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是零散的碎片,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男孩兒,一身錦衣,然而隻是背影,周圍還有很多女人的笑聲和哭聲,最後變成了迴音……


    忽然就在睡意朦朧間,被搖醒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家長叫起床上學一樣,飯食都準備好了,她在酈清悟的監督下吃過早餐,而後就離開家,跑去了仙居殿。


    。


    從麗正殿到仙居殿,跑半柱香的時辰便到。一路上,熹光升起,天色漸亮,迎來東日朝霞。宮道兩邊的樹上,掛著霜淩子,枝椏光禿禿的,透出冬日的寒意。


    遠遠望到仙居殿,竟然剛剛熄燈,輪值宮人正在交班。


    謝令鳶在仙居殿已經進出自如,內外找了一圈,卻不見白昭容。想來昨夜之事,蕭懷瑾心傷未泯,白昭容亦是不好過,她又向來是個心思曲折之人。


    在仙居殿兜兜轉轉一大圈,謝令鳶最後在遊仙園看到了白昭容。遊仙園是和麗天園一樣的宮苑禦花園,清晨時分寂靜中帶了些清冷。白昭容披著桃色的織錦罩衫,寬長的披帛在肩上繞了幾圈,身上掛了霜。


    她散著頭發,花鈿卸去了,未施粉黛的麵容,唯一顆淚痣,清美而又朦朧。好像及至此刻,才有些困意,趴在玉席上輕寐。


    謝令鳶便無聊地四處轉著。待日上三竿,約莫巳時時,仙居殿來了兩個坤儀殿的傳事公公。


    他們衣著齊整,步伐齊整,麵無表情,乍然望去有一種蒼白的麻木,白昭容在他們麵前行禮時,眼皮子也不掀。


    “奉中宮旨意,皇後娘娘午時在坤儀殿賜膳,請昭容娘娘前往陪同用膳。”


    。


    話音甫落,寒風猛然吹過。白昭容麵色蒼白,搖搖欲墜。


    她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迴絕,話到口邊終究還是變成一句:“可還有其他哪個宮的貴主?”


    “奴婢不知。”


    那兩個傳事公公行禮後告退,白昭容原地站了許久,似有似無地歎息了一句:“若是德妃還醒著便好了。”她可以想辦法,渡過這場劫。


    謝令鳶蹲在一旁,奇怪她怎麽忽然提起自己。聯想到昨日白昭容被罰跪,此時坤儀殿的賜膳,顯然不會是什麽好事情。


    畢竟被白昭容養了兩日,況且白婉儀也是九星之一,謝令鳶有些擔憂她。


    然而皇後召見,白婉儀終究要從命,她沒有不去的理由。左右挨不過,她換了衣裳,梳了望仙髻,一身素淨,便動身去了坤儀殿。


    。


    為了避免被喂狗糧,謝令鳶晃著小胖身子,吧嗒吧嗒跟在白昭容身後。白昭容坐在輿輦上,迴頭望一眼,吩咐停了,對她道:“雪兒乖,迴去好好待著,別跟過來。”


    謝令鳶執著地望著她,白昭容歎息一聲,她的宮女曲衷道:“這狗兒最近倒是靈性了不少,它是擔心娘娘呢。唉,瞧這畜生,都能看出主子的心事。”


    輿輦複又行走,謝令鳶邁著小短腿兒跟著。一路上隻覺周遭凝重,似乎個個都有心事,連那輿輦的紗幔,在風中都有幾分蕭條,仿佛飄零不覺前路的落葉。


    。


    這午時的日頭雖然高照,卻無一絲暖意。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近了中宮。陽光晴熾,將坤儀殿在白玉地基上,投射出巍峨的陰影。


    這陰影太過龐大,遙遙望去,竟有威壓之勢,令人覺得心頭喘息沉重。


    白昭容已經下輿輦,步行走上台階,進了坤儀殿。謝令鳶也跟上去,幾步跨入了坤儀殿的宮門。


    偌大坤儀殿裏,一室寂靜,唯餘陽光漫灑,毫無暖意,塵埃在光線下掙紮。


    曹皇後端坐在檀木雕花嵌珠的鳳座上,早已屏退了雜役宮人,偌大內殿,唯有她的兩位貼身大宮女侍候左右。白昭容的宮人未經宣,沒有資格入殿,皆是在殿外等著。


    白昭容向皇後見禮,皇後淡淡微笑著應了,賜她在案幾前落座。謝令鳶遙遙望去,那案上擺了珍饈菜肴,還有瓊漿玉露,看起來是賓主盡歡。


    她卻總覺得有點鴻門宴的意味。


    可是皇後賜膳,她一條狗也是不能進殿的,隻能趴在門檻兒處,望向她二人。


    皇後穿常服,胭脂色織金對襟衫,發髻上隻戴了兩支步搖與華勝。她素來隻著淡妝,此刻微笑隱在窗欞陰影後,看不真切。


    “昭容入宮,已有四載了吧。”仿佛漫不經心,曹姝月淡淡道。


    算一算,教坊司一部,清商署,采女,美人,婕妤,充媛,昭容。短短四年,高升至九嬪,眼看離封妃也隻有一步之遙——


    “是。臣妾能有今日,多賴娘娘提點。”


    曹皇後彎起唇角,臉的上半部分卻沒有配合發笑,於是這個表情看起來殊為怪異,好像上下半的臉是割裂開來一樣。


    “陛下這幾日,也都是歇在你那裏。本宮聽說,昨日還鬧了些動靜出來。”


    她的聲音,優雅地在殿內迴蕩。


    白昭容頓了頓,巧妙地應答道:“臣妾自當奉勸陛下雨露均占。”


    皇後掌管後宮這幾年,眼線自然不少。昨夜後半夜,蕭懷瑾又去了錢昭儀處,這類事瞞不過她。而白昭容這樣迴答,雲遮霧繞,若非是聰明人,隻怕要想很久才能想出幾重意思。


    曹皇後又漫起微笑,笑意卻並未爬上眼底。


    她喜歡白昭容的知進退與聰明,也提拔了她與錢昭儀。然而白昭容心底深處,有誰也看不透的東西,那東西影響了白昭容的忠心,所以皇後也隻能鏟除她。


    “你緊張些什麽,先用膳吧。”曹皇後淡淡道,執起箸,示意她用膳,“本宮特意命膳房燉的天麻佛手,還有他們最拿手的蜜棗青豆酥,怎的,你不喜歡?”


    白昭容玉手纖纖,置於案上,卻遲遲未敢拿起那雙筷子。那象牙箸有如千鈞重,拿起它,她漂浮不定的身子就仿佛要被拉入漩渦中,沒入萬劫不複。


    她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顯得可憐楚楚:“稟娘娘,臣妾近些日子脾胃不適,禦醫說是肝氣鬱結,所以食不下咽……”


    皇後聽了歎息一聲,帶著憐憫地看她:“不用膳怎麽行?本宮給你開開胃。”她說著,看了眼侍候的大宮女,那宮女離席,走去了偏殿。


    謝令鳶看著對坐無聲的二人,盤算著此刻去找蕭懷瑾,是否來得及。從中宮到紫宸殿,一來一迴少說兩炷香的功夫……


    宮女已經走了出來,手中端著一碗湯。


    謝令鳶登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顧不得會受罰,撒腿兒往內殿衝去,她必須要把那碗湯撞翻!


    白昭容也是色變,正想要起身,卻被大殿中幾個內宦一擁而上製住了。她掙紮道:“娘娘若責罰臣妾,臣妾願長跪坤儀殿……”


    隨即被宮女捏住了下巴,那碗湯往她的嘴裏灌下去!


    “汪汪汪!”


    謝令鳶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衝來,矯健身姿劃過半空!


    第四十章


    “啪”一聲,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四分五裂。


    曹皇後雍容地起身,冷視白昭容被灌下藥後麵色慘白的模樣。她好整以暇道:“你也莫怕,本宮給你喝的,不過是避子湯罷了。”


    “避子湯”三個字,宛若驚雷。


    ——曹皇後是故意,說給她的。


    那藥的苦澀還在口中迴蕩,白婉儀隻覺得小腹都在隱隱作痛。然而皇後說了這話,她便知道,這是啞巴吃黃連,再多的苦也隻能自己消受了。


    。


    前朝時便有如此慣例,若皇後無子,為了避免早生庶長子,便有此宮規,其他妃嬪侍寢後,要服下避子湯。


    隻不過,這樣的宮規,也是因人而異,並不嚴格遵行。倘若中宮式微,或妃嬪家族勢大,甚或寵妃得帝王庇佑……中宮衡量情勢,也不會逼著妃嬪喝藥,但還是會例行送避子湯去。


    所以,如今曹皇後給白昭容喝下避子湯,也不過是宮規之內罷了。


    白昭容甚至連告狀也不能。


    但依她對曹皇後的了解,皇後給她喝的,絕不會是普通的避子湯。


    “臣妾……領罰。”


    白昭容跪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然而有什麽辦法呢?


    她無家世,唯一的依憑,隻有皇帝的寵愛。但她是妾,她沒有資格反抗宮規。她若是求蕭懷瑾為她抱不平,那就是陷蕭懷瑾於不義,讓他背一個寵妾滅妻的罪名。


    正是因為合乎禮法,才無法反抗,甚至無處訴說。


    蕭懷瑾不可能因為慣例的宮規,而為她懲治皇後。何況皇後是曹丞相的嫡孫女。


    ----


    一個時辰後,藥效滲入五髒六腑,曹皇後才恩準了白昭容告退。


    走迴仙居殿的道路,漫長而死寂。


    宮道兩邊的樹張牙舞爪,如同地獄裏跑出來的鬼怪,彌漫著死氣,冬季的日頭高高在上,冷冷地似帶嘲諷看著世間。


    小腹陣痛難耐,白昭容冷汗涔涔而落。然而她甚至不能傳禦醫——內宮傳禦醫是要向皇後知會的,妃嬪不得擅自傳醫。


    唯有等到七日後,例行的請平安脈,才能請相熟的太醫,為她好好診脈。


    白昭容迴了仙居殿,拾級而上,日光越發慘淡。


    跨進殿門,她就被扶到榻上躺下,隨即眼前一片昏花。


    中宮素來為人稱道,待六宮妃嬪寬和,越發襯托得何貴妃跋扈。但其實,不過是為了那個賢後的名頭罷了。而今,貴妃、德妃一個個動搖她的鳳位,曹皇後若失了鳳位,在後宮唯有一死。這個時候,她不可能坐以待斃。


    白昭容作為皇後的人,卻不聽話,皇後怎能不亮出自己的爪牙?


    為生存計,所有的人,都是敵人!


    在絕對的權勢麵前,白昭容再聰明,也是枉然。


    她冷汗涔涔,將這一切看得通透,一陣痛楚襲上,她終於昏厥了過去。


    。


    仙居殿陷入一片沉寂。


    與此同時,重華殿中,何貴妃正斜倚榻上看書,忽然眼前一花,手中書落地。


    朱顏殿,麗妃臉上敷著胡瓜片,正哼著曲兒,猛然頭一歪,失去了知覺。


    長生殿、承歡殿、儲秀殿……陷入了一片陰影籠罩中。


    至申時三刻,終於有宮人察覺了不對,主子這午睡睡得未免太久了,待到喚人,發現喚不醒,才意識到了災難降臨。


    “娘娘是昏過去了!”


    -----


    一個下午,坤儀殿便收到了五六處來求信,急著請太醫,曹皇後也不免震驚了,此事太過蹊蹺且恐怖,眼下不光是德妃,連太後、貴妃等人也遭了毒手?


    是誰,躲在背後,行如此惡毒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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