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心已經滿是細汗,再難推脫,咬著下唇吭道:“臣妾……遵旨。”


    景祐元年的春天,從蘭溪遠道而來的酈昭儀,終於入宮。蕭道軒賜居仙居殿。


    -----


    謝令鳶數了數時間,她在何太後的識海裏,已經過去了四個時辰。


    如何喚醒何太後,她依舊沒有頭緒。迴想剛入識海時,迎麵砍殺而來的軍伍,她隱隱懷疑,何太後是被千軍萬馬圍困著。


    然而,憑她一己之力,就算拉著所有人陣前劈叉,也無法突破圍攻大軍,救出何太後啊!


    不僅如此,此刻她還被困在了識海,連求救也無門。


    唯有寄希望於酈清悟早發覺異樣,想辦法支援她片刻了。


    *****


    此時的麗正殿裏,水滴聲空曠迴蕩。


    案前,謝令鳶正入定,她安靜端坐,被燈影勾勒出秀美的輪廓,睫毛被纖纖拉長,在眼下覆蓋一片倒影。


    酈清悟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描摹而過。


    已經過了醜時了。


    上一次花費這樣長時間,是被困在宋靜慈的迷宮裏。謝令鳶究竟遭遇了什麽?


    可是他若入了何太後的識海,是有一定程度危險。


    一來,倘若太後認出他,她那樣**的人,他活著一事便暴露了,說不得要連累謝令鳶;二來,他也不想在太後識海中,再望一眼當年舊事。


    他正思忖著,是否要跟進去幫忙,忽然敏銳地感知到,殿外有異動——


    有人來了。


    不過片刻,外麵傳來星己有些高的聲音:“陛下,德妃娘娘已經安寢了。”


    蕭懷瑾的聲音溫溫的,帶著有些低落的疲憊:“無妨,朕就看看。”


    “吱呀——”一聲,未經宮人,蕭懷瑾親手推開了門。


    第五十一章


    昨日蕭懷瑾被皇後的事攪得心亂,連上朝都頻頻失神。然而放目後宮,卻無人能開解他心意。於是他前半夜時,去探望了白婉儀。太醫曾說白昭容無礙,以四方針灸她幾處大穴,心氣旺盛。於是他便等待她蘇醒。


    他的手沿著她飛揚入鬢的眉,滑到眼角淚痣,再滑到唇角有梨渦的地方,試著她均勻的唿吸,頓了半晌,低低道:“對不起。”


    沒有迴應,白昭容聽不到他的內疚和愧歉。


    “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遍,閉上眼睛,將曹皇後一事從腦海中竭力揮去。


    。


    前半夜走出仙居殿後,夜風茫茫,蕭懷瑾一時找不到方向。總覺得前方宮道明亮寬闊,他卻仿佛看不見路似的。不想見任何妃嬪,不想看她們纏綿的眼神——


    他忽然想到了德妃。


    謝令鳶是除白昭容外,唯一讓他覺得舒服的,如一股清風般,蕭懷瑾也奇怪自己對她態度的莫名轉變。大概是她從來沒有邀寵獻媚的緣故?她對妃嬪,比對他這個皇帝還好呢。


    蕭懷瑾想來覺得不服氣,太不應該了,他身為天子,也要德妃關心關心他!


    ------


    如今醜時,他推開麗正殿的門,內裏光線昏昧朦朧,甚至沒有宮人守在賬外值夜。


    蕭懷瑾環視著四周,料來德妃已經睡下,內殿幔帳垂落,借著影綽燈火,隱約可見人影躺在榻上。蕭懷瑾猶豫著是否上前,簾內忽然傳來輕咳,德妃的聲音略帶低沉:


    “陛下還請勿要靠近。臣妾自昏迷醒後,身體抱恙,怕過了病氣給陛下。”


    聞言,蕭懷瑾便頓住腳步,道出了他的困惑:“愛妃怎的……聲音略有沙啞?”


    他竟然奇異地想起了武修儀,那柔媚又粗獷的“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魔音灌耳,令人三年不覺肉味,他驚恐地倒退了兩步。


    。


    “……”酈清悟在簾子後扶著額頭,他以前周遊四海時,見民間藝人的口技有趣,就學了一點皮毛,結果頭一次卻是用在這樣場合,不免有些措手不及,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差點露餡。


    他輕咳一聲,淡定道:“臣妾染惹風寒,咳得膩害……”


    。


    於是蕭懷瑾又困惑了,他明明記得謝令鳶口齒伶俐的?他奇道:“你怎的又口齒不清了?”


    酈清悟:“…………”又發揮失常了。


    過了一會兒,他認真地解釋:“臣妾不但偶感風寒,還口舌生瘡……”


    。


    星使原本是提心吊膽跟在皇帝身後,手刀都在蕭懷瑾頸後擺好了,見狀嘴角抽搐,退出殿外。


    酈清悟也在心中飛速計算,要是蕭懷瑾還覺奇怪,要來看看德妃,他就說一聲“臣妾頭暈得很,眼前發黑……”然後暈過去,這樣蕭懷瑾掀開床帳,看到躺著入定的德妃,也就敷衍過去了。


    誰知蕭懷瑾卻麵露恍然之色,似有所感,他關照道:“口舌生瘡,料來是陰虛火旺,脾胃失調。朕明日吩咐人,給你送些忍冬來,你加些冰糖,下火很快也不苦。”


    。


    酈清悟忽然怔在了簾子後。


    那種熟悉感縈繞不去,仿若昨夜的一杯清茶,有點淡淡的苦澀。


    他隱約記得小時候,蕭懷瑾常常嘴中生瘡,疼得吃不下飯,話也說不利索。太醫開了方子,又嫌苦不肯喝。有次他看到了,便給蕭懷瑾送去了忍冬,叫他加冰糖泡水。


    沒想到,當年無心之舉,蕭懷瑾卻記得這樣清晰。


    。


    蕭懷瑾半晌沒等來德妃的迴應,問了聲:“德妃?”


    德妃才有些沙啞道:“謝陛下恩典,臣妾……榮幸。”


    “何必言說那些,畢竟朕也擾了你清夢。”蕭懷瑾揮了揮手。能安然地睡個好覺,是世間多麽難得的幸事。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安穩了。


    。


    酈清悟本來隻打算與他對話兩句,以幫謝令鳶掩飾一二,此刻卻又改了主意。“陛下深夜前來,似是有心事,不妨道與臣妾。”


    ——德妃少見的溫柔體貼。


    然而蕭懷瑾能怎麽說呢?說他前日夜裏,依照慣例去中宮小坐片刻,卻不想皇後居然膽大妄為,殿中熏了迷幻的香劑,行汙穢苟且之事?


    此事說出去,天顏無存了吧。


    他猶記得前一夜,清醒後他惡心得連坤儀殿都呆不下去,匆匆便離開了。


    他此刻很想廢後,然而理智終究按捺。一來此事未經太後首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得;二來他還曾經承諾過曹姝月,不動她的後位。


    。


    他在屏風前隨意地落座,半晌找了個話頭:“也沒什麽,朕做了個噩夢罷了。”


    確實是噩夢,前夜惡心得毛骨悚然的感覺,像千萬隻小蟲吞噬著他,童時無數個夜晚的噩夢又閃現眼前。


    簾內似乎是德妃溫聲低笑,“既知是噩夢,何必畏懼?”


    這句話似乎有著撫慰人心的力量,令蕭懷瑾驀然想到了故去的父兄。他忽覺惆悵,倘若這噩夢非夢,是無法忘卻的真實,如何能不畏懼?


    他搖搖頭,苦笑道:“或許是因為噩夢,所以更想念九泉之下的親人了,倘若他們能問我一句,害怕麽?再告訴我什麽都過去了,會好起來……”


    他聲音頓了片刻,才又道:“朕初繼位時,曾因噩夢而生過一場重病,昏迷多日。可至今都覺得幸福——因為夢見成仙了的父親和兄長。”


    。


    父皇去世那年,他陷入噩夢中昏迷不醒,夢中是延綿不絕的明義殿,黑暗又汙穢,角落裏是女子的哭叫求饒,還有太監作惡。他跪在牌位前,沒有退路,想遮住眼睛,聲音卻又來折磨他。


    他快要崩潰的時候,似乎有個女人在喚他,有一雙溫柔的手,在照拂著他。這樣的安撫下,他在無盡的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抹淡淡的亮光。


    他久旱逢甘霖一般,朝那裏望了一眼,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站在光裏的,居然是他早亡兩年的二皇兄,模樣似乎長大了點,帶著憐憫,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一瞬間他想,皇兄不是……成仙了嗎?他曾經哭著問父皇,二皇兄去哪兒了,父皇眼中含著淚光,說他成仙去了,與他們無緣。


    如今皇兄迴來,是不是要來接自己走了?


    蕭懷瑾帶著喜悅,努力向他爬過去。然而二皇兄並沒有帶走他的意思,而是帶著似乎悲憫似的語氣囑咐他說,父皇對你很是放心不下,你以後要好好的,當好一個合格的君王。


    他很快離開了,須臾的光隙,卻帶給了蕭懷瑾無限光明。


    也真是奇怪,見到了他後,蕭懷瑾就從昏迷中蘇醒,奇跡地好轉了。雖說睜眼便看到何太後冷冷坐在他床邊,卻沒有往昔那樣恐懼了。大概心揣願想,便無所畏懼。


    隻是從那次病後,他夢裏卻再也沒看到過二皇兄。


    -----


    德妃沉靜了片刻,善解人意道:“所以,從那以後,陛下寄情於此,開始信奉道教了?”


    蕭懷瑾“啊”了一聲,呆呆的應了,忽然把頭埋在臂彎裏。


    他父皇信道,兄長成仙,他一直想,若他信道,興許哪一天,夢中,就可以見到他們了。他們會帶他走的。每當他被太後壓製、諷刺,痛苦不堪時,就會想,他們怎麽還不來接我?不,他們快了,大概在路上。


    這祈盼,成了蕭懷瑾很久以來的支撐。漸漸年歲長大,他已經知道這或許隻是虛無縹緲的寄托,卻依然等著夢中與親人相會。


    如今,心中埋藏至深的願景,卻被德妃一語道出,讓他恍然意識到了這些年的水月鏡花。


    。


    酈清悟看他坐在屏風外,眼睛中流露出無措的模樣。他想摸摸他的頭,給他點安慰,卻也隻能是想想罷了。良久,他溫聲道:“您的父兄,也許真的迴來看過您,也真的牽掛。”


    蕭懷瑾抬起頭:“可我又盼……又怕。”


    。


    酈清悟知道他在怕什麽,忽然也說不出的惆悵了。


    月亮從烏雲後露出一角,他從窗欞望出去,便想起童時,常常叫欽天監的星官陪著,給他講天上的傳說,諸星的職責。他曾經困惑地問,星辰都是按著定數而行的,那倘若有變化,就是落陷了麽?


    那星官說,是的,殿下,不在其位便是落陷。星君如此,人亦如此。


    六歲的他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人活於世,若未能識清自己,謀準自己,那便是陷落了。


    在他的身後,蕭道軒正在與抱樸散人對弈,聞言輕笑起來。那時候,夜裏的星幕那樣美,父親的笑聲那樣暖。那容顏已經模糊了的星官,那樣博學而平和。


    而今,依然是在這宮殿,依然是夜。他卻唯有隱了身份,與唯一的血親對麵不識,隔著時光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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