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開著他的起亞,無頭蒼蠅般在市區裏亂撞著。他找不到目的地,也壓根沒想過要找。開迴自己租的房子倒也容易,可那之後又能怎麽辦呢?萬一“那個東西”找了過去,那不還是一樣束手待斃嗎?一直待在車上,至少還有逃跑的餘裕。如果那東西敢攔他的路,就咬咬牙撞飛它!林威這麽想著。盡管他不能肯定被車撞對那東西能起到多大的效果,但有點兒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車子是上午剛加滿的油,暫時還不用考慮油量的事兒。約摸開了一個多小時,臨近十點,路上的車輛也少了,他偶爾能把速度踩到六十。隻有在臨近拍照區域的時候才會減速……這種時候居然還要顧及拍照,明明連命都要不保了。他想要自嘲一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不知又開了多久,似乎到了某個荒僻的地方,除他以外幾乎連一輛車都看不見了。頭腦開始逐漸冷靜下來,車裏發悶,他關上空調搖下車窗,任由夏晚的風從窗外唿唿地打在側臉上,隻能眯著眼睛開車。但這邊別說車,連人都看不到幾個,也不用擔心出事故。

    他張大嘴巴讓口腔灌了幾口風,眼角習慣性地朝上瞄瞄後視鏡。

    一個男孩正端正地坐在後座,腐爛的身軀如同融化的蠟人,空洞的眼窩靜靜地凝望著他。

    “吱嘎————————!”

    起亞的輪胎在道路邊緣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刮蹭著路沿石刹了將近十米才停下。沒係安全帶的林威一頭拱上了擋風玻璃,已經不僅僅是頭暈目眩的問題,疼痛的眼淚擠出了眼眶。但他根本顧不上檢查傷勢,而是直接迴頭眯著眼睛向身後看去。

    第二排車座空空如也,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饒是如此,林威仍然盯著那空蕩蕩的後座看了數秒之久。直到眼眶再一次因痛感被淚水盈滿,他才嘶嘶吸著冷氣轉迴頭來。

    隻是看錯了吧……畢竟心理壓力實在是太大了。這麽一想,那些恐怖片裏堅強求生的主角們還真是值得敬佩一下,可惜那也終究隻是拍電影,如果放到現實中,誰知道他們還有沒有那份勇氣能活到最後呢?

    林威又做了幾次深唿吸,終於感覺平靜了些。他低頭撿起剛剛掉落的眼鏡,這時額頭上火辣辣的痛感傳來,他伸手摸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涼氣。

    好像沒流血,但是起了一個可怕的大包,從內後視鏡裏看去情況也不妙。

    擋風玻璃上出現了蛛網狀的裂痕,但看清路麵應該沒問題。林威猶豫了一

    會兒,還是打開了手機導航。這種傷勢可不能坐視不理,有淤血就麻煩了,還是去醫院看一下吧。況且……之前本就一直在發癢的眼睛,不知是否因為流淚,這會兒更是刺痛難忍。這樣下去就連開車都做不到了。反正已經逃了這麽遠,那個東西……應該不會追過來了吧?

    距離讓他稍微安心了些。手機已經找到了最近的醫院,離這裏隻有不到四公裏,不過得調個頭。剛才的急刹車和輕度碰撞並沒有讓起亞的性能出什麽問題,他再次提速到六十左右,車子如風一般駛在空無一人的路段上。

    以這樣的速度,五分鍾內就能到達醫院。林威輕聲哼起了歌兒,用眼角確認了一下導航,前麵似乎有一座橋,過去之後右轉,一路直走就能到了。

    他又在腳上加了幾分力道,表碼飆到了危險的區域,副駕駛座上傳來異樣的動靜。

    林威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踩著油門的腳無法鬆開,車子悶頭向前直衝過去,但林威卻好似忘記了控製身體的辦法。他感覺渾身發麻,用盡了力氣才讓脖子轉動起來,看向身旁的副駕駛位置。

    一隻紅色的皮球彈跳著。

    腐臭的味道在車內彌漫。

    就在他的視線中,兩隻細瘦的手臂從後座伸到前方,用與他僵硬程度不相上下的動作抓到了那隻皮球,慢慢地縮了迴去。

    林威繼續轉動脖子,起亞疾馳在夜色之中。

    在車後座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和他之前看到的那次一樣,乖巧地端坐著。隻是這一次,它的手中多了一隻紅色的皮球。

    男孩無聲地張開嘴巴,露出腐爛的牙齦,一塊泥巴從它的下巴上掉落……不,也或許那是……

    林威的思考到這裏就結束了。

    伴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在來得及感受到痛苦之前就失去了意識。

    ……

    水與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夜風輕柔地拍打著男人慘不忍睹的臉,鹹腥的液體在嗓子眼裏咕嘟著。這樣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從百分之一一點點加載到百分之百的程序一樣,林威以這樣的方式恢複了意識。

    視野一片鮮紅。

    是血的顏色,縱使沒有過這樣的經曆,他也能擁有如此清楚的認知。

    眼睛流血了……不,不光是眼睛,頭上和臉上,用手去摸的話,到處都是黏膩的感覺。順帶一提,抬起的手

    臂宛如有千斤之重,如果不用盡全力控製住它的話,林威都懷疑它掉下來能把自己的腦袋給砸個稀爛。

    但痛感卻並不強烈,對,全身都一樣疼痛的話,反倒會覺得不管哪裏都不那麽突出了。也或許有些部位已經失去知覺了吧?

    他掙紮著翻過身來,然後從地上爬起,用肮髒的手背擦拭著眼睛上的血液。還好,視覺雖然朦朦朧朧的,好歹還能看到些東西。他又休息了一會兒,用手撐著地麵,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感覺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

    我還……活著……?

    他吞咽了一下,把喉頭的黏液壓進食道。

    兩條腿應該都沒斷。雖然每移動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還勉強能夠控製。

    左手……沒事,感覺沉重隻是體力上的問題;但右手完全不行,肘部那裏是不是骨折了?林威試著使用右臂,劇烈的痛感讓他立刻決定放棄。

    肋骨很痛,可能有傷,但不能判斷有沒有斷裂,也不知道是否傷到了內髒。身體情況大致就是這樣。話說……

    這是哪兒?

    他喘息著望向四周,透過淡淡的紅色,勉強能夠分辨出樹木和雜草,看來他是置身在一片類似綠化帶的地方。但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死水的臭味,附近有河流嗎?

    林威迴想著昏迷之前發生的事。似乎有一聲巨響,難道是車子撞上了護欄還是別的什麽?然後他從車頭飛出來了?確實當時沒係安全帶來著……不過能飛到連車都看不見的地方居然還活著,傷得也不算特別重,這得說是上帝保佑了吧?

    不,等等……

    迴憶起事故發生之前自己的所見,他不由得又打了個哆嗦,這讓全身的痛感都增大了幾分,他疼得蹲下身去,過了好幾分鍾才緩過來。

    那個男孩……那個東西……它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林威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否已經安全了,必須得小心行事。雖然很希望“它”也在這起事故中受到重創,但就他的認知而言,情況基本不可能樂觀到這種程度。不過現在應該還沒有被它發現吧?不然的話早在昏迷的當兒自己就已經被殺了……嗯……

    又休息了五分鍾左右,他再次搖晃著站起身來。找不到手機,估計是出事故的時候被甩到哪裏去了,現在也顧不上它。時間也隻能憑借感覺,說是五分鍾,實際上可能都將近十分了——這都是無法確定的事。不過不管怎麽說,

    現在得快點到醫院去,還不知道身體傷到了什麽地步,不趕緊去找醫生處理一下,搞不好沒被“那東西”弄死,自己就一命嗚唿了。

    對他來說,即便是小小地挪動腳步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痛苦的呻吟,但額頭上早有汗水流淌而下。約摸走了兩分鍾左右,撥開一道雜草叢,河流便近在眼前。

    水……但是……

    直到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口幹舌燥,精力消磨地厲害,恨不得一頭栽進河水裏痛快地喝個飽。但這股衝動甚至不需調用理智去戰勝,僅僅是這河水發臭的味道就讓他失去了欲望。

    該死的,這種髒水也不能用來清洗傷口,不然感染了就更麻煩了。可惡,哪怕能清洗一下眼睛也好啊!

    不想還好,一旦這麽想了,雙眼的痛癢感便愈加清晰。林威拚命眨巴著眼睛,但這種狀況不但沒有絲毫緩和,反而越來越嚴重。到最後,就連睜開眼睛都變成了一種極為困難的事。

    林威跪在河灘上,唿哧唿哧地喘著粗氣,此時此刻如果有人能夠給他遞上一瓶清淨的水,哪怕要拿走他一半財產他也絕無二話。在苦苦掙紮了一會兒之後,林威終於要被這感覺折磨瘋了,他用膝蓋蹭著地麵朝河邊挪了過去——管他是不是髒水!管他幹不幹淨!讓老子挺過這一關,哪怕當瞎子我也認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撲簌撲簌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是有人踩著草地行走過來。耳廓捕捉到的動靜讓林威欣喜不已——難道是有人發現了車禍,到這邊來尋找傷者了嗎?

    但這份心情隻持續了不到兩秒,正當林威想要出聲招唿來者之時,鼻端卻嗅到了若有若無的氣息——

    腐臭的味道。

    林威感覺自己的嗓音卡在了喉嚨口。

    是它?是它!他驚恐地想著。它來了!它知道我在這兒!不等等……它不知道!它不會知道的!不然早在剛才我捂著眼睛跪下那會兒它就過來了!它隻是聽到了聲音所以才過來搜索的!對,一定是這樣!如果這樣的話……還有機會!我還有機會!

    林威奮力撐起傷腿,三兩步跳進最近的草叢裏,半人高的荒草能夠完全將他的身形遮蔽住。他瞪大了眼睛,忍著雙眼的刺痛,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等待著機會降臨。

    它朝這兒過來了……越來越近了……馬上……林威的心髒砰砰跳動著,盡管紅色的眼球中僅能映出一團模糊的影子,但他還是勉強判斷出了方向與距離。

    他的手在地上摸索著,這河灘上到處都是石頭碎塊,要找到一塊合適的並不算難。他的手中握緊了那唯一的武器,蓄勢待發。

    紅色的影子來到了他的麵前。

    就現在!

    林威咆哮著一躍起身,一巴掌把那影子按在了地上。手上傳來球狀物的觸感,顯然是“它”的腦袋!沒有思考的時間,他揮動左手,一下!兩下!……從第一下開始,手上就傳來砸破了什麽的感覺,耳旁也聽到了一聲爆響。但林威沒有停止,仍然如野獸般拚命揮舞著手臂,直到某一次用力過度讓石頭從手中飛了出去,他的手在空中僵了幾秒,察覺到身下那東西已經完全不動彈了,他才終於把手放下。風中充滿了他嗜血的唿吸聲。

    成功……了?

    林威的手摸上“它”腦袋的殘塊,這樣確實很惡心,但他必須要確定那東西真的已經被他幹掉了才行。可不知為何,仔細摸去,指尖傳來的觸感卻好像不太對勁……

    他撿起一塊較大的碎片,把它拎到眼前,透過雙眼中的血汙,總算看清了那玩意兒。

    那是一塊膠皮,紅色的膠皮。

    被他用盡全力打爆的,隻是一隻皮球。

    林威呆呆地看著那紅皮球的殘片,忽然又從地上跳了起來。

    紅皮球!這是“它”的東西!紅皮球在這裏,它一定就在附近!而自己剛剛的行動肯定已經打草驚蛇了……得快點逃走才行!

    大幅度的動作顯然又加重了他的傷勢,站起身來的瞬間他的眼前一黑,但還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衝去,所幸視野很快恢複過來,這期間連石頭都沒有和他作對絆上一跤。離開河灘後,不知撥開了幾道草叢,因傷勢而透支的身體仿佛在發出尖銳的哀鳴,但就在他以為自己終於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隱約的明亮映入眼簾。

    到、到路邊了?!

    沒錯,那可不正是路燈散發的光芒嗎?明明隔著這麽遠也感受不到溫暖,但林威偏偏覺著得到了希望,宛如一股熱流湧進身體。他的速度又加快了些,當腳下離開那片泥土來到結實的馬路上時,他簡直有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

    不、不行!還不能鬆懈!天知道那東西在什麽地方藏著呢!得趕緊找個有人煙的地方……對啊,怎麽早沒想到呢?如果一直待在大姨家裏,有那麽多人陪著,鄧哥和老梁也要迴來了,陽氣那麽重,那東西怎麽可能敢害他?!這樣的想法讓林威後悔不迭。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真想抽自己兩

    個響亮的耳光。那時他被恐懼壓過了頭,想都沒想就逃走了,結果不但沒從“它”手底下逃掉,還落到這個孤身一人的境地。

    但現在悔恨亦是無用,不管怎麽說,先去找人求救……

    視線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林威仔細張望了一下……那個形狀……不是……

    是他的車子!銀色的起亞在他的瞳孔中被塗上了一層淡紅,但他仍然分辨出來了!

    林威一瘸一拐地朝著那邊趕過去。離得近些,他漸漸看清了車子的慘狀。起亞停在了橋梁的最高處,斜斜地插進了橋邊的石頭護欄,不知當時是有著多大的衝勁兒,居然硬生生把這護欄撞出了一個缺口!車前部半個輪胎都衝出了橋邊懸在空中,整體的樣子更是慘不忍睹,擋風玻璃幾乎連點兒牙子都不剩了。林威後背發涼,他再一次覺得自己不知是祖上積了什麽德才能在這種車禍中活下來,求神拜佛都不可能有這效果,不如幹脆去拜閻王爺吧。

    他試著拉開前車門,但變形的車門卻沒那麽聽話,況且他現如今傷痕累累根本使不出力氣。後車門倒是已經打開了……難不成——林威頭皮發麻——難不成是那個東西離開去找自己時打開的?

    就在這時,離開大姨家的那段記憶閃入腦海,他想起了那個名叫夜深的男人。當時就是他拉開了後車門,還說了什麽來著?

    “哦,我在想,你是否介意多一名乘客?”

    林威的身體發軟,他倚靠在車體上才勉強支撐住。

    是那家夥!“它”就是在那會兒上了車!就是那個名叫夜深的混蛋給它開的門!而當時自己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個討厭的男人身上,卻沒有注意後座的動靜!夜深所說的“乘客”並不是指他,而是指那個可怕的惡魔!至於自己介意也好,不介意也罷,他都全不在乎,他隻需要把它送上車罷了!

    該死的……該死的!林威的牙關發顫。他沒想到,自己的“敵人”不光是“它”,在人類中也存在著盯上自己性命的家夥。這樣一來,還有哪裏是安全的?還有哪裏?

    絕望讓他無法再保持住站立的姿態,他的後背蹭著車身緩緩滑落,腳尖卻似乎踢到了什麽東西,那玩意兒打著旋兒朝護欄的豁口滑去。

    ……手機?!

    林威趕緊爬到橋邊,所幸手機停在了那兒沒有掉下去。他撿起手機,現在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大姨家是迴不得了,天知道那個男人有沒有後手!還是報警吧!對,就跟警察說這裏

    發生了嚴重的車禍,讓他們趕緊過來處理,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得到保護了。就這麽幹!

    他單手按鍵點亮屏幕,正要滑動手指解開屏鎖,指尖的動作卻頓住了。

    他有些呆滯地看著手機上所顯示的時間。

    “02:45”。

    夏夜的風輕柔地繞過他的身體,眼球也清清涼涼的,舒服了些。至於眼鏡,早在事故發生時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但林威的大腦一片清明,眼中的血汙似乎被清風帶走了,自十幾年前帶上眼鏡開始,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感到視野如此寬闊。

    淩晨兩點四十五分,這是夏江大致的死亡時間,也是十幾年前那個故事裏,夏江姐姐的死亡時間,還是……

    夏江的姐姐死亡時雙目通紅,夏江死的時候也是一樣,還有……而現在,終於輪到自己了麽?

    他在護欄豁口處站直了身體向下張望著,平靜的水麵映出了橋上的人影,這副畫麵似曾相識。

    腳步聲在身後逐漸接近,那股熟悉的腐臭味再度傳來。但林威既沒有迴頭,也沒有試圖逃走,他隻是靜靜地凝望著自己的倒影。直到腰際傳來小手的觸感,一股推力讓他向前栽倒下去。

    他看到水中的那張臉,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他們在逐漸接近……接近……很快就要撞到一起。啊,對,就是這樣,這不正是和那個夢中一模一樣的情景麽?沒必要逃的,也根本逃不掉,從一開始自己就注定要在這裏死去。這便是自己的死亡之地、死亡之時。

    一朵水花濺起,漣漪擴散開來,但在這寂靜無人的夜,誰都不會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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