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他為她死了。


    葉黛暮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哥哥……哥哥,為什麽死的不是她呢?如果死的人是她就好了。那麽後來母親也不會死了。她為什麽這麽愚蠢,為什麽這麽固執,為什麽、為什麽要推開他。哥哥,哥哥……哥哥,求你別死,別離開,別離開暮暮。你離開了,暮暮,暮暮和娘該怎麽辦呢?


    她哭得一塌糊塗,像多年前的那一天。她跌坐在塵土之中,卻終於感受到了天堂。她的肉體在三年前出生,她的靈魂卻在那一刻重生了。她曾經是誰又有什麽要緊的呢?現在,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哥哥的妹妹,她是暮暮。


    “暮暮。”一雙溫柔的手拭去她滿麵的淚痕。“別哭了。我在這裏。”


    擁抱,為什麽會是這樣溫暖的呢?她靠在那胸膛,哭得幾近要斷氣,把她所有的痛苦和悲哀都哭了出來。她不是想不起來,她隻是真的不願想起。她是這樣的愚蠢。


    哥哥……


    對不起,哥哥。


    “不是你的錯。”謝璿擰了一把熱毛巾,輕輕地擦拭她的臉,一點一點像是擦拭著什麽珍寶。“都不是你的錯。別哭了,暮暮,我在這裏呢。”


    “不,是我的錯。是我,是我……”葉黛暮抱著他,淚水卻依然停不下來。她止不住內心的哀痛。她已經,她已經忍了太久,太久了。


    “當然不是你的錯。”常老先生突然插入一句,他坐在旁邊很久了,一直沉默著。他臉上的表情那麽凝重,嚴肅得叫人畏懼。“莞兒,快給恩人磕頭。”


    莞兒二話不說,放下臉盆,就地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恩人在上,受莞兒一拜。“


    “快起,快起來。莞兒,起來。”葉黛暮這才斷了哭聲,虛弱地說。“不要這樣。莞兒。你是受了我的拖累。不用放在心上。”


    “不。您救了莞兒的命,就是莞兒的恩人。”莞兒抬著閃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那雙眼睛,為什麽會如此地熟悉?但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母親,母親不是姓李嗎?她記得,她記得母親的名字——李汝愛,那是個甜美到連唿喚都叫人傾倒的名字,卻刻在了一塊冰冷的石碑上。


    門外不知為什麽傳來嘈雜的響聲,有馬,有人。一個人推開了門,眾人順聲望去。竟然是語嫣。“陛下,如何了?盧大人派妾來看看。”語嫣會些醫術,所以盧淑慎一聽到葉黛暮受傷就趕不忙地把她偷送出來了。護送的人是薑瑛。


    “陛下的傷口處理得很好。這藥確實難得。陛下,還是迴去養傷吧。宮外也實在太危險了。”語嫣急切地說。盧大人在宮中已經慌得不行了,走路的時候差點摔倒了。


    葉黛暮想想,她留在這裏,也會給常老先生一家人帶來麻煩。“好吧。我們現在就迴去吧。幼安幫我一把。”現在也不是問幼安的這件事的時候。日後在說吧。


    進屋子的時候,是謝璿抱她進來的,那時候,她還沒有清醒。現在她清醒的被他抱出去,被他溫柔的氣息包圍著,臉像燒起來一般火熱。她不敢抬頭,但是閉上眼,光是聽到他的唿吸聲,便叫她羞澀難擋。還是睜開眼睛吧。可是。可是就這一眼,叫她所有的小心思都飛走了。


    這屋子的書房裏,掛著一副畫像。


    信女拈花,坐在銀杏樹下。她懷中抱著一個孩子,她望著那孩子酣睡的臉頰,笑得如同春花般燦爛。那懷裏的孩子,眼角有一顆淚痣。哥哥……那畫像裏的女人是母親,那是母親。葉黛暮掙紮著,拚命地伸出手去夠。


    謝璿沒有放下她,而是順著她,走了過去。


    “這是我娘,這是我娘……”葉黛暮發瘋了似的喊。


    莞兒傻傻地站在那裏,喃喃道。“姑姑……這是莞兒的姑姑。那維楨就是莞兒的姐姐了。”


    常老先生以一種沉痛的表情站在那裏。他在聽見青盞喊她陛下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了她的身份。謝璿麵不改色,他從一開始便知道了。他是這上京的世家子弟,這樣辛秘的事情也逃不過世家的耳目。


    名滿天下的太學院教習常安宇入贅他的老師家中,娶其女李氏為妻,育有一雙兒女。其中女兒隨母姓,欲在將來選婿入贅,以傳續李家血脈。兒子隨父姓,為常家傳宗接代。


    其女李汝愛亭亭玉立,長至豆蔻,於夜市與喬裝的皇七子葉庭溪一見鍾情,棄父母,背法典,與其私奔。後皇七子葉庭溪被封為長平成王,無封地無實權,就此退出皇位角逐。兩人相戀,同年長子葉常青出生。十六年後,又得一女,名黛暮,盛寵,愛之若珍寶。可惜此女天性木訥,長至三歲,不會言語,不會行走,甚至於不哭不笑,宛如木像,全無人氣。


    葉常青,字元卿,天縱奇才,總角便會作詩寫賦,騎馬射箭。麵容姣好,遊街走馬,婦女以花果讚之,幾致街停。天佑五十五年,時方十二覲見誠敏帝,竟得其嘉許,此子大有可為。眾人皆讚,弱冠之時便是他名滿天下之刻。上京世族無不以與之相交為幸。歎天妒英才,未及弱冠,便英年早逝。何其悲哉。


    發紅的雙目,哀痛與絕望衝昏了她的頭腦,她什麽也想不起,什麽也不想去想。她快要被這無情的命運給逼瘋了。她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自己曾得到過什麽。而正是因為她曾得到過,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她才會對這樣冰冷而殘酷的現實如此痛恨。


    她寧願什麽也不記得的出生,她寧願她現在什麽也沒有想起來,她寧願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起碼此刻,也許她不會如此懊悔。比起命運,她更痛恨自己。


    淚水湧出她腫脹得發痛的雙眼,再一次地拚命地流淌起來。


    她終於從那孩童的夢中,從她自己編織的謊言裏,從溫柔的虛假中,清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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