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懷瑾目光垂落,聽得謝令鳶言辭清脆,那字句仿佛在胸臆中醞釀許久:


    ——“女子也有不輸於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一片嘩然!


    議論聲如沸水翻騰,包圍了謝令鳶和蕭懷瑾。聽到德妃說出這種話,不少大臣們觀念顛覆,聯想到德妃今日所作所為——


    區區龍閣鳳池已難容她,她是要升天了!


    可她要這樣的話來,有何用?經過今日比賽,無論她們在球場上何等意氣風發,終究是要迴到後宮裏,為皇帝綿延後嗣,繼續過著宮闈高牆的日子啊。


    。


    從遠觀的酈清悟,到近觀的何太後,以及武明玦,都感到了匪夷所思的莫名。隨即武明玦想,難怪德妃對他姐姐神交已久,這兩人見麵指不定是知音無限。


    至於何貴妃等人,更是被這句話驚詫,她們本以為,謝令鳶提出兩國比試,這樣艱辛,至少是為了立功後加封固寵,卻未想到她竟然提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隻為了替她們說這一句話?


    可她們不需要啊,她們寧願要封賞!封賞!


    。


    蕭懷瑾被這句話迎麵一衝,他低下頭,喚道:“德妃。”


    謝令鳶抬起頭,目光便直直撞入蕭懷瑾的眼中。


    他莫名想到了許久前,也大致是這樣的場景,他挨了德妃一鞋底,怒不可遏,說宅院女子隻會心胸逼仄、勾心鬥角。那時德妃跪下進言,雖不敢反駁,卻也讓他一時無言以對。


    而今,兩國臣人男女齊聚,為爭利益與榮耀而揮汗揮淚。他背負著沉重,在賽場上拚命,她們亦然。


    馬球將士們拭淨了塵土,拭不淨血汗;方寧璋斷了的手,方老將軍巋巍端坐;妃嬪們有人香汗未去,有人麵色漲紅;還有尹婕妤……垂首靜坐,淚痕未幹。


    舉國大義之前,誰也不曾比誰淺薄分毫。


    一股莫名的澎湃心潮衝上喉頭,他壓了壓,才維持著鎮定平穩的聲音:“德妃說的不錯,女子也有……”


    忽然意識到這聲音被他壓得有些低,周圍還是議論紛紛,大臣們並沒有往心中去。他忽然聲音抬高了,朗聲道:


    “女子也有不輸於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寂靜一瞬。


    蕭懷瑾的話過去了幾息,四周才轟然炸開!


    晉國老臣們全然不讚同,不過隻是幾個妃嬪贏了比賽而已,陛下何以至此?


    。


    謝令鳶顧不得理會那些探究或批評的聲音。因為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顆珠子,有一種奇異的波動之感。她打開星盤,發現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的比賽,還是蕭懷瑾的這番話,抑或這些時日她們的共進退——


    每個星君的狀態,都有了些變化。


    先前,她們也都是暗著的。而今都或多或少地亮了幾分。


    【七殺星君?何容琛——衰】


    【天相星君?何韻致——衰】


    【天府星君?錢持盈——落】


    【貪狼星君?鄭妙妍——衰】


    【巨門星君?韋無默——衰】


    【天梁星君?宋靜慈——衰】


    【天機星君?白婉儀——絕】


    【武曲星君?武明貞】


    顯然,幾位妃嬪的狀態,都有所進益。即便亮的並不明顯。


    但叫謝令鳶難以置信的——白婉儀,狀態竟然是【絕】!


    謝令鳶自己就經曆過,當紫微星君的氣數走到絕,陷落得無可救藥,原主就死了。


    白婉儀……這是將死之兆?


    ****


    比試既已結束,兩國大臣也重新達成共識,商榷著接下來的和談事宜。由於晉國點名了睿王爺這個事情,還不尷不尬地杵著,所以邊境細則及歲貢之事,還要細細磋磨。


    於是各路人馬按來時的排場,浩浩蕩蕩地迴宮。


    。


    晉國妃嬪馬球隊大勝北燕皇女隊,消息隨風一般飛出了皇城,飛遍街頭巷尾。幾乎整個長安城的人,都在為這場出乎意料的勝利而振奮不已。


    國之祥瑞的德妃娘娘神勇無比,兩招便將北燕的戰神打下馬……據說還力能舉馬、砸斷對方的腿……更有民眾添油加醋,說北燕睿王爺已經被德妃打成了廢人,此生都不能再騎馬打仗。這叫許多圍觀過使節團入京的芳齡女子,一邊惋惜那個俊逸的王爺成了廢人,一邊傾慕讚歎德妃的神勇。


    又過了不久,民間便莫名其妙有了德妃娘娘能賜福戰事,保佑軍士平安的傳言。


    ---


    晚霞將泯,金烏西沉。


    直入蒼穹的皇宮,青瓦雕甍在暗色下格外沉肅。


    坤儀殿內,坐守中宮的曹皇後,早已得知了晉國女子大勝的消息。


    報喜訊的小黃門也是喜不自勝,將那兩場比試,其中驚險起伏跌宕,說得抑揚頓挫,竟是沒有留心曹皇後愈來愈白的臉色。


    曹皇後身邊的大宮女抱翠見狀,趕緊揮退那沒眼色的宮人。


    “娘娘……”


    屋內都是心腹,曹皇後歎了口氣,滾燙茶杯捧在手裏,竟恍然無覺。


    “這白昭容,也是不濟事,怕是對本宮起了二心了。”


    萬未想到,最後一刻的關鍵一球,竟是白昭容擊入。看來她這皇後的吩咐,已經對白昭容形成不了什麽威懾了。


    “娘娘,贏了也是好事,為國為家,亦是為娘娘您增光添彩啊。”抱翠溫言相勸,“今夜禦宴,娘娘也好好賞賜下那些妃嬪。”


    她含蓄地提醒著主人,萬不可失了儀態。


    曹皇後怔忪的目光往殿外看去,今夜垂拱殿要舉行禦宴。按禮製,她作為一國之母,帝王正妻,是唯一有資格參加國宴的女子。


    然而今夜禦宴,禦前已經賜下了恩旨,讓贏得比賽的妃嬪們,與北燕皇室女眷一並參與。


    曆朝曆代,千百載以來,從未有此先例——妾室之流竟能拋頭露麵,入兩國之宴!


    皇貴妃,聖德妃……曹皇後依稀已經看到,這兩位昔日勁敵再升半個位份,家族卯盡全力,就能把自己從鳳座上掀下去。


    尤其此刻,朝堂上某些人,死死盯著她祖父曹丞相的錯處。一旦祖父失勢,太後也不再庇護她了……


    曹皇後克製自己不去多想,那是連想一想,都會被吞噬的萬仞深淵。她的眼神從迷茫中恢複了堅定,有些事情,有些對手,必須盡快鏟除。


    ***


    華燈初上,廣寒高升。


    垂拱殿外,絲竹管弦不絕於耳,聲籟遼遠直入蒼穹。


    北燕使節團既出使長安,便帶來了北燕的雜戲藝人,以作兩國交流之好。晉國焉能居於人後,教坊司也安排了符合北人口味的角抵戲,以及梨園弟子的燕樂大曲,令北燕賓客目不暇接。


    殿中高階,皇帝蕭懷瑾正居上首,左側為太後,右側為皇後。左下側兩排為北燕皇室,右下側兩排依次為妃嬪,再之下大殿正分兩側,則分別為兩國臣子。


    。


    輸了比試,北燕使臣先時的囂張氣焰都收了,如同慫了的鳥埋著腦袋。北燕公主及一眾宗女將女們,也一改先時的倨傲神色。兩國宴上共飲,難得相交和樂。


    北燕公主的目光,時不時便飄向謝令鳶——這個贏了她皇兄睿王爺的德妃,她想知道一個深宅女子,何以強至如此?


    睿王爺則麵容平靜無虞,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


    。


    然而謝令鳶並沒有接受到公主和睿王爺等人的複雜目光。


    因為她對著麵前的佳肴,右手顫抖著,筷子掉了三次……下午對戰睿王爺時,那把刀用盡了她的洪荒之力……


    她左手邊是何貴妃,右手邊是鄭麗妃,其下依次是錢昭儀、白昭容、武修儀,五名婕妤坐於後排。


    這位置並不十分醒目,何貴妃餘光一瞥,見德妃案幾上的菜肴一筷未動,轉念一想,就猜到了她大概是手酸得拿不住筷子,卻礙於北燕人在場強行端著麵子。


    ……何貴妃太理解這種強行端著的感受了。


    見德妃眼巴巴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憐,何貴妃覺得她比自己等著喂食的鸚鵡還淒慘。念及今日贏了比賽,貴妃也心情好,便不動聲色夾起一筷子菜,趁著眾人都在看大堂上的皮影戲時,倏地送到德妃麵前,麵上依然不動聲色,看著大殿上的皮影戲。


    謝令鳶正餓著,見一雙筷子夾著菜橫空而來,袖中清香與菜肴香氣撲鼻,她心領神會,張口含下去,感動不已地看一眼何貴妃,眼神濕漉漉像隻小狗一樣。


    麗妃一旁見狀,怎能白叫貴妃討這個好,哼了一聲,也端了一杯水,送到德妃嘴邊。


    武修儀便夾了一筷子米飯,塞入德妃嘴中……


    劉婕妤拿起帕子,給她擦了擦嘴……


    。


    雖國宴上不得交頭接耳,但眾妃嬪做得十分隱蔽,蕭懷瑾目光掃到這裏時,嘴角抽動了兩下,礙於北燕在場不好戳穿。


    曹皇後端坐上方,見德妃竟有如此待遇,簡直比她這個皇後還瀟灑肆意,不,是比皇帝還享受,她下巴都要氣歪了!


    然而眾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大殿正中的藝伶,不時聽蕭懷瑾和睿王爺交談,沒人注意這邊。所以她都不好追究她們失儀。


    。


    教坊司抬上來了皮影戲架子,謝令鳶以前演戲時碰過,如今卻頭一次親眼看真正的皮影戲。殿門口位置,幾十個曲部藝人奏樂,篳篥、尺八、篪原、方響、排簫、琵琶、笙﹑瑟……齊聲奏起,曲子唱起來婉轉悠揚。


    這出戲講述的是兩位禁斷之戀的神仙,因相思之苦,共同織了一場人間夢。二人渴望在夢中度過一世,然而夢中相遇時,一個已嫁為人婦守寡,一個則遠戍邊關,因現實所縛,不敢向對方傾訴愛慕之心。十年後,遠戍邊關的人戰死沙場,送來一封遲來的書信,一訴衷腸。那女子也了卻一樁心事,含笑而終。二位神仙自夢中醒,隔絕千年時光,陳訴魂牽夢縈的惆悵。


    北地人少見中原這些把戲,蕭懷瑾見他們有興致,便笑道:“此乃晉國民間,一出十分盛行的皮影戲,名曰《半生人》。貴國千裏而來,若喜歡便盡興,一觀晉國風土民情,市井繁華。”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想到這名動天下的皮影戲,也是宋逸修所作——八歲被迫為宦的世家子弟,卻不減文采斐然,隨便寫個皮影戲話本,都能因辭藻華美,而廣為天下傳頌,不得不令人歎服。


    但他想到宋逸修,他就覺得不痛快,記憶中那個安靜清高的男子,卻幫著太後逼死那麽多人,讓他怎樣也無法有好的迴憶。


    北燕的宗女將女們,聽了他的話,終於忍不住上前,拿著精致的小人,在幕布後作出各種動作,嬉笑不已。殿階上環視這一切,韋無默微微蹙眉,太後神色也漸趨淡漠。


    其他大臣見北燕灑脫,便也放開了,縱情宴樂,歡笑衝天。清商署的曲子依舊在奏,歌者唱著“夢中茶霧舊黃昏,終是十年心曲十年燈;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煙雨半生人……”


    。


    尹婕妤自贏了比賽之後,整個人便又如往日般沉靜得不起眼,幾名婕妤也收斂了賽場上的英挺氣質,梳起婕妤的淩虛髻,戴著雲月金冠步搖,溫婉坐在席位上。她們坐在第二排,並不起眼,其他婕妤不時悄聲安慰她。


    國宴場合,尹婕妤斂得住情緒。今日賽場上出言不遜的那位赫連將軍的女兒,並沒有上去玩皮影戲,而是坐在席位上,此刻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捏著酒杯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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