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站起身來,迎著夕日最後的紅光走向窗邊,那些光芒將他的全身覆蓋,宛如染血一般鮮紅。他把雙手支撐在窗台上,視線透過玻璃射向遠處。都市層疊的高樓大廈阻礙了他的目光,但他還是倔強地找到了舊區所在的方向。

    “夏江對你說過嗎?舊區那片地方,很快就要進行開發了。”他說。

    “誒?啊……”謝淩依想起來了,她迴到程都的第一天,走在那條“林**”上時夏江不是就提過嗎?那遮天蔽日的樹木還是居民們為了多拿補償款而做的小手段呢。

    “那個計劃曾一度被擱置,但最近又被提起來了。”夜深用平淡的口吻敘述著,“就我看來,以舊區那種環境,補償款已經不算低了。但人的貪欲是無限的,任誰都希望伸出手去就能多要一點錢。舊區的居民曾選派出‘代表’進行運動,名義上是‘學習國家法律規定’,但既然一開始就是為了利益,那不管學到什麽東西——假設真能學到的話,都隻會朝著對他們有利的方向進行扭曲,而和政府連結的開發一方當然也不會讓步。雖然堅持了一段時間,但有權有勢的人要想整治這些小人物,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之前的計劃之所以一度被擱置,就是在抽時間處理這種事情。”

    “我聽說……好像有兩種補償方式的吧?一種是直接拿錢,還有一種是新居民區建好後,允許選取經濟型……”

    “第二種已經被取消了。”夜深聳了聳肩,顯然之前對這方麵做了不少了解,“按照開發計劃,算上準備、拆遷和新建等等一係列工作,要想建好新社區最早也要五年之後。你要知道,舊區裏麵人們的平均年齡在40以上,大多數都是比夏江大姨年紀還大的老人了。他們經不起等待經不起風雨奔波,比起等一個五到十年的承諾,還不如用錢找別的地方另購一套房子。而當大部分人都這麽選擇的時候,剩下的人即便有不同的聲音,也是勢單力薄掀不起風浪了。於是開發商直接抹去了第二種補償方式,隻留下第一種。”

    “那……夏江她……”

    “大姨應該跟她透露過,房子拆了之後想迴鄉下去養老,連老年公寓都打聽好了。可夏江本人卻左右為難,她希望能夠留在程都和林威在一起,可這樣一來就得帶著大姨去租房子,如果要住得好一點,那點補償款用不了多久就吃光了。而如果讓大姨一個人迴去,又要擔心老年公寓的環境問題,遙遠的距離總會讓人心生各種各樣的憂慮。就在這個本就讓人頭疼的關頭上,夏江失去了工作。”

    謝

    淩依瞪大了眼睛。

    “我、我都沒聽她——”

    “你自己的生活也夠辛苦的,她又怎麽舍得讓你陪她一起發愁呢?”夜深擺了擺手,“我也是在守靈夜跟那位女老板聊天時才知道的。她一直在為那個舞蹈房打拚,甚至比老板本人都更賣力,從守靈夜那麽多孩子來為她送行也看得出來了。可是那麽多年的積累卻一夕崩塌,一切又隻能重新開始,就算找到了新工作,她還能如過去那般提起奮鬥的勁頭嗎?她的青春還剩下幾年呢?新的環境新的老板還會如過去這位一樣支持她嗎?她的人脈她的學生還會追隨她嗎?雖然每一點都隻是小事,但所有的事情聚集在一起就足夠讓人痛苦不堪——而就在這時候,新開業的兒童城開始招募臨時cos演員,不知他們是怎麽把這個和搶劫珠寶聯係到一起的。但梁進易他們應該了解夏江的窘境,隻要說服她,林威也會願意鋌而走險。”

    可能是說話太多的緣故,夜深的嗓子已經有些幹癢了。他迴過頭來,卻發現謝淩依不知何時蜷起雙腿,抱著醫院的被子,把臉深深埋在裏麵。夜深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隻有輕微的聲音傳出:

    “……大笨蛋……”

    這是在說夏江嗎?還是在說我呢?抑或是……她自己?一瞬間夜深便想到許多種可能,但他並不打算深究。

    “結膜炎……紅眼病……是嗎?那……紅眼睛什麽的,都隻是湊巧?根本就沒有詛咒……對吧?”

    夜深並沒有正麵迴答這個問題,但他早已準備好了應對的方式:“你啊,身為人民警察,也相信這種東西嗎?”

    “你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告訴我?還讓我傻不愣登地自己去調查,你明知道我連方向都走錯了,根本什麽都調查不出來的!”

    “我有說過的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夜深認真地說,“如果你自己什麽都不做,隻想等著我給出你答案,那麽我隻能說聲抱歉。縱然我不會說謊,但誰能保證我所知的就是‘真相’呢?這種絲毫不包含你自己的努力,單純依靠他人而得來的‘答案’,能作為你對夏江的祭奠嗎?‘先動手試一試,這種姿態才是最關鍵的’,這是——”

    “這是湯川學教訓內海熏的話……”謝淩依悶悶的聲音傳來,“你上次說過之後我專門去看了……”

    被卡住話頭的夜深隻得沉默著微微點頭,謝淩依也沒有再說話,壓抑的唿吸聲被棉被過濾,讓夜深無法判明她此刻的心情。

    夕陽已經沉到了樓後,從天邊那少見的豔麗火燒雲來看,距離落山還有段時間。在這裏欣賞美景倒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但夜深並沒有做這種事情的時間了。他看了看表,那些警察們應該已經到下班時間了吧?自己也是時候離開了。

    “那麽,我就先說聲再見了。關於案件的後續,也就是那三人的死亡,我想自首了的梁進易應該會交代吧,反正他大概會說些‘分贓不均’之類的理由,具體細章我就不關心了。另外,還是我之前說的,記得跟你的同事們說,是你自己發現了真相。”

    “為什麽你不自己去說呢?”

    夜深在門口轉身,謝淩依已經把頭抬起來了。

    “理由有很多,其中一個是我討厭警察。”夜深直白地說道,“可以的話,希望盡量不跟他們接觸。”

    “討厭警察?”謝淩依愣了一下,“那為什麽……還要把真相告訴我?我也是你所討厭的人的一員啊……”

    “唔,看來我說的不太明白。”夜深摸了摸下巴,“我所討厭的,是‘警察’這樣一個群體,而並非單獨的某個人。而把真相告訴你,是為了支持你們的工作。”

    謝淩依有些混亂:“討厭……還要支持?我……我不太懂……”

    “討厭與支持,這兩者並不衝突。”夜深說得理所當然,“我確實很討厭警察,但我自認為還不是個笨蛋。至少現在而言,作為秩序的維持者,警察的存在對社會和人民來說都是必要的。不隻是我,很多人都討厭警察,但我們誰都清楚,如果警察全都消失,說得嚴重些,整個世界可能會在瞬間崩潰。換言之,我聲明自己厭惡警察,但同時也會堅決擁護他們的權力,支持他們的工作。”

    謝淩依傻傻地注視著這個矛盾的男人,她還是沒聽懂他到底在表達什麽。畢竟如果她討厭上誰,那就絕對不可能再去支持他。她還想繼續追問,但再問估計也得不到能讓她理解的答案。反正從一開始,這個家夥身上就盡是些謎團,如今多一個兩個也無需深究了。

    她換了個問題弱弱地說:“那你為什麽會討厭警察啊?”

    夜深視線下垂:“或許是因為……我和他們離得太近了吧……”

    “太近?”又是謝淩依聽不懂的說法。

    “嗯。”夜深繼續說道,“因為太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能力,知道他們有多大的力量。如果所有人都能夠將這力量運用到他們該做的事情上去,能夠產生多麽巨大的效應…

    …但實際上,明明有那麽多出色的人,我們的生活卻沒有絲毫改變。本來好的還是好,本來差的也沒有變好。不得不讓人開始對這樣一個群體產生排斥。”

    “可、可是,這也不是警察的錯啊!”謝淩依辯解道,“所有的地方都有好人壞人,有努力的人和頹廢的人,認真的人和馬虎的人,所有的行業都是一樣,怎麽能光怪警察呢?”

    “說得很對。”

    出乎她的意料,夜深並沒有反駁。

    “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行業都是這樣,隻要用這樣的理由來掩飾,那麽縱然無法做出改變也無可厚非。但是啊……”他再度把目光移向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把警察當作‘正義’的象征,充滿了尊敬和向往。我一直認為那是和別的地方不同的領域,就像是孩子們喜歡的超級英雄一樣。我相信他們會始終為了正義為了和平而努力,相信他們是這世上最耀眼的光……也正因為如此,當發現他們與我的期待、我的想象相去甚遠的時候,內心的不滿才會更加強烈。換句話說,這就是所謂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謝淩依呆住了。和夜深相處了這麽長時間,她還以為已經對這個男人有了足夠的了解。在她看來,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切事情都會自己處理,從不去依靠什麽,期待什麽,可是……

    或許是對脫口而出的話感到不好意思,夜深背過身去,把手放到門把上,正要開門離去,卻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

    “哦,對了,既然當初是我幫你開始的,現在就姑且說一聲吧——辛苦了!事件基本已經結束,感謝你的活躍……雖然我都沒怎麽看到。不過我想,如果夏江能夠‘知曉’你曾為她做過的這些努力的話,她應該也會很開心的。”

    謝淩依呆了一下,卻是把頭扭向一邊。

    “事到如今還說這種安慰人的話有什麽用……就像你說的,夏江已經不在了,她的想法也不在了。不論她是怎麽想的,是開心還是難過,我都不可能知道了。況且怎麽可能會開心呢?如果真的會在乎我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會去做那些事了吧?”

    夜深的手放在門把上,卻沒有繼續動作。

    “這樣啊……你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問。

    “不然還能怎麽樣……”謝淩依露出殘忍的微笑,聲音裏卻帶了些自暴自棄的意味,“反正像我這種人,一開始就是沒人疼的。父親母親都不在了,親戚也不願收養女孩,好不

    容易把自己養大,喜歡的人也要跟別人結婚,以為是最好的朋友,實際上卻隻是個騙子……沒關係的,不用理我,我都已經習慣了。”

    “是嗎?我這裏倒有些不同的見解。”

    夜深說道,他仍然沒有轉頭。

    “其實在這個事件中,我把兩個案子全都理順了,卻有一個地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就是夏江為何要把你接到她家去住。為了這個問題我煩惱了好多天,雖然它看上去並不是什麽關鍵點,但對於當時的夏江來說,這無疑是給自己添加風險,毫無意義的風險。我認為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理由存在,但那是什麽呢?利用你來做不在場證明?或者是想用別的方式把你牽扯進來?我建立了許多種猜想,但卻沒有一種解釋得通。不過剛剛,我突然想明白了她那麽做的理由。”

    “……理由?”謝淩依不由自主地出聲。

    “對,理由很簡單,卻也很不容易想到。”夜深迴過頭來,“因為,她根本沒有把你跟事件連結在一起,在她看來,搶劫,和迎接你,這是相互獨立的兩件事,完全沒有任何聯係。你是警察也好,不是也罷,那都無所謂。對她來說,你隻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事,哪怕她當天要去作案,都無法把你拋在一邊置之不理。記得你確實是在迴來前兩天才聯係她的吧?那時候她應該已經製定好了搶劫計劃,但一接到你的請求,她還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你在那裏住一晚。為了不被你發現,她用那麽拙劣的演技來欺騙你。可你有沒有想過,原本她並不需要那樣做,僅需要一個簡單的拒絕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若是那樣,沒有你與他們接觸,我也不可能找出案件的真相。”

    謝淩依說不出話來。

    “她做不到。”夜深搖了搖頭,“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麽忍心拒絕你的要求?”

    夜深開門離去。在他身後,謝淩依一個人縮在病床上,她再一次蜷起雙腿把臉埋進被子裏,醫院提供的被褥散發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味道。

    她想著中學時那個笑得像個白癡一樣的女生對她說:“哇,這麽巧,我也沒有爸媽了,那不如我照顧你嘍?”;想著她坐上火車遠去的那天有人在檢票口大吼:“要萬一被人欺負了,給姐打個電話,姐這就召集人馬殺過去啊!”;想著那個女人拉著她的行李箱擠開人群突然迴頭:“怎麽了?不會被鹹豬手偷襲了吧?連我的小依依都敢動,媽的扁死他!”

    謝淩依半轉過頭看著窗外漸漸降臨的黑暗,不會再有

    人像那個人一樣咋咋唿唿地對她噓寒問暖,在她睡前悄無聲息地拉上窗簾,病房裏一片寂靜。

    於是眼淚落了下來,和蓋住臉龐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大笨蛋……”

    這一次又是在說誰呢?是夏江嗎?還是她自己呢?早已離去的夜深不可能知道。

    沒有比那更憂傷卻甜美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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