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以真覺得頭痛欲裂。

    這種說法僅是為了表示他頭痛的“程度”。事實上他現在所感受到的痛楚,並非是撕裂般的那種痛,而是一種鈍痛,或者說,“沉悶”的痛。這種痛超過了一定限度,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雖然沉重不堪,但意識卻輕飄飄的,一在地獄,一在雲端。

    腦海中殘存的意識告訴他,這就是所謂的宿醉。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能夠一直這麽躺下去。雖然身體不會好受多少,但至少可以在長時間的休息中讓損失的體力得到恢複。可惜天不遂人願,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聽到了些雜亂的聲音,有砸門聲,有許多人的腳步聲,怒吼聲,談論聲……這些聲音帶來了過於龐大的信息量,而他的腦子卻被該死的酒精侵蝕了,原本性能優良的cpu此時卻變成了小霸王,讓他雖然聽得到,卻根本無法理解那些人是在說些什麽。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的視野中出現了好幾道晃動的人影,如幽靈一般。路以真數不清那裏站著多少人,也懶得去數。有的人影離他近些,搖晃著他的身體,在他的耳旁喊叫著什麽,讓他煩躁不堪,可他卻連揮揮手趕走這些人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雙臂被人架起,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像是腦袋上被套了個什麽東西。內心的不安漸漸升騰起來,但他無法反抗。他的身體被人拖行著,腳下一虛一實——他判斷出這是在下樓梯。

    被人控製著的感覺真夠難受,可這似乎幫他醒了點酒,他逐漸能夠進行思考了。

    現在他走在了平地上,不一會兒,又被拖到了什麽地方。他的手腕被什麽束縛住了,無法動彈。他被人一推,一屁股坐了下去,兩邊一左一右有人夾住了他。接著,身體的四周感到了顫動,這是……啊,這是在車上,這是車輛行駛的感覺!

    伴隨著意識漸漸清醒,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加濃重。

    這是什麽?綁架?該死的,家裏那老頭得罪了什麽人嗎?這是要把我帶到哪兒去?但願他們能優待一下人質……

    他有些混亂地想著。身旁的兩人身形魁梧,看來是“專業人士”。這輛車偶爾來個轉彎,路以真的身體總會往旁邊一甩,但那個方向的人卻紋絲不動,穩如磐石地頂住了他。這種狀態下想要逃走估計是沒指望了,路以真打了個哈欠,萬般無奈之下,隻能選擇靜觀其變了。

    這趟旅程並不算長,應該說剛好就在路以真煩躁起來的同時,車子緩緩減速停了下來。路以真頭上的罩

    子並沒有被去掉,他被人拖下了車,雙腳再一次踏上了堅實的地麵。與此同時,耳旁忽然響起了不知來自何處的音樂,聽起來像是孫燕姿的《綠光》。

    拖著他行走的人腳步沒有絲毫停滯,似乎對這音樂早就習以為常。路以真憑借雙腳的感覺知道自己踩上了人行道,然後走上了台階,好像是進到了某個建築物裏麵。他聽到了許多人的話語聲,男人女人的都有,這讓他內心的好奇愈加膨脹起來,但實際上,他已經隱隱猜到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終於被摘掉頭套的時候,路以真覺得自己的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他環顧四周,冷色調的牆壁他早已見過許多次,但都是在電影電視劇裏,在現實中看到還是頭一次。不僅如此,被束縛在審訊椅上的感覺,他也是第一迴品嚐到。

    不是綁架。他這樣想著,心中的不安已經消去了六七成,但還餘著一些,畢竟他尚不知道自己被帶到這裏的理由是什麽。

    這房間的隔音效果相當不錯,因為它原本就是有此需要的設施。《綠光》的旋律已經聽不見了,路以真卻莫名覺得有些懷念。他上高中那會兒,每天課間操的集合曲就是這首歌,時至如今他還能哼唱出來,盡管歌詞已經忘記不少了。

    他哼了兩遍左右,正打算開始第三遍時,兩個男人走了進來。

    這兩人一個高大魁梧,滿臉胡茬,看著就一臉兇相;另一個卻瘦得像根竹竿,看起來文質彬彬。隻是和他們對上視線的時候,路以真覺得這兩人的眼神都決然稱不上是“友好”。他們低聲說著話坐在了審訊椅對麵的那張桌後,把記錄夾擺在桌上。瘦個子手裏捏著一支中性筆,在指間靈活地旋轉著。

    路以真好歹也活過這麽多年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於這套流程他還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他所料不錯,接下來第一步就是——

    “姓名?”壯漢粗聲粗氣地問道,他的聲音倒和身材正相匹配。

    “路以真。道路的路,以為的以,真誠的真。”路以真老實地迴答。倒不是因為害怕,隻是不想找麻煩。

    “有無別名或曾用名?”

    “沒有。”

    路以真一直覺得這些問題純粹多此一舉,對方手裏拿著他的資料,分明什麽都知道,卻還非得走這一套流程。

    “出生年月日?”

    “1985年7月12日,現年三十一歲。”

    瘦高個低著頭唰唰地做著記錄。速記這種事

    路以真很擅長,但他不知道對方用的方法是否也和他一樣。如果不是處在這種狀況下,他真想和這瘦子好好交流一下經驗。

    “昨晚六點至十點間,你人在哪裏?做些什麽?”

    路以真一愣。這麽快就問到這裏了?戶籍不問嗎?職業不問嗎?家庭情況不問嗎?總感覺跟自己所了解的流程相比缺少了很多東西啊。而且一上來就問得這麽直白真的好嗎?不應該拐彎抹角地套話嗎?

    可或許正是由於這問題太過直接,路以真反倒沒能立刻想到答案。腦袋裏殘存的酒精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的思考。

    “怎麽?說啊!”

    壯漢用指關章敲了敲桌子。路以真抬起頭來,對方的眼睛映在了他的瞳裏,他讀得懂這種目光,是嫌惡,還帶著些許不加掩飾的憤怒。是的,男人看他的表情就像是看著路上一團肮髒而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偏偏這垃圾不進垃圾桶,卻硬要擺在路中央。很少能找到比這更令人不悅的事情了。

    路以真依然沒有迴答。他突然想起來剛才的那首歌,那首歌的音源並非近在咫尺,而是通過複數個擴音器傳出的,就像他高中那時一樣。

    “這裏是高新分局。”他喃喃念叨著,“距離交大附中很近,所以聽得到課間操的音樂聲。以前我來這裏找一個朋友,他對我這樣解釋過。”

    他這話應是自言自語,但桌子對麵的兩人卻也聽到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都寫著同一種想法:這小子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可不是嘛,有幾個好人會到警局裏麵找朋友的,多半是狐朋狗友因為什麽事兒被帶進來了,過來接人出去的吧?

    但路以真又說道:

    “這裏是夜永咲工作的地方。”

    壯漢和瘦子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中都顯出了猶疑之色。

    “你說誰?”瘦高個頭一次開口了。

    “夜永咲,我的一個朋友。他應該在這裏任職的,記得是個副科。”

    瘦子小心地看了看身邊的壯漢,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而那大塊頭漢子許是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頓了一頓後突然拍了下桌子:

    “你認識夜隊又怎麽樣?你就算是史局長的朋友,出了事兒也一樣要抓你!”

    “我沒那麽說過。”路以真淡淡地笑了,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你們問我那段時間幹了什麽,如果我沒記錯,我那會兒一直在喝酒,是紅酒,不過什麽牌子

    我想不起來了。整個晚上我都沒有出過門。這樣都能跟案件扯上關係,看來案件的被害者多半跟我熟識。你們問我六點到十點間做了什麽,那麽案件應該是在七至九點間發生的。我順便問一句,是搶劫還是殺人案啊?”

    或許是酒精的勁兒還沒過去的緣故,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輕佻。也或許,是昨晚的那件事讓他有些自暴自棄了。

    總而言之,他自作聰明的言論雖讓對麵兩人略略吃了一驚,但吃驚之餘怒氣卻也更盛。畢竟這家夥的表現明顯很瞧不起人。那壯漢威脅似的嘎巴嘎巴捏著指關章,瘦子也有些煩躁地用筆杆敲打著桌角。路以真稍微有點緊張了,他總覺得那漢子下一秒或許就會直接從桌上跳過來一拳頭砸在自己臉上。武俠小說裏常有“蒲扇般大的手掌”,那多半是誇張,可這人的拳頭捏起來,倒真有個實心球般大。萬一被那種東西搗在腦袋上,一條小命保不準就要去了十之七八了。

    在路以真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壯漢終於低聲開口了:

    “你小子——”

    他這話隻說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嚨裏。因為審訊室的門突然被人重重打開,一個男子快步走入,連看都沒看路以真一眼,徑直走到審訊桌前。他背對著路以真,因而看不到表情,但從他聲音中暗藏的怒火來看,隻怕現下正氣得不輕。

    “傳喚的手續辦了沒?傳喚證呢?有嗎?拿出來我看看!記錄呢?簽名呢?啊?什麽都沒有你們就敢隨便審人?大史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我要再晚來半分鍾你是不是還要打人?!”

    那被稱作“大史”的壯漢嘟噥了一句什麽,路以真沒有聽清。但那背對著他的男子卻一巴掌拍在桌上,他大吼的氣勢讓路以真對“怒發衝冠”這個詞有了新的理解。

    “什麽叫別的地方都這麽幹?別的地方幹沒幹你知道是吧?你很清楚是吧?!退一萬步講,別的人幹了咱們就也能幹是嗎?他們不講規矩我們也不講嗎?我以前怎麽說的?你們以前什麽套路什麽流程我是管不著的,但你們現在讓我管著,就得好好走流程辦手續一丁點都不能馬虎了!又不是什麽危急關頭要先斬後奏,走一趟流程能累死你了嗎?幾個月之前我們被人堵上門來那迴還記不記得?又想來一遍是吧?”

    “那次是不小心抓錯人了!”旁邊的瘦子辯解道,“這次又不一樣!”

    “還不一樣?!”

    那男人怒極反笑,他伸手往後一指路以真:“你們帶人來的時候有好好調查過嗎?有

    調過監控錄像嗎?這個人從昨晚起就壓根沒出過樓道!那單元樓又沒後門,你以為他是從八層天台上跳下來去作案的嗎?”

    那壯漢和瘦子大張著嘴巴望著男人,看樣子他們本來是完全認定路以真就是這案子的犯人來著。

    一時間審訊室又陷入了沉默中,隻聽得到各人沉重的唿吸聲。眼見得那壯漢和瘦子的頭越來越低,男人歎了口氣,輕輕撥了撥額前的頭發,語調也和緩了些:

    “我知道你們看了現場之後心裏難受,有火氣,我也難受。可咱們身份畢竟擺在這兒,警察跟那些混社會的人不能一樣,我們要懂規矩,要講證據。幾個月之前咱們就讓人抓了一迴把柄,要不是小謝出力,這髒水到現在還沾身上呢,可不敢再來一迴了。”

    那兩人默默點頭。

    門口有人用指關章輕輕敲了敲門框,房間裏諸人都朝那邊看去,是個年齡偏大的方正臉男人。

    “史局。”站在桌前的男子打了招唿。

    聽他這樣稱唿,路以真便知道門口的男人應該就是高新分局的局長了。史局長臉上也帶著明顯的疲遝之色,他朝路以真瞄了一眼,然後轉開視線,說道:“你也別訓他們了,又不是爭功勞,這個案子的確太惡劣了。上頭發話下來了,你帶他們過來吧,一塊兒開個會研究研究。”

    “好。”男子答應著,對桌後坐的兩人說道,“你們先過去吧,我跟他說兩句話。”

    那壯漢和瘦子如蒙大赦,趕緊收拾收拾東西走出了門。路以真心知男子說的這個“他”便是指自己,果然那兩人出去之後,桌前的男子便轉過身來,跟他對視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怎麽樣,路大記者,這迴有被審訊的經驗了吧?趕明兒又可以在稿子裏麵賣弄賣弄知識了。”

    路以真也笑了起來:“難說,你剛都說了他們這個流程不正規,看來是沒什麽參考價值。”

    “哦喲,那要不給你來套正規的?我這就去把測謊儀搬過來。”

    “你可算了吧,夜大官人。”路以真裝模作樣地說道,“據我所知,在遠東司法界,測謊儀的結果並不能作為證據直接使用,因此這個威脅我給零分。”

    夜永咲靠在桌上,半帶著笑意望著這位發小好友,這家夥還是那麽伶牙俐齒,淨愛討些嘴上便宜,半分都不予相讓。頓了一頓,他說道:

    “剛才他們倆態度不太好,你也別怪他們,這個案子確實太讓人火大。

    ”

    “無所謂,我還想謝謝他們幫我醒酒呢。”路以真伸了個懶腰,“對了,到底什麽案子?這半天他們都沒說。你總得告訴我一聲吧?”

    他原以為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卻不曾想夜永咲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這位年輕的警官轉頭凝望著牆壁,目光微微低垂,似是在進行深邃的思考,又像僅僅隻是在躲避這個毫無難度的問題。

    路以真覺得胸口有某種異樣的感情如煙霧般緩緩升騰上湧,慢慢堵塞住他的咽喉,扼住了他的唿吸。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或許隻是夜永咲的表現讓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喂,永咲?”

    路以真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發顫。

    夜永咲轉迴頭來,他做了一次深唿吸,宛如下定決心一樣:

    “昨晚,在天頤小區發生了一起命案……”

    路以真覺得自己的思考突然之間變得遲緩了。

    “死者是位女性,是小區一號樓一單元202室的住戶。”

    夜永咲直視著自己的這位好友。

    “她名叫簡如薇。”

    刹那之間,路以真覺得自己的意識已然煙消雲散。他又一次輕飄飄地飛在了天上,身邊似乎傳來了唿聲,但卻太過遙遠,遠在無法企及的地方。雲端的微風細軟地吹拂著,再沒有比這更舒適的感覺了。可他的頭腦之中卻是一片茫然,唯有一個念頭化作細語輕聲迴響在他的耳邊。

    我一定仍在宿醉之中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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