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封王的賀禮,延綿不斷送入宮裏;陳留王的密信,也趁機送入了白昭容手中。曲衷以秘製藥水浸泡了三日,這才顯出字形。


    夜裏燈火昏暗,白婉儀打開密信,看了一眼,扔進了燭火中,片刻燒得幹淨。


    即便陳留王沒有下令,她也不會允許皇後,生下這個孩子的。


    所以沒必要看什麽信。


    第七十章


    讓後宮不少妃嬪倍感失望的是,皇後這一胎胎象十分穩固。既便如此,她每日也依然喝保胎藥,行止坐臥十足小心。


    自然膳飲也更為講究,不但餐具全部換成了銀的,湯藥也是每一碗都要仔細查驗,確認了藥渣無誤方才飲下。


    。


    後宮的風向,也有了隱隱的變動,謝令鳶雖然不曾將皇後的事掛心,卻也察覺到了周遭的變化。


    若說在這之前,她因為廣結妃嬪,以及馬球賽等,與後宮眾嬪交好;如今那些宮嬪們麵對她時,態度都有些微的不自在,對皇後則是十足敬畏。


    即將誕下的龍嗣,是權力更迭的風向,她們不能站錯隊。明眼人都知道皇後與貴妃、德妃勢必有利害衝突,那她們唯有擇其一。至於如何站隊,也是顯而易見的。


    陶淑妃開始常往坤儀殿行走,陪著皇後說說話;沈賢妃依舊沒什麽動靜,她在宮中向來不結盟,也什麽事都不摻和。


    麗妃依舊兩邊不靠——以鄭家的背景,她是絕無可能走到皇後身邊的,即便她投誠了,皇後心腹眾多,也未必拿她放在心上,若出了什麽事兒,第一個把她推出去送死倒是有可能。麗妃也就把琢磨這些的功夫,繼續放在整飭她的臉上。


    錢昭儀與白昭容則一如往昔,她們身為皇後的心腹,也成了眾妃嬪交好的對象。


    -----


    今年立春來得早,吉官選定了正月的亥日,大行籍田禮。


    籍田與秋狩,同為晉國貴族層的兩個重大儀式。其中春耕一年一度,秋狩則是兩年一度。到了春耕這一日,帝王臣爵與後妃命婦等人,換上禮服,前往長安城南的先農壇,祭饗先農後,皇帝到籍田裏,麵南而立,在一片鼓樂笙歌中,率百官開始親耕。


    由於籍田前先是祭饗神明,所以宮中在寅時正天未亮,便開始整裝待行了。


    謝令鳶被畫裳搖醒,生不如死地換上後妃常服、發冠,走出麗正殿時,天色還是黑的。


    依著祖製,能夠陪同皇後前去春蠶的,隻有正二品以上內外命婦,也就是八夫人、九嬪,至於其下的婕妤美人等,則留在宮裏。


    寅時末,黎明星辰隱現,皇宮大門緩緩打開。宮中出行隊伍浩蕩,皇帝龍輦在前,皇後鳳輦相隨,後妃的馬車居後,禁衛軍與宦官宮女簇擁而行。


    經曆了漫長的顛簸,等眾人到了先農壇時,天色已然大亮。謝令鳶挑起簾子,遠望了一眼觀耕台上的日晷——已經到了辰時二刻,未料到長安城竟然如此大。


    吉官擇的祭神吉時是巳時,太常寺鴻臚寺已在太歲殿布置好了,宰牲亭將三牲頭顱送來,至巳時正,鼓樂奏響,皇帝與皇後登上太歲殿,祭祀太歲及四季神明。


    曹皇後已經顯懷,寬大的禮服也未能遮住隆起的小腹,她站在蕭懷瑾身側,母儀端莊地望向千裏沃野與腳下萬民。


    蕭懷瑾與她站得有些距離。要說他以前對皇後感情複雜,多是歉疚與敬重;經曆那一夜後,無形中便不再挨著她。


    。


    而謝令鳶作為德妃,則站在太歲殿下方。當蕭懷瑾開始念起祭詞時,她百無聊賴,目光便往臣子王爵那裏打量——


    後妃命婦是與公侯王爵們分隔開來的,且相距遙遠。從前的謝修媛從小研讀詩書,眼睛有點輕微的近視,所以謝令鳶看過去,有點霧茫茫的。她搜尋著和武明玦有七八分相似的人,不知不覺踮起了腳,又不知不覺伸出了脖子。


    在一片紅藍相間的人群裏,她似乎看到了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年,修長高挑,穿著紅藍色的世子祭服,站得筆挺。


    而那個少年,似是敏銳地感知到了謝令鳶的目光,他循著盯過來,長眉下目光犀利,一眼將謝令鳶看了個對穿。


    這遙遙的照麵,謝令鳶便篤定了,該是武明貞不假!


    她這般模樣,與武明玦像了個八成,隻不過沒有武明玦刻意裝出的柔弱,此刻站在隊列裏,氣勢真正如男子般英武。料來她是扮成了弟弟,不得不強裝冷漠。


    謝令鳶歎為觀止,男女氣質完美演繹,這對姐弟才真是該領金嘰獎啊。


    。


    鴻臚寺少卿站在太歲殿上,居高臨下俯瞰人間,一眼就看見德妃在下麵開小差,這般嚴肅場合,他不由皺了皺眉。


    何貴妃行走站坐都自有一番氣勢,她站在德妃的上首,見狀,手隱在袖子下不動聲色戳了謝令鳶一記。謝令鳶對上她譴責的眼神,仿佛是提醒她不該在如此鄭重場合分心,於是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自始至終,她也不能明白這種祭祀的嚴肅,不過是做做樣子的儀式罷了。蕭懷瑾念完了祭詞,奏樂再起,眾人肅然,隨即帝後去俱服殿換上了便裝,走上觀耕台,籍田禮要開始了。


    後妃則被儀官引導著,跟在皇後身後,去了籍田另外的院落親蠶。


    親蠶時,任何人都不能由宮女扶著。站在桑樹下,皇後采了幾片桑葉,正要將桑葉放入簸箕中,忽然,她踩了個果子,腳下一滑,往後重重栽下去!


    麗妃距離她最近,卻下意識倒退了一步。


    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曹皇後的宮女驚叫著,搶上前扶住她!


    曹皇後驚魂未定地被扶到一旁,其他命婦們嚇了一跳,忙湊了上來:“娘娘,無礙吧?”


    一片紛亂中,曹皇後摸了摸小腹,還好,她隻是受了驚,沒有摔倒。


    她冷冷地掃了麗妃一眼。


    麗妃被皇後這一瞪,目光躲閃開——她怎麽敢扶皇後呢,倘若皇後這一跤摔了,有個萬一,豈不是要落得她身上?


    她下意識地往貴妃和德妃處挨了挨。


    何貴妃看著眾人簇擁的皇後,餘光見麗妃湊過來,她心裏嫌著,卻往前走了半步,頭微微揚起,與皇後對視。曹皇後收迴視線,不再計較,淡淡一笑:


    “本宮無礙,驚險一場,倒是驚嚇了大家。桑葉采得差不多了,喂蠶去吧。”


    到了申時,籍田禮結束,禦前傳了話,後妃們這才去俱服殿換下衣服。酉時,蕭懷瑾在先農壇的齋宮設宴,內外命婦的宮宴,則開在行宮後苑,由曹皇後主持行。


    如今曹皇後害喜得厲害,油膩葷腥都沾不得,卻還要強打起精神,招唿著外命婦們。


    謝令鳶旁觀著,覺得她殊為不易。懷著孩子,摔倒了眾人都不敢扶她,生怕惹禍上身;如今疲累,卻還要隨皇帝親蠶、設宴,也是足夠隱忍了。


    皇後有喜的事,早就傳遍了朝野,相較於民間的歡唿相慶——中宮誕下長子,曆來被天下視為吉兆;朝中則是各有思量與喜憂。但當此宴上,無論喜也好,憂也罷,這些命婦們對著皇後,都是極盡歌頌,有說祈盼皇子誕生的,有說此乃國朝祥瑞的,說得一貫自矜的皇後,麵上也流露淡淡笑意。


    白昭容坐在下側,靜靜聽著那些禱祝賀詞,那仿佛是一個喧囂繁華的世界,而她置身於另一個寂靜得無人問津的世間,兩重人間不被人察覺,隻有她感受得到,觸碰得到。


    她的目光落在皇後的小腹上,麵上也如眾命婦一般,帶著溫柔的笑意。隻是這溫柔,便如寒冬的陽光,落到身上也沒有溫度。


    。


    酒過三巡,謝令鳶見時機到了,便向皇後告退,說自己出去透透風。她甫一走出大殿,懷慶侯夫人便向自己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她的丫鬟等在殿外,接了夫人的指使,便一路跟了出去,待到四下無人時,謝令鳶停下了步子,那丫鬟低聲道:


    “有勞德妃娘娘了,我家夫人叫奴婢轉達:明貞小姐在戌時二刻從行宮西門入,她穿了與少爺一樣的茜色襦裙,梳了偏左的墮馬髻,沒有戴任何首飾,額貼紫藤花鈿。”


    謝令鳶把這些特征牢牢記下:“本宮曉得了。你迴去說:武明玦在我的天輝殿,但行宮的路有些繞,怕她進來不好找路,戌時二刻我會出來接應。”


    那丫鬟福了福身子,領命便退了下去。


    謝令鳶望著她走迴大殿的背影,往天輝殿趕去。


    武明玦今夜告假,沒有來參加宮宴,用的是萬年借口——癸水腹痛。


    他已經在德妃的天輝殿裏,提早準備著了。他自己的行宮在偏北的方位,距離十分遙遠,因此留在德妃行宮裏。


    先農壇的行宮不大,畢竟是為了祭天和春耕所建,惠帝也不好勞民傷財。每年宿於此處,皇帝及公侯王爵、臣子住在行宮的中部及東部,皇後與後妃命婦則住在行宮西部及北部。男女大防,被中央宮道隔開,誰也唐突不了彼此。


    。


    謝令鳶迴了天輝殿後,便將懷慶侯夫人要傳的話,轉告給了武明玦。聽音正在給武明玦換襦裙,他的紫藤花鈿也是一早貼好的,隻差梳頭了。


    聽音拿過梳子,聽德妃提醒道:“你姐姐梳著偏左的墮馬髻。”


    聽音怔了怔,比劃了片刻:“這……少爺,奴婢為您梳這偏髻,到底是從您的方向偏左,還是從您對麵看過來偏左啊?”


    ……雖說是偏左,沒說是怎麽個左法啊!


    謝令鳶一窒,她和懷慶侯夫人的丫鬟交接時,因十分匆忙,又怕被有心人抓著把柄,便未來得及細想,也就忽略了此事。


    武明玦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丈量了一下:“應該是我的方向偏左吧?”


    聽音:“可是墮馬髻,不是偏給別人看的嗎,興許是從對麵看過來偏左?”


    二人犯了難,謝令鳶守著門口,想了想:“也不是什麽大礙,一會兒我把武明貞帶過來,你就離開便是,反正都入夜了,橫豎看不出大問題就行。”


    聽音得令,便給武明玦梳了個偏左的墮馬髻。


    待一切收拾妥當,英挺秀美的武嬪,從鏡前婀娜而起,謝令鳶驚豔地看了一眼,歎息地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看懷慶侯世子扮女裝了。


    她把屏風挪了挪,讓他等在屏風後麵:“你就坐在這裏,,千萬別隨意外出走動了,我出去把你姐姐帶進來。”


    她拉起武明玦的手腕,在這還有些薄寒的春夜裏,手的觸感是溫熱的。武明玦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心生恍惚。


    他在屏風後坐好,最後看了眼這處行宮。


    ——很快就要解脫了,也說不上是什麽心情,本應該是歡欣的,如今卻莫名添了兩分愁緒,沒那麽雀躍了。


    屏風上畫著《雲壑鬆濤》圖,這幅山水畫是前朝著名詩人酈孝泌所作,可惜屏風上的臨摹畫作,雖有技法,卻不見**。那凝視自然之美,體味山水意境的留白,將參悟後的感悟寄情於筆墨盤旋間的意象……


    武明玦的目光,隨著每一筆皴擦而遊走,正品鑒這一幅畫,忽然,外麵傳來了一個高貴威儀的女聲。


    “德妃不在嗎?”


    “迴貴妃娘娘的話,德妃娘娘適才出去了,待她迴來,奴婢向她稟明……”


    “不必了,本宮在這裏等一等便是。”


    何貴妃說著,自顧地進了天輝殿,在案前落座。


    宛如晴天一個霹靂,武明玦心中被雷狠狠一劈——居然是何貴妃進來了!


    他是該坐在屏風後,與何貴妃來個咫尺天涯兩不相認呢,還是走出去請個安?


    若他一語不發,一會兒隻要何貴妃走動,就會發現屏風後麵的他——明明在德妃宮殿卻不吭聲,一定是有什麽鬼,這就不好解釋了。


    但他若出來與何貴妃招唿,一會兒謝令鳶帶著他姐姐迴天輝殿,兩個武明貞來一場曆史性會晤,可怎生是好?


    武明玦這下子犯了難,他兩相權衡,還是不能讓何貴妃起了疑心,便尋思著從屏風後出來請個安,再把貴妃想辦法趕走。


    他十分心虛,繞出屏風,步子也扭得愈發婀娜:“臣妾……給貴妃姐姐請安。這麽晚了,不知貴妃姐姐是來做什麽?”


    何貴妃轉頭,便見武修儀扭著步子款款走過來,配上那天下無敵的嗓音,說不出的違和。又聽武修儀笑道:“德妃姐姐今夜要晚些才迴來,貴妃姐姐不必等她了。若有什麽事兒,妹妹一會兒跟她轉達,叫她明天來找姐姐便是。”


    這笑容落在何貴妃眼中,簡直如同友誼的炫耀。


    她皺起眉,想到謝令鳶雖然與自己交好,卻也與麗妃、武修儀等人談笑甚歡——眼下,武修儀甚至拿自己當這裏的半個主人了,居然說什麽“幫忙跟德妃轉達”,以為她自己是德妃什麽人嗎?!


    這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真是令人十分不悅!


    何貴妃高高昂起頭,微微一扯嘴唇,也像半個主人似的,在德妃宮裏轉悠著,矜貴道:“嗬,你不也在這兒麽,本宮還沒問你留在這兒作甚呢。哼,看來德妃事情還不少!”


    武明玦莫名其妙,仿佛聞到空氣裏有點酸溜溜的味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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