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淑慎叩拜在那裏。她不知道自己是激動,是欣喜,還是害怕,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她等的就是這個。


    十三歲進宮的時候,她的父親在宮門的馬車上拉著她哭。他是多麽地愛她啊,將她寵溺著長大,親手教她識文斷字,教她詩詞歌賦,教她騎馬射箭。可是哪怕他再怎麽將她當做男孩養大,她也成不了男人。


    她不管是文采還是射箭,都比嫡兄強不知道多少倍。可是她偏偏隻是個女人。父親再愛她也沒有用,她是個女人,她是個庶女,等她長大之後,隻有嫁人這一條路。


    若是父親手中的權利一直好好的,她也許也會在十六歲的時候,十裏紅妝,鑼鼓喧天地嫁出去,好好地,像一個普通的女子那般,相夫教子,隻在閑暇之時懷念年幼無拘無束的時光。


    可惜老天連這條平凡的路,也沒叫她走。父親失勢,嫡母一向容不下她,若是她還留在家中,必定要受嫡母的折磨,如同年幼的陛下一般吃盡苦楚。


    幸好,她還有一個疼愛她的父親,知道將她留在家中,她不一定能活到及笄,便忍痛將她送入宮中。於是她便見識了這天底下的女人還能怎麽活,如同魔鬼一般爭相投入醜惡的地獄,用盡手段和權謀,隻為爭一個男人。


    不,不僅僅是男人,還有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可是那又怎麽樣?這些已經被黑暗腐蝕的女人,已經隻是個空殼了,哪怕她們已經是皇太後,她們也不敢打破世人曾加諸給她們的規則。


    在天下人看來,女子便要按女子的規則活著,從父從夫從子,哪怕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哪怕她們自己也是飽受這點苦楚的女子,她們也還是認同這規則活著。


    盧淑慎厭惡這規則。但是她從未表露出來。她不會表現出對那些愚者的不屑一顧,也不會將自己的精明和智慧放在明麵上,她縮在世人規劃好的框架裏,內心的不甘卻依然肆意生長。


    命運可以打磨輪廓,卻無法透視內在。寶玉被包裹在石頭裏,也還是寶玉,一旦被剝開那層灰撲撲的外殼,便會呈現叫世人驚豔的光彩。


    而葉黛暮正是那個打破石頭,琢磨寶玉的人。


    “可是陛下,女相,不對,是我該做什麽呢?我能做什麽呢?”葉黛暮伸手去扶她,盧淑慎才站了起來。她下定決心,不辜負陛下信賴。


    然而這是她從未想過,從未見識過的道路,此時來看,前路茫茫,仿若被濃霧包裹,不知方向。


    “中書省做什麽,你便要做什麽。侍女之中必有奸細。然而我在想,若是人人靠近我都是有目的的,難道我一個人也不用嗎?當初還是你,一步一步引著我,將青盞她們收入麾下。此刻,便是由你來了。”


    葉黛暮說完這一席話,感覺自己都被掏空了。她知道盧淑慎絕對不會拒絕她的命令,或者說是她的請求,但是她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她應當做到最好。


    盧淑慎是第一個,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等到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站在她這一邊,不,哪怕是絕大多數都站在她這一邊的時候。世家還是寒門,都已經不會成為問題了。


    她知道這個計劃聽起來很荒誕。哪怕大魏已經習慣了女皇,但是也還是絕對的男權社會。還是個無論男女都打從內心認可女子低人一等的時代。她竟想要做連現代都沒能做成功的事,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可是偏偏葉黛暮不信這個邪。


    若是說女子中盡是溫柔順從之輩,怎會有武景帝、文惠帝、誠敏帝?若是說女子連皇帝都能做,還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做的。沒有什麽理由可以阻擋,內心的衝動,無論那是魔鬼的慫恿,還是夢想的引誘。


    現代做不到,古代卻做到了的事,又何止是一件?怕什麽,她現在是皇帝,她有任性的權利。


    還有一個理由,大概也是因為她是皇帝,還是個每天都小命危在旦夕的傀儡皇帝。若是有一線生機,她都會緊抓不放。哪怕是前路渺茫,她也絕不會放棄。


    要知道,她現在是一個現在時的活人,她要做的當然不能隻是追著前人的腳步,重蹈覆轍。前人做不到,不敢想的事情,她為什麽一定不能去想、去做、去努力呢?


    她要做的是,一個書寫曆史的人。


    “維楨,我知道斐家想做什麽了?”謝璿帶著葉黛暮托他訂做的寶劍匆匆闖了進來。


    葉黛暮表現得卻一點也不好奇。她接過來,拔出寶劍,利器的寒光冷了一室。“好劍。”


    謝璿隻看她的模樣,便知道她已經猜到了。“你猜到了?”


    “恩。剛剛想到的。”葉黛暮將劍對準外頭的日光,哪怕那光芒刺眼至極,她也沒有閉上眼睛。她笑著問他。“這劍叫什麽名字?”


    “還沒有名字。但是這柄劍我試過了,毫不輸給重鷹,當為絕世寶劍。”謝璿說到此處,眼神狂熱至極。


    “那我給她起個名字吧。”葉黛暮耍了一個劍花。“既是絕世寶劍,又是為我而造的,就喚‘帝姬’吧。正好,拿這想奪我天下的亂臣賊子開刃。怎樣配這名字嗎?”


    謝璿毫不留情地嘲笑道。“配你個鬼。”


    “怎麽不好聽?”葉黛暮將劍插迴劍鞘,做了個鬼臉。“不配也給我忍著。反正是我的劍,我要叫什麽名字,就叫什麽名字,你管不著。”


    “誰說我管不著的。你說說,將來要是我給咱們孩子啟蒙的時候,給他這把劍,然後他問這劍什麽名字。這麽膚淺,這麽蠢的名字,我怎麽好意思告訴他?”謝璿這麽說,葉黛暮倒半點不好意思也沒有。


    “既是我生的,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他要是不喜歡這名字,自己打一把劍就是了。反正我就要叫這名字。”葉黛暮頑固起來,向來是九頭牛也拉不迴來的。


    “好吧,好吧。隨你。”謝璿從來也不是能拗得過她的那個人,老老實實地妥協了,就還是嘴硬地說道。“好好的絕世寶劍,竟起了這麽個破名,真是糟蹋了。”


    “嘿嘿,我樂意。”


    兩個人鬥了一會嘴。最終還是忍不住安靜了下來,這一片刻的停頓,便將那壓得人喘不過的空氣彌漫開了。是談正事的時候了。


    葉黛暮開口道。“幼安,如今已經不是和那些人扯皮的時候了。我已經不耐煩做這無用的努力。我立了淑慎做女相。”


    “你還真敢做。但是那又如何?你說的又不算數。”謝璿毫不客氣地潑她冷水。


    “那就讓這話算數。”葉黛暮的眼睛裏是謝璿熟悉的光芒。那是殺過人之後水麵上倒映出的他自己的眼神。


    “你想要我怎麽做?”謝璿等她的迴答。哪怕這迴答會在他日掀起腥風血雨,都與他無關。他想做的,不過是眼前女子一人想要他做的事情罷了,和天下無關。


    “我想要一樣東西,一樣人人都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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