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嶠醒過來的時候,頭頂是陳舊的橫梁,經年腐朽,好像隨時都有砸下來的危險。


    邊上有人在搖他的肩膀。


    他一時還沒有弄清自己身處何地,下意識就喃喃說了句:“師弟,別鬧。”


    “誰是你師弟?”陳恭沒好氣,“你可睡了整整兩天兩夜了!我把身上的錢都墊上了還不夠,先拿了你的,可也隻能頂三天房錢,明日交不出錢,咱們就要被趕迴去住破廟了!”


    沈嶠哦了一聲,盯著房頂橫梁發了半天呆,雙目無神,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陳恭見了他這模樣就來氣,好像萬事都與他不相幹似的,忍不住又推了他的肩膀一把:“你倒是說話啊,別看了,現在是在客棧裏!我怕咱們被尋仇,把你從破廟裏給挪出來了,還給你請了大夫,大夫說你氣什麽什麽淤,體內有什麽寒氣,反正就是很棘手,開了許多藥,錢都花光了!”


    沈嶠迴過神:“讓他別開藥了,吃了也沒用,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一時半會急不來的。”


    陳恭:“你現在說還有什麽用,藥都抓迴來了,難不成還能退迴去啊?!”


    沈嶠:“噢,那就算了。”


    陳恭半蹲下來與他平視:“喂,你既然身手這麽好,要不有咱們去街頭賣藝,或者幹脆去加入*幫,本縣就有*幫的分堂,以你的功夫,肯定能謀到一個不錯的位置,到時候再帶上我……”


    沈嶠:“*幫是什麽?”


    迎向他茫然無辜的眼神,陳恭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是一個水陸兩吃的幫派,陸麵上主要的生意是運鏢,聽說也幫人打探消息什麽的,反正……總之,是個很了不起的大幫派就對了!我也是偶然聽人說起過才知道,怎麽樣,咱們去投奔*幫罷!若能謀個好差事,你就不用日日去算命了,我也不用抗米袋了!”


    說到最後,語調已然興奮起來。


    沈嶠搖搖頭:“我和你說過,我想不起許多事情,那招式不過是昨夜靈光一閃,再說我眼睛也不好,去了能謀得什麽差事,不如安安生生在這裏繼續掙錢罷。”


    這話登時猶如一盆冷水澆在陳恭頭上,把他的笑容都澆沒了。


    即使看不大見,沈嶠也能感覺到少年的沮喪:“你小小年紀,別總想著一蹴而就,我們又不是江湖人,貿然去投江湖幫派,什麽規矩也不懂,你不覺得格格不入麽?”


    陳恭老大不高興:“我不知道什麽叫格格不入,我隻知道單憑我每天去扛米袋掙的錢,還不夠咱們支付房租的,抓藥要錢,吃飯又要錢,你倒是清高得很,可錢難道從天上掉下來麽?我又不偷不搶,你別說得我成天沒事幹就總想琢磨著錢財砸自己頭上似的……喂喂,你怎麽了,別嚇我啊,我不就是說你兩句嗎!”


    沈嶠抱著腦袋,等那一陣疼痛過去,方才慢慢道:“我不去*幫,我要去玄都山。”


    陳恭奇道:“玄都山?那是什麽地方?”


    他自小在撫寧縣長大,又沒讀過書,見識有限,聽說過*幫,那是因為*幫在本縣也有分堂,至於其它,那就稍有耳聞了。


    天下江湖於他而言,太過遙遠了。


    沈嶠搖搖頭沒說話,又開始發起呆。


    陳恭惡聲惡氣道:“喂,你倒是說話啊!我拿我自己的錢給你看病抓藥,你別是不想還了罷?”


    沈嶠:“明後幾日我依舊去擺攤算命,不多時便可還你。”


    陳恭見他絲毫沒有去投奔*幫的興趣,不免覺得喪氣,如果沈嶠不去,單憑自己扛米袋的那點力氣,誰能看得上?


    “玄都山是什麽地方?”


    沈嶠:“一座山。”


    陳恭:“……”


    他快要被氣死了:“廢話,我當然知道是一座山!我是問你要去那裏作甚!”


    沈嶠:“我也不知道,有人說我是從那裏出來的,我想迴去看看。”


    陳恭:“那座山在哪裏?”


    沈嶠:“靠近齊、周、陳三國邊境。”


    陳恭吃了一驚:“那麽遠?那你是怎麽從那裏跑到這裏來的?”


    沈嶠無奈:“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忘記了許多事情,現在也沒能全想起來,若我知道,何必還說迴去查證的話呢?”


    陳恭想了想:“要不這樣,我與你一起過去,我也不用你還錢了,你隻要教我一招半式,讓我也能像你一樣,把六七個人都打趴在地上,等到了陳朝,我去投奔*幫,你就去你的玄都山,怎麽樣?”


    沈嶠:“撫寧縣是你的家鄉,此地安寧少兵禍,與外麵截然不同,離開了這裏,我要一路往西,越靠近齊周邊境,就越亂,我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又何必去走這趟險路?”


    陳恭木著臉:“我親爹親娘都死了,屋子也被後娘生的弟妹們占了,與其留在撫寧縣扛米袋,倒不如索性去外頭走出一條生路來,你不是說我適合投軍麽,那也要去了戰火頻起,急需兵員的地方才能投罷,我不願一輩子都這麽窩囊著過,連幾個乞丐都能欺負我,瞧不起我!”


    沈嶠靜默片刻:“那好罷……”


    這話才剛開了個頭,陳恭撲通一聲就跪倒在他床前:“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沈嶠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你起來罷,我不收徒弟,也收不了徒弟。現在那些招式,我未必能記全,頂多隻能將記得的教與你一些,管不管用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用拜師。”


    聽得這話,陳恭利落起身,爽快道:“好罷,不過你年紀比我大,往後我就叫你兄長了,要是有人再欺負我,你可得幫我出頭啊!”


    沈嶠笑了笑,沒說話,又開始發呆了。


    陳恭無語地瞅了對方片刻,見他沒有迴神的意思,隻好轉身先離開。


    ……


    沈嶠從崖上跌落下來,受了重傷,渾身骨頭盡碎,當時十分兇險,但這些傷勢早在別莊那三個月裏就已經調理得差不多了。


    真正傷及根本的是五髒六腑,和他一身武功,俱在那一次變故裏幾乎蕩然無存,如今隻剩下殘缺不全的記憶和半殘廢的身軀,要恢複談何容易。


    放在別人身上,這幾乎就是五雷轟頂的打擊,然而沈嶠和陳恭在一起,生氣的多半卻是陳恭。


    兩人沒再迴破廟裏,而是跟客棧掌櫃談了個便宜的價格,直接租上一個月,這一個月裏,沈嶠繼續去薑公廟前摸骨算命,陳恭則繼續去扛米袋打短工,晚上迴來則跟著沈嶠學功夫,他根骨資質不錯,一個月下來倒也打得有模有樣,隻是沒有內息之助,說到底就是個空架子,對付一般的地痞流氓還行,要是碰上真正的練家子,照樣白搭。


    一個月到了,沈嶠與陳恭二人就離開撫寧縣,啟程往西走。


    自打離開別莊之後,沈嶠就再也沒見過玉生煙等人,雖說撫寧縣離先前住的別莊很近,但他每日去薑公廟擺攤算命,所見所聞,俱是再尋常不過的平民百姓,再鮮活不過的市井生活。


    江湖仿佛離他無比遙遠,遙遠得沈嶠有時候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去玄都山,就在撫寧縣過上一輩子,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


    然而胸口偶爾仍舊會隱隱發悶,接續不久的斷骨在陰雨天也會像針刺般疼痛,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前塵往事,四肢百骸時不時流竄的真氣,這些都在提醒著他:現在的沈嶠,依舊不是完整的沈嶠。


    撫寧縣往西是懷州,那裏是個大州,又因臨近周朝,防守嚴密,此地刺史通常為皇帝親自指派,又有檢校禦史時常過來巡視,三不五時就戒嚴。


    天下雖然分裂已久,各國卻不禁邊貿互市,唯獨懷州刺史申不易行事怪誕,自他上任之後,就下令將兩國邊境互市關閉,被抓到參與互市的商賈一律嚴懲不貸,又上報皇帝,說互市容易混入周朝細作,泄露本國邊境布防等,建議齊國其它地方也關閉互市,齊帝高緯雖然沒有采納申不易的建議,卻對他的忠心大加讚賞,下旨表彰。


    申不易在政事上用力過度,對齊國的達官貴人同樣極盡巴結,所以時常有皇帝近臣為他說好話,他才能從一個小小的縣尉升到如今的一州使君,平步青雲。


    考慮到進城之後開銷大,沈嶠和陳恭便打算在城外寺廟借宿歇腳,隔日再直接進城補給,下午就又可以出城上路了。


    寺名出雲寺,說是寺廟,其實比他們之前在撫寧縣棲身的破廟也沒好多少,寺內僅有三個僧人,一名住持老和尚,和兩名被老和尚收養的小僧人。


    寺廟簡陋,廂房僅有兩間,一間讓老住持住,一間給兩個小和尚住,除此之外都是通鋪。


    陳恭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在撫寧縣那破廟裏,別說通鋪,連床被子都沒有,現在這樣的條件對他而言已經算很好了,沈嶠隨遇而安,很好說話,自然也沒什麽意見。


    進了廂房,才發現比他們來得更早的還有一撥人,一共四個,俱是年輕男子,廂房裏還有兩口大箱子。


    陳恭對生人抱著一種敵意和警惕,輕易不會開口跟人家套近乎,沈嶠眼睛不好,想打招唿都看不清人家長什麽樣,對方四人同樣沒有拉近關係的意圖,不著痕跡打量了陳恭和沈嶠二人,見他們腳步虛浮,衣裳簡陋便不再注意。


    不多時,兩個小和尚抱著鋪蓋過來了。


    本就不大的通鋪再加上兩個人就顯得更擁擠了。


    陳恭滿心不願意,忍不住嘀咕了聲:“六個人夠多了,怎麽又來兩個!”


    小和尚聽見了,小聲對他說:“施主,那邊幾位施主中有位年輕娘子,不方便和我們住一間,所以小僧等人將廂房讓出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既然是女眷,肯定要單獨住的,陳恭心裏不爽,也不好再說什麽,等到看見那四個人隨身都帶著刀劍,就更不敢張口了,隻是他餘光一瞥,忽然好像發現了什麽,興奮不已,借著去吃飯的機會,他拉著沈嶠小聲道:“你看見沒有,那幾個人是*幫的!我看見他們衣裳上和箱子上的*幫標記了,和撫寧縣那個一模一樣!”


    沈嶠笑了一下:“我眼睛又不好,如何能看見?”


    陳恭也不減半絲興奮:“你說我要是找個機會和他們搭話,他們一個高興,會不會答應讓我進*幫?”


    沈嶠知道陳恭一心向往*幫,就算走了這麽多路,也沒改變過初衷。


    他慢慢道:“我覺得你最好不要開這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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