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片寂靜,仿若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一般,眾人的唿吸和心跳俱都停滯了。


    重鷹的劍刃,映了一室寒光,如同葉黛暮這個問題一般尖銳得直紮心髒。


    “陛下,您在說什麽呀?”徐蘇英感覺到了窒息一般的壓迫。一股危機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打斷這個對話。“陛下,這便是名劍重鷹嗎?傳聞中武景帝的佩劍,也曾隨著文惠帝和誠敏帝上過戰場。”


    但是無論是葉黛暮還是徐景茗都沒有理她。


    冰寒一般,刺骨的冰冷,令這室內不由地又一次寂靜了下去。


    “若是我選擇後者,陛下,是想將我斬殺在這長生殿嗎?”徐景茗苦笑著迴答。他深歎了一口氣,跪了下去,向葉黛暮低下自己的頭顱。“陛下,若是不信我,想殺便殺吧。臣的命已經是您的。”


    葉黛暮沒有否認他的話,也沒有讚同。


    她隻是也坐在了地上,望著他,將劍橫在了兩人中間。沒有劍鞘的保護,劍刃露在外麵,幾乎與葉黛暮的膝蓋、徐景茗的頭冠碰觸在一起了。可是誰也沒有退縮。


    況且真正可怕的,會傷人的並非是尖銳的武器,而是心意,那一份想要相互靠近,想要相互尊重,想要相互效力的心意。


    葉黛暮明白,她將徐景茗扶了起來。


    “抬起頭來。看著我。”


    徐景茗木愣愣地抬起頭,直視葉黛暮的眼睛。“陛下……”


    那雙眼睛裏,閃爍著的是他沒有的果決和勇氣。


    “在橋山上我說過的話依然算數。我不要你的命。”葉黛暮的聲音平靜而和緩,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朵。


    大魏竟得君如此,真是天佑我大魏。可是他。徐景茗苦澀地一笑。“陛下,我姓徐。我流淌的是上京世家的血脈。陛下,我別無選擇。”


    “何為血脈?”葉黛暮反問他。


    “陛下,血濃於水。我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隻因為我姓徐。”徐景茗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哪怕他痛恨得想將這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從自己的心上挖去。


    無論他的父親怎麽對他,他生是徐家的人,死也要入徐家的墳。他隻能為祖先的榮耀而死,決不能背棄這姓氏。


    “何為姓氏?姓為母,氏為父。姓氏乃人之父母。父予我骨,母予我血,棄我姓名,失我骨血,怎能苟活於世?”葉黛暮懂得血濃於水。


    一個人的名字,能代表靈魂。失去了名字的人,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麽區別。可是姓名,是一個人的全部嗎?姓名能代表這個人的痛苦和悲哀嗎?


    葉黛暮有兩個姓名,一個是此世,一個是彼世。兩個都是她,卻完全不同。經曆不同,性格不同,連愛的人都不同。她們還是一個人嗎?胸口的心髒連跳動都已經不同了。


    徐景茗睜大了雙眼,眼圈發紅。他為何想流淚呢?身為兒郎,這是決不允許的。可是被陛下如此說出了他內心的那股堅持和絕望,叫他如何自持呢?


    他不懂溫柔,隻覺得陛下的眼神,叫他如浴春光,如拂夏風,如食秋果,如賞冬雪,如此地叫人感動至落淚。他不能動搖,但是卻由不得他。


    “血肉生於父母,終留,一捧黃土。姓氏刻於碑,魂魄葬於何處呢?國。”葉黛暮正襟危坐,聲音平靜。“我們終會死亡的,白骨化作黃土,刻有姓名的墓碑也會消逝。到那時,我們姓甚名誰,有何重要的嗎?不過是遊魂。”


    “怎會呢?陛下,您是大魏之君,史書絕不會將您遺漏的。”徐景茗激動地反駁。


    “若是史書,若是隻記載我之姓名,與葉姓家譜無異吧。”葉黛暮笑了起來。“若是記載著:歲中秋初,先帝長女名黛暮登基為帝,年號赤樂。豈不是寡淡?”


    然後沒等徐景茗迴答,葉黛暮自己收起了笑容,自嘲道。“隻怕是亡國之書來抒寫我這無能之君吧。”


    “陛下。”徐景茗想要反駁,卻被葉黛暮製止了。


    “若是你也不肯輔佐我,便不要再說,我是什麽盛世之君了。你說的姓氏,難道真的與國家無關?你的心裏明明清楚,若是沒了這國家,姓氏不過是春日之雪,哪怕再怎麽耀眼,終會融化的。可是你依然選擇了姓氏,而不是我。”


    “不是的……”徐景茗雙手握拳,青筋暴起。他想要反駁的是,他所想要報答的並非是姓氏,也不是徐家,而是生育他,養大他的宗族。


    陛下有恩於他,可是宗族將他養大,保護了他的母親和妹妹。他不能做無情無義之人。世間之義竟不能兩全。歎息。


    徐景茗不再猶豫。“陛下是能治世的聖君。無需曆史沉澱,臣的雙眼已經看見了,冉冉升起的盛世。天佑我大魏,幸得陛下。”


    葉黛暮感到自己的心髒揪在了一起。雖然她已經明白他想說什麽了,雖然內心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嚎叫,想要阻止他,但是她沒有。


    她什麽都沒有說,靜靜地望著他,向自己伏身叩拜。


    “隻是陛下,請恕臣不能相伴了。”


    清冷的聲音在室內響起,擊碎了她所有的僥幸。


    還是輸了啊。


    此刻的葉黛暮想捂住自己的眼睛,想要哭泣,可是她不能。她多想要用自己伶俐的口齒說服他,擊敗他,可是不能。因為她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有時候也希望自己能裝糊塗。


    葉黛暮忍住自己的眼淚,握住兩人之間的劍,劍刃朝下,一點一點割裂開兩人之間的席子。那細碎的聲音持續了很久,終於停止了。


    “從此刻起,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了。”


    “你走吧。”


    這兩句話幾乎用盡了葉黛暮所有的力氣。她拂袖而走。


    殿門被關上了。徐景茗一個人跪在那裏。其實他是想要再看一眼陛下的身影的,那是他認定的盛世之君,那是他想要效忠的主上。


    可是他不能抬起頭,因為他淚水已經沒辦法止住了。多麽愚蠢,多麽怯弱的表現。郎君是不能哭泣的,眼淚有損榮耀。


    但是怎麽可能不哭泣呢?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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