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會深深的迷茫,找不到自我,因為沒找到她實現價值的方向。


    所以她的識海是迷宮,她隱藏了自我,也找不到道路。


    所以她落陷。


    想通這一切,謝令鳶豁然開朗,這分明媚仿佛也照耀了宋靜慈。


    “你自己都說了,以德彰道,大道無言。道有陰陽相衡,德也不分男女。男子心憂家國之事,女子自然也可以,生而為人,各有所長,沒有什麽是誰不能做的。”她頓了頓,很想說,懷慶侯世子還一手繡花絕技力壓京城閨秀圈呢。


    想到宋靜慈博學多思,那些常人理還亂的思緒,在她心裏就理成了哲學。謝令鳶的心情也如煙雨中的詩般,柔軟起來:“你富有智慧,不妨想想,若女子盡情去做向往之事,首先應該得到什麽?”


    宋靜慈眼簾微垂,微微一笑:“這或許,是一個可以讓我想很久的問題。”


    她抬眸,這次眼中重新有了些許光彩。在她的周身,好像朦朧霧化了一樣,季老先生的容顏褪去,宋靜慈的輪廓逐漸清晰。


    想到她臨終前去抓的那塊玉佩,謝令鳶終是不放心,又叮囑道:“外物無論承載怎樣的寄托,都不要過於執著了,終究記憶在你的識海裏,不死不滅。”


    。


    她說著,身形漸漸淡了。


    而她們周身,仿佛如潮水一般,那些困住他們的記憶迷城,卷著風雪,帶著霧氣的荏苒時光,都轟然坍塌,逐流而去。


    好像溫柔的風在耳際流淌,把所有的殘片碎羽都吹走。那風裏夾帶春天女人囑咐的話語,留在了心底。


    又好像有迴聲蕩蕩,一浪一浪地問,以德彰道,你的道是什麽?


    *****


    宋靜慈睜開眼的時候,又一天過去了。日暮晚霞,流光奕奕。


    她的耳邊,似乎還有人輕微地歎息。


    宋靜慈轉頭,是尹婕妤和劉婕妤,坐在她榻前,聲音很細微地說著什麽。


    “貴妃、德妃她們都蘇醒了,宋妹妹這兩日也會醒來的。”


    “你說……這事情會不會和皇後有關?聽說今日陛下上朝前,將中宮禁足了。”


    “我覺得不應啊,這事做了對皇後有害無利,怕陛下是因別的事吧。”


    宋靜慈微弱地輕吟了一聲,尹婕妤聽見了,見她睜開眼,驚喜道:“噯,噯,說著就醒過來了,依我看,其他人也差不遠了。”


    宋靜慈被她們扶著坐起來,劉婕妤高興道:“我去開窗子透透氣,你醒醒神。”


    第四十七章


    宋靜慈看著劉婕妤去關窗戶,尹婕妤坐在她榻前,神氣已經恢複了往昔。


    她記得前些時日的馬球賽,敵國一位將女還對尹婕妤出言不遜。見如今尹婕妤眉宇間釋然開闊了——也許有什麽心事,塵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這時打開,世外清新而來的風,煥然了殿內的陳舊悶氣。


    兩個婕妤姐姐站在窗邊,含笑望著她,她們衣飾簡單,頭麵素淨,目光柔軟。


    晚霞這樣明豔,將垂暮盛放的餘暉鍍在她們身上,兩個將門出身的女子,在這宮闈高牆內,溫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蘇醒。


    宋靜慈想到入宮這兩年,太後與韋無默對她不動聲色的關照,幾位婕妤姐妹待她也還厚道。想到夢中見過的德妃,看到眼前帶笑的婕妤,她死水般的心情,忽然隱隱有了漣漪,最終逐漸沉澱,在一隅終歸寧靜。


    夢裏德妃問了一個問題,等待她醒來去思考,告知她們答案。


    窗戶外,明月初升,即將照亮黑夜。


    ******


    冷風寂寂。


    坤儀殿外,宮人垂首而立。傳膳宮人退出殿外時,瞄了眼玉盅,察覺到今日皇後用膳,胃口似是較平日好了點。


    他們心中不免詫異,皇後今日被皇帝禁足,蕭懷瑾離開坤儀殿時,神色陰鷙如暴雨將臨,嚇得宮人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但皇後竟然不受什麽影響似的,反倒食欲還好了些?


    。


    殿內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時,曹皇後命宮人仔細清理了每一個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個月後了。


    “爭氣點吧。”她歎口氣,想到宮外的曹家人,她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隻要有龍嗣,無論何貴妃還是謝德妃,統統都失了手段。


    *****


    暮色下的另一端。


    麗正殿內,謝令鳶醒來時,已經有些疲憊。


    “不妨休息片刻。”酈清悟觀她神色,為她探脈,她連續入定出神識,已是極限。


    謝令鳶趴在案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沒事,宋靜慈的識海耽誤了許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轉頭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喃喃自語:“且如今局勢詭譎,還不知宮裏會發生什麽。”


    最後一抹霞光散盡,層積雲如火燒般,紅彤彤的隱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來了啊……”


    ------


    二人紅線相結,經曆了美夢、噩夢、迷宮,這一次已是駕輕就熟,再一次走入了麗妃的識海。


    一片識海的淺灘,暖風如女人溫柔的手,迎拂中帶著花香,逐漸清晰在眼前的,是萬千花團錦簇。


    他們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風吹起衣袂飄飄,還有隨風淩亂的發絲。


    沒有噩夢,沒有迷宮。日光溫暖得有些和藹慈祥,恰到好處地照拂人間。時光仿佛靜止,這就是亙古歲月的盡頭。


    繼續向前走,四周便響起了層層疊疊的聲音,都是竊竊私語,細如蚊蠅般地聚在一起,逐漸匯聚成洪流般的聲浪。


    欲側耳傾聽,卻聽不到幾何。


    。


    花海的前方,出現了一片又似宮殿、又似府邸的建築群落。跨入高高的牆闈,濃鬱的林蔭與屋宇相間。說似宮殿,是因美人萬千;說似府邸,是因進出無限。且還有個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歲,介於青年與少年最驚豔最美好的時光,正站在馬背上舞劍。


    《鎮西將軍舞》。


    這是中原有名的劍器舞,乃本朝開國初,鎮西將軍邊關殺敵時所創,對武藝要求極高,也因而流傳不息。


    陽光下他的身影快而淩厲,力與美相融,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馬背劇烈顛簸著,他卻如履平地,時而躍起如登雲闕,時而劍光直入雲霄。


    他薄削的唇是彎的,清淡的眉是飛的,眼底倒映著斑駁樹影繾綣的溫柔,還有少年人獨有的肆意囂張,馬背上一劍寒光。


    ——真是令人萬劫不複。


    可卻仿佛與塵埃都隔絕了,這美好如同神化,與周遭格格不入。


    ----


    謝令鳶收迴目光,腦海中縈繞著這人揮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卻看到遠處日光下攢動的銀輝——


    芸芸眾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鶴發雞皮。


    好像周身都縈繞著垂暮之氣,謝令鳶終於明白了鄭妙妍識海,以及剛才見到的青年,是哪裏不對。這是一片永恆的黃昏,它太過寧靜,仿若夏日慵懶垂暮的午後,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盡頭。


    多可怕啊,歲月這樣悄無聲息帶走人的容顏,還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氣、熱血。


    而那些鶴發蒼老的女人,聽到了腳步聲,掀起眼皮,死氣沉沉地望過來。在看清來者後,眼中驀然爆發出尖銳的光——那是,嫉恨!


    。


    接收到這有如實質的目光,謝令鳶忽然覺得全身乏力。


    好像感官都有所退化,世界不再清晰且明豔,天際湧動的聲浪也在消退,鼻端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漸趨於無……慢著,她覺得自己怎麽有點矮了呢?


    她不確定地,下意識看了酈清悟一眼,卻發現果真視野變矮了——原本她個頭是在酈清悟的下巴處,如今居然矮到了他的肩膀!


    。


    酈清悟也偏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怔了片刻。


    她漸察不對,說:“你別動。”


    說完她湊近,拿著酈清悟的瞳仁當鏡子,他清淺的眼眸裏,倒映出她的模樣——


    垂垂老矣。


    尚能飯否?


    。


    謝令鳶這一眼受驚不小,頓覺自己眼前發黑——哦,三高、中風什麽的估計也紛至遝來了。她開始喘,腳下如踩了一片雲,酈清悟趕緊伸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心中泛起了驚天狂瀾——


    “我怎麽……竟然變成了老太太!”


    怎麽一夕之間就頭發花白,皮膚也如枯萎的花,失去了生機?


    若說是因為闖入麗妃的識海,受到這裏的影響,也跟著老去了……那奇怪的是,為何酈清悟不見老?


    凝靜不動的陽光下,謝令鳶看到一抹閃耀銀光——是她的頭發。


    她捧著自己銀色的三千“青”絲,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曙紅色袔子,以及在地上拉長的倩影。看來她即便老了,在老人中也算美人的。念及此,她捧住臉歎道:“啊,我老了依然介麽粗粗動人(這麽楚楚動人)……”


    她牙掉了一半,嘴巴還在漏風。


    酈清悟:“……”


    。


    而遠處,那些銀發雞皮的老婆婆們,還在瞪視著闖入的二人。


    “咳……就算是老了,也得,把麗灰……帶粗來才行……”謝令鳶說一句,喘三聲,繼續朝前走去。她走在酈清悟身邊,邁著蹣跚的腳步,背著手彎著腰,陽光投射下佝僂的影子。


    一個清美男子身邊跟了個風韻猶存的老太婆,每走到一個地方,簡直如同新鮮人類進入了饑民集中地,所有老婆婆都齊齊轉頭,敵意地瞪著青春美貌的酈清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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