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以真坐在和平商場十九層那家茶廳靠窗的位置,用勺子輕輕攪動著麵前的咖啡,坐在他對麵的水菁以優雅的姿態端起紅茶。這樣的姿態是決然不會出現在簡如薇身上的,她雖然也很有魅力,卻和高貴無關。這兩個女人的氣質也有相似之處,但若要定性的話,卻又根本不在同一個領域之中。路以真也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這樣想著,卻又覺得在和水菁相處時還要想起前女友未免有些失禮,於是輕輕搖頭除去雜念。

    水菁看著他略顯笨拙的樣子,微微掩口笑了出來:

    “你變了。變了好多。”

    “上次見麵你也這麽說。”路以真也笑,除了笑之外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變化真的有那麽大?”

    “是,很大。”

    水菁將紅茶放下,她側身坐著,每一個動作都將她三十年來積累的教養盡顯無遺。

    她說:“過去你總是那樣,一丁點都不肯服輸,別說別人,就是我,你都從來都不能讓著一點。不管跟誰說話,你都一定要在嘴上勝過他。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你這樣的性格。可你是我的未婚夫,從小就是,所以我隻能一邊忍讓,一邊期待你以後會變得成熟穩重一些。那次我和你吵架,比起為那個視頻生氣,不如說我是實在忍不住了。想到要和那樣的你共度一生,想到那樣的未來,我很難過。”

    路以真垂下頭去。

    他過去真的有那麽差勁嗎?明明自己一直都沒有意識到。不過若是水菁這麽說的話,那就毫無疑問了。她可不是會無緣無故就指責他人的女孩。

    是這樣嗎?他有些沮喪。他一直覺得簡如薇對他很暴力,但如果真正討厭的人是他自己……

    人這種生物,總是對指責他人很在行,卻對自己的劣性視而不見。這是否也和人們總是對別人的汗臭味覺得惡心,卻無法注意到自己的狐臭同理呢?

    “對不起啊……”路以真有些難過,“我……讓你一直都這麽辛苦……”

    水菁笑著搖搖頭:

    “‘對不起’這種話,過去的你也是決然不會說的。所以我才說你變了啊。這兩次跟你聊天,你表現得那麽謙遜,那麽溫和,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過去的你怎麽可能會這麽有耐心……這三年來,我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想念你,我想如果再能和你相見的話,如今的我一定也能夠忍耐更多。可是你一直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和這樣的你說話,雖然一開始有些不習慣,但

    我覺得很輕鬆,很舒適。我更喜歡這樣的你。”

    “是……這樣嗎?”

    “嗯。”水菁凝視著他,她的雙眸滿含柔情,“你變了,我也變了,或許是分開的這三年,我們都成長了吧。”

    她的細語輕聲讓路以真心中悸動不已——

    “……你變成溫柔的人了。”

    ……

    和水菁分別後,路以真漫步在和平廣場的噴泉道旁,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很多。

    是。其實仔細一想,水菁說的那些,他也隱隱感受到了。不論是他還是水菁,在三十歲這個年齡,似乎都比過去多了幾分成熟。如果是現在的自己,能夠和水菁組成幸福的家庭嗎?

    他無法確定,但他覺得應該對自己有信心。

    話說迴來,這三年間,他一直都和簡如薇處在一起,難不成是簡如薇改變了他嗎?

    他站在水池邊,蕩漾的水波中漂動著他那張帶著複雜表情的臉。

    繞來繞去,終究還是繞不過她。

    他這樣想著,手上微微握拳。

    再等等我,水菁。他在心裏默念。再等等我……等我把這件事情解決之後,就一定——

    “噗通”一聲,一顆石子砸在了他麵前的水麵上。他迴過頭去,隻看到幾個小男孩哈哈大笑著跑過。路以真有些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接著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開了噴泉道。

    簡如薇已經離開兩周了,路以真發覺自己想起她的次數正在逐漸變少。過去像是一隻離家出走的小貓,也不打點行裝,也不會跟你告別,就隻是輕輕一跳爬上屋頂,你看到它尾巴一搖,這就再也不見了。你獨自一人站在幽深的天井之中,仰著脖子從下午盯到晚上,直到夕陽殘照的最後一縷紅線從你的瞳孔裏收走,到那時你才會發現,它真的已經不會再迴來了。

    你會怎麽做呢?可能會痛哭吧?可能會不顧危險扒著瓦片也爬到房頂去像過去那樣喵喵叫著希望喚它迴來吧?但黑夜之中你看不到它的影子,隻有冷風嘲笑著。後來你就不得不接受那份現實。也許偶爾在夢中,你還能看到如泡沫一般空幻的它的側影,看到它慵懶地躺在大門口曬太陽而你坐在一邊傻笑。醒來的時候,淚水濕透了你的衣枕。

    你心裏明白它已經不在了。

    我們最終都會拋棄過去,也被過去所拋棄掉的。

    他跟隨著人潮向步行天橋那邊走去。雖然說

    是“人潮”,但此時人還不算很多,等到了六點多下班那會兒應該會更熱鬧些吧?畢竟今天是周五嘛。做小吃的攤子在路兩旁零零散散地擺著,香氣似乎將原本濕冷的風都暖熱了。路以真緩步向前走著,在他前麵的人穿著黑色的羽絨服和棉帽,那並非是多麽高檔的衣物,至少跟路以真身上這套風衣絕對沒法比。不過,今天若不是為了見水菁,路以真也不會特意挑衣服。像那樣的羽絨服,他的衣櫃裏似乎也有一件。

    天橋下有兩位老人,看樣子是一對老夫妻。老伯伯所持的口琴中吹著稍顯尖銳的調子,他的老伴手中則拿著一頂棉軍帽,裏麵裝滿了零錢。路以真看到前麵那個黑衣男子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紅票子毫不遲疑地放了進去,這讓他微微有些吃驚。等到反應過來時,卻發現老婆婆也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

    路以真隻好掏出錢包,他這裏也有不少百元鈔,但他隻拿出一張十元票,放進老婆婆的帽子裏。老婆婆朝他連鞠幾躬:“謝謝老板……謝謝老板……”

    路以真沒有說“不用謝”。他向前望去,不知何時那個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了。路以真趕緊跑上天橋,四下張望,卻仍然沒有再看到那個男人。直到他走下天橋來到馬路對麵的公交站台下,不經意間一個迴頭,才發現那個黑色的影子正走進路邊的“如夢”大酒店。

    路以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在意那個人……仔細想想,或許從剛才開始,自己就隱約有些在意,所以才會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可是究竟為什麽呢?為什麽自己會在意他?那個人……他到底……

    是因為他那一身黑衣?讓自己想到了襲擊簡如薇的那個人,以及那天晚上殯儀館出現的黑影麽?不……不對,這條街道上穿黑衣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如果每個穿黑色的人自己都要在意一下的話,那今天也不用幹別的事情了。

    到底是……為什麽?

    直到一路坐迴家,走進自己家門口的時候,路以真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怪了。他在心裏默默自語,同時掏出家門鑰匙。他連鎖孔都沒有看,僅憑著熟悉的感覺就把鑰匙插入,轉動半圈後,家門應聲而開。路以真拔下鑰匙,脫下鞋子。

    “嗯?”

    他拎著拖鞋的手懸在了半空中。

    他迴頭看著已經關閉的門,想象著剛才鑰匙插入鎖孔時的熟悉感。

    “熟悉”……

    他琢磨著這個詞。幾秒鍾後,他的眼前一亮!

    是的,“熟悉”!就是這種感覺!他的雙手顫抖起來。就是因為這個!那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從他的身上,路以真感受到了某種熟悉的氣息。他以前一定在哪裏見過這個男人!

    ……在哪裏?

    路以真思考起來。這並沒有花上多長時間,很快他就從記憶之流中撈出了那個不算久遠的形象。

    他?路以真眨巴著眼睛。是他嗎?可是……可是他……

    他飛快地坐到屋裏,打開電腦,登入了一個網頁,選定了搜索條件進行查詢。當性能極高的計算機將結果顯示在他眼前時,路以真整個人僵在了電腦椅上。

    是他。現在可以確定了。是他,毫無疑問是他。

    路以真關掉電腦,他的目光轉向窗外。馬路兩旁的燈光已經亮起,現在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這個時間一定要比平時更堵更擠,這可不是出門的好時候。

    他就那樣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誰也不知他看的到底是窗外的夜景,或僅僅隻是玻璃上的劃痕。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坐在他身旁,就會發現他的目光伴隨著天色逐漸變黑,逐漸變得陰冷,到最後,連一點光芒也不剩。

    晚上七點半左右的時候,他拉開電腦桌的抽屜,從最下層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

    如果他沒記錯,這應該也是簡如薇送他的禮物之一。

    用這東西去了結,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他把小刀揣進兜裏,重新換上便鞋走出門去。

    在近兩周前,夜永咲給他看那張照片時,他曾經衝動地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被我抓到那家夥……我會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給剝下來!”

    當時夜永咲是怎麽說的來著?哦——“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要太過頭”。

    他終究還是不了解路以真。如果是他的弟弟,那個名叫夜深的家夥……如果是他的話,或許就能夠明白路以真的想法。

    他向來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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