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什麽會提起這樁事?


    “其實不是的,陛下,毒死大皇子,嫁禍酈貴妃,害死你兩個兄長的幕後之人,不是韋廢妃。隻不過韋家恰好在那時招搖著,來接下了這個罪名而已。”


    蕭懷瑾腦海中轟然炸響。


    不是韋廢妃?


    那會是誰?


    白婉儀的字句又開始逐漸幹脆利落,不複方才詠歎似的柔情。


    “但因為您的緣故,韋氏翻不了案的。謀害皇嗣的罪名,將永遠扣在韋廢妃頭上,那些謀反罪證也因此順理成章。”


    她直直地望入他眼中,如刀一般決絕:“但是請您銘記,他們是因為您的緣故,永世不得翻身的!”


    是因為他!


    “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


    蕭懷瑾後退了幾步,失神道:“你……不要說了……”


    可她偏不。


    不說,怎麽能公平呢。公道何在啊。


    白婉儀微微地笑起來了:“因為啊,真正殺害大皇子,犯下滔天罪孽的人,不是別人。”


    “是你的親生母親。”


    “你思念的,溫柔的母親。”


    她像看一個被保護了很多年的傻子一樣,眼神全是憐憫。蕭懷瑾接觸到她的不忿與悲憫,那一刻淚如雨下:“求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在混亂思緒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說這些,證據呢?那是先帝親口……”


    “你若不信,不願信,不敢信,就去問太後啊!”她像一把淩厲的刀子割斷了他,“不妨想想,若不是你母親所為,喪子的太後,為什麽那麽討厭您痛恨您?”


    他一直以為,太後討厭他,是因為他比不過死去的大皇兄——確實比不過,人生來是不公平的,天底下最大的不公平不是權財地位的不公,而是智慧與品格。有的人注定平庸,有的人注定耀眼灼目。


    “所以啊,”白婉儀好整以暇,恢複了平靜:“有你活著的一天,我這可憐的目的,就顯得那麽可笑。不是你不能幫我翻案,而是你背後的法統,你禦下的國基,不允許這個真相,浮出水麵。”


    蕭懷瑾的眼前,已經花了一片。世界都模糊了,且扭曲了。


    他好像聽到白婉儀問他“有你在,我是不是永遠不能翻案了?”


    他仿佛聽到四周一片嘈雜的亂聲“護駕!護駕!”


    待所有的嘈雜歸於平靜後,他的視線逐漸不再模糊,他也看到了畢生都不會忘記的景象——


    白婉儀被七八柄亂劍戳穿,隨後那些劍霍然拔出,血霧彌漫。


    她手裏的小匕首落在地上,血汩汩地從她身上湧出,將她雲色的玉色的大衫披帛染得鮮紅。


    。


    ——原來刀劍刺入肉身,是這樣的疼痛啊。


    白婉儀倒在地上,向著蕭懷瑾的腳邊爬去。


    一步。


    韋不宣當年死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疼?腰斬呢,不會當即死的,人會清醒著見證自己死去。


    兩步。


    那樣清醒地感受著疼痛,會絕望嗎?會害怕嗎?會後悔嗎?


    三步。


    如今她這樣的疼,是不是就能抵消他腰斬時的一部分疼痛了?是不是就替他疼了?


    四步。


    如果是這樣該多好……這輩子隻承了他的恩,卻什麽都不能為他做,什麽都不能。將他的屍骨葬下,甚至也不敢立碑,不敢刻他生平,怕被人掘墳。


    所以能替他疼了也是好的。


    這一刻她想到了七八歲時,跟著哥哥遷居朔方,那裏晚上比五原郡還冷,縮在被窩裏暖被褥時,她就聽哥哥講史書上的故事,那些精彩的決絕的壯烈的起伏跌宕的一生。


    有個晚上哥哥講到了刺客列傳,講了聶政和豫讓的故事。


    。


    真是天意,讓她冥冥之中迴憶起來。


    地上蜿蜒了一道長長的血痕,是她在地上爬行時擦出來的。那些侍衛緊張地守在蕭懷瑾旁側。他們意識到方才太急了,白昭容最後一刻,不知為何,那把匕首沒有刺向蕭懷瑾——其實她完全可以殺了皇帝的。


    當時她收手,他們的劍卻已經收勢不及,刺了過去。


    而被他們護衛的皇帝陛下,踏上前一步,難以置信的樣子,悲痛欲絕的樣子。


    白婉儀碰到了他刺繡的靴子,輕輕舒了口氣。


    “我大概沒有別的祈求了。”她平靜地說。


    蕭懷瑾失神地低頭望著她,她抬起頭,與之對視。


    “隻求你說一句,韋不宣乃節義之士……這句話可以嗎?就這一句,我好歹可以告慰他在天之靈了。”


    蕭懷瑾喉頭動了動,哽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想說,還是張不開口,發不出聲。


    白婉儀哀求地仰望他,過了很短也很長的時刻。


    她的手鬆開,閉上了眼睛。


    蕭懷瑾還是在看著她,大概是過了很長時間,他意識到,她死了。


    被亂劍所戮,死在他麵前。


    比意識更先一步的是淚。


    真奇怪,有的時候,痛到極致根本流不出眼淚;也有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痛楚,眼淚卻先奪眶而出。


    他慢慢地跪在地上,抱住了滿身鮮血的她。心頭撕裂著一個想不明白的問題。


    他憑什麽活得這麽好?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他?


    所有人都恨他討厭他,他們恨他討厭他也是有理由的,是正確的,是應該的。


    但為什麽偏偏他還活著?


    *********


    麗正殿裏,謝令鳶正安靜坐著,擺弄案上的一瓶插花,沒有去哪個宮串門閑遊。


    她在推演完成天道使命的辦法,也在等白婉儀向皇帝求情。聲望落迴【人人喊打】後,重新締造聲望,說得容易,其實是多麽艱難的事情。


    她正想著,猛然間心神一震!下一刻,淡藍色星盤忽然亮在了眼前,也在激烈地震動著。


    謝令鳶看了一眼,怔怔地站了起來。


    ——【天機星君】徹底地暗下去了。


    它隕滅了。


    星之最亮為帝旺,最暗為陷落。


    所以白婉儀死了。九星之一沒了。


    。


    謝令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才短短半天而已,發生了什麽?天道要逼死她嗎?


    她在最初的茫然錯愕,與怒不可遏後,看到星使急急忙忙出現在麵前。


    看來星使也感覺到了,畢竟他是諸天星辰之氣所化,陪著她來完成天道使命的。


    兩個四目相對,不需要再有其他言語。都知道玩脫了。


    九星同運!


    白婉儀不過是先走一步。


    謝令鳶嘴唇抖動片刻,太多想問的話,到喉頭一句也問不出來。她一早知道這個使命很艱難,沒想到完全不給人活路。


    “當下……隻有一個辦法了。”良久,星使輕聲道。


    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跪在了謝令鳶的麵前,抓住了她的雙手,仰起頭虔誠地看她。


    第八十三章


    隻有一個辦法了,星使說。


    其實也很簡單,天機星徹底落陷了,那就拿諸天星氣來補。


    星氣在誰身上?


    當然是在平時看熱鬧、總幫倒忙坑死她的星使身上。


    謝令鳶低下頭,望入他的眼中。少年漂亮的眼睛如裝滿了浩瀚的星辰,深邃而無限璀璨。


    真漂亮啊,她心想。原來星氣化出的眉眼,是這樣蘊含著博大深邃的美。


    以前怎麽沒發現呢?


    是因為鬧著離開這裏,心不在焉的緣故嗎?


    “你……倘若去補了她的星氣,以後還會迴來嗎?”半晌,她小心翼翼,試探著問。


    雖然知道……小心翼翼也並不能改變什麽。


    星使微笑著搖了搖頭。


    “若去補了天機星君的星氣,以後就不能常伴您身邊了。”


    “會消失。”


    消失啊。謝令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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