他們的決策行為,不是因兩國交戰局勢的勝負著想,而是首先站在他們自身利益的立場去權衡。


    他們不在意朝廷損失多少人力財力,不在意國祚的綿延。對他們來說家族長存才是最重要的,亡了一個晉國,還會有下一個帝王家。侍奉蕭家,和侍奉高家、慕容家沒有本質區別。


    所以懷慶侯也算京中顯貴,與各家都相處和睦,卻不是因為懷慶侯是八麵玲瓏的人,而是不能與人結仇,免得某天開戰的時候,後方糧草輜重神來一筆,拖延個一兩天,那會直接關乎著他們戰事的損失與成敗。


    武明貞想到這裏不免憤憤,他們衝鋒陷陣的這些將領,實在滿腹心酸委屈,可這委屈即便天家也無法解決的。


    “生死固然也很可怕,但臣妾左右想,最可怕的大概是自己衝鋒在前,而被保護的人卻捅刀在後吧!”


    聞言,何太後輕輕歎口氣,閉上了眼睛。


    蕭懷瑾還在外麵,生死未卜。


    他應該是往北方而去了,那裏是戰事膠著的地方。


    但那又怎樣?


    蕭懷瑾出了宮,而她一介女流,若不借助臣子,她手伸不了那麽長。


    她知道先帝有“七政四餘”的私兵,但私兵不多,也沒什麽用處,很久前就被先帝遣散了。


    所以她在宮外無人可用。


    她能牢牢把持住朝堂,是因為當年先帝放了權留了人給她,宋逸修幫她打穩了底子,何家又在背後扶持。從宋逸修死後,她也收斂了不少,隻要做出的事不違背何家利益,何家就不會釜底抽薪。


    她畢生的大半精力用在和娘家博弈上,剩下的精力用在和蕭懷瑾生氣上。


    連緬懷故人的精力都是奢侈的。


    但如今,皇帝禪位跑了,這種事她不能讓何家知道,因為何汝岱何道庚心中永遠是家族利益至上,他們的反應會超出她的掌控。


    她看向武明貞,目光平靜無瀾,卻含著深意。


    “……你有這體會,也曾深受其苦。”


    武明貞隻覺得一陣耳鳴,“撲通”一聲,她跪在了地上。


    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不可能再裝傻了。太後方才的問話,都是旁敲側擊。


    她忐忑著,心中更多的是困疑——太後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是籍田禮時她和弟弟互換之前嗎?不對,應該不是的……那是之後她入宮?可為什麽太後這裏什麽都沒表現過,她還以為自己瞞得好好的……


    她想起了父親對有些上位之人的評價。


    “你做了什麽,他們都盡收眼底,深諳於心,隻不過不做聲,讓你以為自己逃過一劫。但是不論過去多久,當到了合適的時候,這些事就成了你不得不為他們盡忠的秘密。”


    她現在簡直要懷念蕭懷瑾了,至少他沒城府,不會拿捏她。


    “太後恕罪,此事家父本也不知曉……家中……”她努力想先把父親懷慶侯摘出去。


    誰料太後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哀家若要追究,早就追究了。懷慶侯忠心耿耿且戰功卓越,是晉國之幸,即便有欺君之罪,也未嚐不可免。”


    武明貞聞言點點頭,心頭懸起的巨石終於落下。


    她知道,朝政便是如此,犯什麽罪不重要,看的是犯罪的人。


    懷慶侯府忠心,且有大用,所以以男子充入宮掖這種欺君大罪,都可以大事化小。


    而當年韋家張狂,被按了不少莫須有的名頭,雖然冤枉,卻被何家與皇族聯手誅了。


    他們懷慶侯府,在蕭家還是山東高門的時候,曾經是蕭家的家臣,姓冉。也因此,後來蕭家得天下,賜武明貞祖上“武”姓,以昭他們以武協助太-祖立國的功勳。別的世家曆史比晉國還悠久,皇權難以控製;懷慶侯卻是世代忠於皇家的,至今骨子裏依然是蕭氏的家臣。


    武明貞俯首道:“武家世代忠於陛下,但若有什麽吩咐,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請太後示下。”


    何太後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她的麵前,聲音落了下來——


    “陛下,出宮了。”


    ******


    “陛下,出宮了。”


    一路走到沒人的地方,武明貞開門見山。


    “……”


    謝令鳶驚掉了一地下巴。


    第九十章


    蕭懷瑾出宮了。


    這還真是不意外……是這個中二少年能幹出來的事!


    謝令鳶一時心緒複雜,雖然不意外,但總覺得內心憋了把火,而這火又燒得無名沒有頭緒。


    武明貞看德妃毫不掩飾的神情,苦笑了一下。在太後說出皇帝離宮的實情時,她也是意料之餘又有些複雜——


    想來太後亦然,本來她攥著懷慶侯府的把柄,是在通盤考慮,準備用在更有利的地方;如今為了找迴皇帝,卻不得不先動用了這步棋。


    但當時,這並不妨礙武明貞心中思量。那一刻她靈台頓亮,鄭重地磕了三個頭:“臣妾曾以男裝遊曆江湖,殺伐戰場,可帶心腹去追迴陛下,以此為懷慶侯府將功折過。隻是臣妾還有一不情之請……如今戰事紛亂,臣妾之誌實不在後宮,倘若能夠勸陛下迴長安……”


    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何太後:“請太後和陛下,允許臣妾出宮。”


    那一句話擲地有聲,那一刻何太後也並未猶豫。她點頭答應了,痛快的讓武明貞始料未及。然而太後隨即蹙眉道:“勸迴陛下,隻怕你辦不到。”


    何容琛實話實說。


    武修儀和皇帝不熟,她不了解蕭懷瑾,確實沒那個本事,讓蕭懷瑾聽她的。


    找皇帝並不難,蕭懷瑾隻要想贖罪、想做事,他就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太後也肯定能順藤摸瓜猜到他的行跡。但她能怎樣,她能聲張嗎?她能大張旗鼓讓人把皇帝綁迴來嗎?


    難的不是找人,而是怎麽讓他心甘情願地迴來。


    蕭懷瑾的性子烈,且反逆心重,無論是太後勸還是世家勸,隻要他不聽,都沒有用的。


    他唯一能聽進去勸的,是曹皇後、白昭容,以及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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