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被他逗得一樂,搖頭便往衙門上去了,嘴裏還嘟囔了一句,“同是東湖荷花根,相互倒嫌棄得慌。”


    冬子雖沒有聽清楚,但看他臉上神色,也曉得不是什麽好話,麵上仍做了那副無賴笑臉,奉承道,“爺說的自然都是對的。”


    傅恆教他一噎,倒真沒話了,好笑道,“好了,閑話莫扯,還不快去套了車,請了縣尉大人來。”


    冬子還不肯動,又被傅恆踢了一腳,這才笑嘻嘻地去了。


    “真是個無賴小子,誰要真被他瞧上了眼,也是孽緣。”傅恆心裏歎一句,負手信步進了衙門,果真見著段雲平已經坐在書房裏等著他了。


    “雲平起得倒早啊。”傅恆同他招唿一聲,換來段雲平似笑非笑地往他身上看來,他心虛摸摸鼻子,問道,“你這是幹嘛?我身上可有什麽不對的?”


    段雲平搖扇笑道,“還道你沉醉溫柔鄉,今兒不來了哩。”


    他本是玩笑,不巧正說中傅恆心事,說得他紅了臉,這下哪裏還忍得住,爆出一陣笑聲來。


    “你這狹促的性子,果真一點沒變。”


    畢竟是好友的屋裏事,段雲平也不好再取笑,當下拿扇子掩麵歇住了,才繼續說道,“適才吳主簿家的小丫頭來送了口信,說是身體不適,怕傷風過了人,就在家先養著,等好了再來。又問我還有什麽公文要轉抄了的,讓一並帶了迴家去。”


    傅恆說道,“既是病了,隻叫他好生歇著了便是,這些個公文也不急在一時一刻,他倒是有心。”


    段雲平笑道,“我也是這般說的,且打發她迴去了,若是明後日還不好,再往衙門來說一聲。”


    傅恆點頭道,“沒昨夜那一迴,這裏還真短不了他,如今事情都已經差不多定了,讓他歇著也無妨。可見這人啊,一勞累就容易教邪風入了體,咱們也得悠著些,別同那吳主簿一般倒了才好。”


    兩人說過一陣,廚房裏正送了紅油抄手來,大大的一個海碗,上頭飄著一層紅汪汪的辣油,教人光是瞧著都忍不住咽一口口水,隻覺著嗓兒要被辣化了去。


    “你家廚子竟還能做這一口。”段雲平驚喜說道,要說京城裏有什麽最叫他魂牽夢繞念念不忘的,就是那紫竹閣的紅油抄手。雖說後來在川蜀之地也吃過正宗的紅油抄手,卻總覺著紫竹閣裏的味道特別一些,後味餘香。


    “她原也不會的,嚐過一迴,自己漸漸琢磨出來的。你嚐嚐味道,是不是同紫竹閣的差不多。”傅恆笑道,也不相讓,自己先撥開紅油潑子,舀了厚皮大肉餡兒的餛飩吹涼。


    段雲平哪裏還顧得上同他說話,兩人都隻埋頭吃著,一碗紅油抄手下了肚,眼裏鼻子裏都是辣出的眼淚鼻涕水兒,嘴唇都紅腫著,不知道的,還當兩人這是怎麽著了。


    “痛快!”段雲平摸摸飽足了的肚子,又一次感歎道,“你這廚子真是請得好,若是來日能帶著走了才好。”


    傅恆忍笑道,“旁的翩翩公子,拐的是纖纖小姐,你倒好,一雙賊眼隻落在我宅子後頭的半老婆子身上,真是出息。”


    段雲平還來不及迴話,卻聽見冬子在外頭傳話道,“爺,縣尉大人來了。”


    兩人連忙正了衣冠,出門相迎。一時寒暄過,傅恆請了人往書房議事,同段雲平一起,將兩人昨夜在地方山水誌裏尋著的線索說了。


    縣尉武嵐生也是個二十四五的年輕人,正是熱血好事的年紀,一聽能有法子對付了為禍鄉鄰多年了的賊患,也是十分關切,當下拍板應道,“上頭既然已經點了頭,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一等摸清了山路,便是那賊匪喪命之時!”


    第三卷 終究意難平 071


    傅恆拱手正色說道,“平陸百姓之安危,就全全托付於縣尉大人您手上了!”


    武嵐生愈發覺著豪氣滿懷,當下問傅恆要了山水圖誌。段雲平趁機將探路的事情說了,武嵐生這人其他也倒好,就是有些過分清高,自小便以自己家學身世為傲,頗有些瞧不起身份較自己為低的。因而忽然聽到縣令手下一個小小師爺上前同自己攀談,語氣還平平直直的,並不見恭敬,麵上便有些不高興,當下也是礙著傅恆麵子,並未顯出真怒來,勉強聽了,心裏想著這也算是個幸苦差事,有人願意包攬去了自然更好,當下也就點頭應了,說道,“既然如此,那武生就靜候傅大人佳音,再行定奪。”


    一時竟連那山水圖誌也不要了,扔下便走。


    傅恆皺眉看著武嵐生背影,還沒說話,身後的段雲平卻搖扇笑道,“莽夫而已,真將探路的事情托在他手上,隻怕還要惹禍。”


    傅恆語氣不忿,說道,“頭迴見他,也是這般眼高於頂目中無人的模樣,說過幾句曉得我是京城傅家的,立刻改了麵孔。世上也真有這樣先敬衣裳後敬人的,倒是開了眼見了。隻替你不值,教這等俗人小瞧了。”


    段雲平不以為意道,“既知道他是個俗人,得了他青眼又有什麽意思?你這人忒沒意思,也計較起這些來了。用不著他人假以榮冠,我本就是段家人;也不會因為旁人鄙薄一句,便不是了。”


    傅恆琢磨著這兩句話,心中倒漸漸生了慚愧,朝段雲平拱手行了一禮,謙慎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雲平且受我這一禮。”


    段雲平哈哈笑著,合了紙扇指著他笑道,“禮都是虛的,倒不如讓了你家廚子來,才是正經謝禮。”


    這話說得兩人都笑了起來,將適才武嵐生帶來的不快消散得幹幹淨淨。等笑聲歇住了,傅恆才又說道,“不知當武大人曉得你是南陽段家的,麵上又要作何表情。”


    段雲平輕歎一聲,說道,“這等才是糊塗人。親近的再窮再賤,也不求了你一碗一筷;別的便是有家財萬貫,也不見能舍你一分一厘,何故前倨而後恭,做了兩麵臉孔?倒把自己給活低賤了。我曾在關外見那牧馬的漢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論是路過的富商,還是幫工的窮小子,俱一樣烤了羊腿招待。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撒馬在草原上狂奔一迴。這樣颯爽的日子,才叫活得真,活得痛快。”


    傅恆聽得有些向往,說道,“這便是有活得像人的,也有活得像狗的,說到底,還是人心不足。”


    話說到這裏卻顯得有些沉重了,冬子立在一旁也是低頭暗思,自己是活成了個人樣了,還是個狗樣?忽然想起三房太太屋裏那條哈巴狗,雪白的一團,見了丫頭婆子便狂追狂吠,見了主子尾巴就搖得厲害……才想到這裏,冬子連忙呸了幾聲,他剛剛才不是覺著自己是條主子養的哈巴狗哩!


    傅恆和段雲平被冬子這幾聲動靜驚到,兩人相看一眼,兀地爆出一陣笑聲來,越發笑得冬子臉紅得跟火燒一般,又不敢問主子爺們這是在笑什麽,隻自己心裏一陣心虛罷了。


    潘子這時恰好到衙門前麵來送信,見屋裏一片熱鬧,也難不準該不該打斷了主子們,正為難呢,冬子一眼瞅見他,倒跟見了救星似的,連忙拉了他上前來,朝傅恆說道,“爺,潘子有話來迴哩,想必是奶奶已經看過大夫了。”


    傅恆聽見這聲,瞬間止了笑,心裏也緊張,又盼著這胎實又怕徐明薇這陣子勞累會壞了身子,麵上便帶了幾分出來,聲音也發緊,問道,“大夫怎麽說?”


    潘子見屋裏段雲平也在,但主子爺並沒有叫人迴避了的意思,心裏也曉得這位段先生同主子爺交情不一般,當下也不遲疑,堆著滿臉喜色迴話道,“迴爺的話,小的今兒請的春風堂的坐堂大夫,姓劉,是縣裏最擅女科的,除了他也就沒誰了。剛剛那位劉大夫仔細看了兩遍,都說奶奶這一脈是喜脈無疑,雖說算著日子還淺,一個月都還沒有,但若不是,爺盡管上門去砸了他招牌。小的聽他這樣說,那十分總是有七八分能拿準的,小的也不敢瞞,這才送走了人,就趕緊上前頭來迴話了。”


    冬子聽他這番裝腔作勢,鼻子裏便哼了一聲。好小子,慣會賣乖!怎不說那劉大夫的名頭是誰同他提過的,這會兒全成了他小子的功勞。還曉得給自己留退路,什麽都推到了那劉大夫的身上,要是奶奶這一脈並不是喜脈,也同他沒半點關係,全是那大夫吹牛哩!


    潘子聽見冬子哼氣聲,偏頭朝他笑笑,複又低頭等著傅恆發話給賞。


    傅恆聽了這話果然高興,喜色道,“這事你辦得好,迴頭再賞你。且別忘了同那劉大夫再請個平安方子,他走時可還有什麽話交代的?”


    潘子嘻嘻笑道,“大夫說奶奶這身子養得好,保胎的也不用吃些什麽,就按著平日胃口,愛吃些什麽便吃什麽,不必忌諱太多。那大夫走的時候還歎氣哩,說是奶奶保養得這般好,卻是要逼死他們這些做大夫的,連藥錢都賺不著!”


    段雲平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聲,見傅恆朝他瞪眼看來,也隻用紙扇遮了臉,做了無辜臉色罷了。


    第三卷 終究意難平 072


    傅恆心裏也曉得潘子這番話定是他自己胡謅的,但聽著舒坦,便也沒同他計較,隨手解了荷包扔了塊二兩重的碎銀子給他,且打發他下去了。


    冬子有些恨恨地看著潘子喜滋滋撿了銀子走的模樣,嘴裏忍不住呸了一聲,自己剛剛竟還覺著沒活出個人樣來,眼前這個,才真叫一條哈巴狗哩!


    段雲平見人走了,笑著趕傅恆道,“你這是又要做爹了,快到後頭去陪了咱嫂夫人,這兒有我看著,真應付不過來了,再叫人到後頭來找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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