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揚帶著宋東陽飛至萬法峰上,陣法隨即洞開,放兩人進了去。


    宋東陽不敢多做張望,卻還是好奇地以餘光打量四周。


    山峰之上的陳設一如鄉間農舍,完全看不出是一宗副宗主的居所。


    隻是仍沒有看到那位老師的身影。


    直至王清揚素手一揚。


    一道綻放著毫光的洞口憑空浮現在兩人的麵前。


    宋東陽這才後知後覺地驚醒過來:


    “這……也是陣法”


    “這是秘境入口,走吧師弟。”


    說罷,王清揚當先便飛了進去。


    宋東陽雖已鑄就大道之基,卻還未學會駕禦靈氣,隻能強提一口氣,快步跳了進去。


    嘩!


    一如之前入宗時的感覺。


    進入了這秘境之中,他隻覺得渾身一個激靈,仿佛是從空氣中跳入了水裏一般,整個人都被濃鬱得無以複加的靈氣所包裹。


    海量的靈氣蜂擁湧入他的身軀,他竟產生了一股溺水窒息的感覺。


    “不好!”


    宋東陽心中叫糟。


    他不會吐納,也不會主動煉化靈氣,全憑築基之軀自然而然地吸收煉化,然而此處的靈氣實在是太過濃鬱,這一窩蜂湧上來,他根本煉化不了,幾乎瞬間便擁堵起來,身體簡直都要隨之膨脹!


    卻在這時,他的耳邊忽地響起了一道清淨恬淡,如大道響動的聲音:


    “致虛守靜,丹田存乎一氣,運從少陰而起……”


    宋東陽雖不曾接觸過修行之道,但他年少成名,熟讀諸多經典,自然不是浪得虛名,連忙壓下心中的驚慌,心中很快便有所明悟,連忙閉目。


    念隨心動,氣隨念轉,丹田內沉寂的氣旋隨即悄然旋動,帶動著淤堵的海量靈氣,迅速煉化……


    也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本該如此,不消一時三刻,體內的諸多靈氣,便在他的煉化之下,轉眼化作了一縷縷法力,在丹田內流轉。


    宋東陽這才睜開了眼睛。


    卻發現眼前的景象竟悄然發生了變化。


    下意識便朝麵前望去。


    但見一位青年道人盤坐在老柳樹和一株參天火葉大樹之間,正含笑朝他看來,涼風習習,吹動道袍,一如尋常。


    然而這尋常之間,卻又有種獨特的韻味。


    讓他原本因為期待而產生的緊張迅速消失,心神竟也隨之平和起來。


    宋東陽頓時福至心靈,當即便朝著青年道人跪下,行以五體投地之大禮。


    “弟子東陽,見過老師。”


    青年道人含笑將他扶起,聲如鍾磬之鳴,滌蕩身靈:


    “不必如此大禮,昔日你助我成道,今日我來點化於你,一飲一啄,正是天數。”


    說罷,他抬手朝著宋東陽眉心處輕輕一點。


    宋東陽渾身一震,霎那間,無數前塵往事悉數浮上心頭。


    年少入宗,得遇恩師,遂拜入星鬥峰,從此一心修行,不問世事,煉氣、築基、金丹、元嬰……


    地物殿從事、執事……副殿主……


    直至應化神之劫,終究根基不足,功敗垂成,身隕之際,得宗主出手護持,留下星鬥傳承,之後投胎轉世。


    一生千五百載,便在這一念之間,悉數掠過。


    宋東陽怔怔而立,喃喃自語:


    “我是宋東陽……我又不是宋東陽……”


    “地物殿副殿主是我,海陵國宰輔也是我……”


    “可哪一個我,才是真的我”


    他目光混亂,仿若無人。


    那些記憶陌生而又熟悉,熟悉之中又帶著無比遙遠的距離,一時間,他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又因何而存在。


    一旁的王清揚擔憂地看著宋東陽,隨後看向那青年道人。


    “師父,師弟他……”


    “放心吧。”


    王魃看了眼完全沉溺在兩種記憶對抗中的宋東陽,悠然道:


    “他好歹也是甲下之姿,紅塵曆練七十餘載,又遭逢大變,心境修為已經足夠,如今隻差了這最後一劫,一旦邁過,便是天高海闊,一路通坦。”


    王清揚不由檀口微張,驚訝道:


    “師父我還沒說,您怎麽知道他是甲下的難道也是推衍的”


    “嗬嗬,不可說,不可說。”


    王魃神秘一笑。


    隨即再度看向宋東陽。


    眼中異芒閃爍。


    他自然沒有無聊到推衍宋東陽在靈蜃問心陣中獲得的評價,實際上宋東陽在人德殿那邊剛通過,人德殿的林乙便立刻通過靈犀石和他匯報了此事。


    不過這種事情也沒必要說透,還是給弟子留點懸念比較好。


    讓他意外的是,在宋東陽的頭頂上,他竟隱約看到了些許紫薇星光、災劫之氣和功德之光,三者彼此糾纏,似乎同為一體,又似乎互為彼此。


    “我這個弟子……竟是未來大劫的應劫之人麽”


    “之前倒是沒有看出來。”


    王魃袖中的手掌迅速掐算,卻隻看到了一片朦朦朧朧中透出的隻鱗片爪,不由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王清揚見師父心裏有底,也放下心來,隨即說起了她方才聽到的事情:


    “這些年皇極洲那邊,真武者們和萬神國打得異常激烈,如今仍然看不到結束的勢頭……不過聽說真武者們已經開始暗中清剿北邊的天漠洲了,萬神國估計不一定能是對手……也不知道他們為何非要這麽你爭我奪的……”


    王魃聞言微微搖頭,看向王清揚的眼神多少有些無奈:


    “我知道你一心修行,可你身為天元殿副殿主,雖是掛職修行,但多少也要關注點各洲的局勢才是。”


    說著,他隨手在麵前的地上畫了一幅小倉界的草圖。


    “西邊的這三洲被洪水淹了,也不知道如今還有沒有露出來,北海洲乃是玄龜所化,也沒人敢輕易上去,中勝洲孤懸在外,四周的元磁之海少有人能度過,所以也被排除,那麽整個小倉界也就剩下了咱們風臨洲、天漠洲、皇極洲和鏡緣洲。”


    “天漠洲環境惡劣,鏡緣洲雖然靈氣充裕,但麵積太小,至於咱們風臨洲,這真武和萬神國本就是從咱們風臨洲逃出去的。”


    被王魃這麽一點,王清揚也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那就隻剩下一個皇極洲了……難怪!”


    王魃點點頭,總結道:


    “所以這雙方不得不爭,他們和咱們不同,咱們對於人口、地方沒有太多的需求,隻要靈氣足夠便行,但無論是真武,還是萬神國,都急需人口,同樣,他們也很清楚,因為都需要人口,所以彼此便是最天然的對立者,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王清揚頓時恍然。


    王魃隨即感歎了一聲:


    “隻不過我沒想到的是,萬神國竟還能在真武者們麵前撐那麽久……看來這些邪神還藏了不少手段。”


    “不過也算是好事,萬神國撐得越久,咱們便越是有足夠的時間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這次,王清揚倒是知道師父所說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何事,不由得看向遠處的靈雞山:


    “師父,那顆蛋還沒孵出來麽”


    “快了。”


    王魃也不由看向靈雞山,眼中劃過了一抹期待之色。


    說話間,宋東陽卻是又有變化。


    他此刻雙目竟不覺赤紅起來,神色時而癡傻,時而癲笑,手舞足蹈,白發淩亂,如入瘋魔之中:


    “我是誰誰又是我”


    “我求的是什麽道在何處”


    “師父!”


    王清揚看到這一幕,連忙看向王魃。


    王魃見狀,也知道若是自己再不幹預,隻怕這個剛點化的弟子便要身陷心魔,難以自拔,這輩子說不定也就廢了。


    隻是這時心中卻忽地生出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念頭:


    “東陽很可能是天命應劫之人,可若是我沒有出手,他現在便深陷心魔之中,那這天命,還算是天命嗎”


    想到這,他心中一動,不由得朝宋東陽看去。


    果見宋東陽頭上紫薇星光黯淡,劫氣大盛,功德之光更是瞬間不見。


    看到這一幕的王魃,驀然怔住!


    “天命……本該是小倉界意誌垂青,可為何我的一念之變,會左右天命之人的氣運”


    “是因為我本就看到了他,一旦看到,便會幹預,還是……”


    命數可改,亦不可改。


    這是卜算之道從一開始便開宗明義的話。


    可改,是因為卜者一旦看到了別人的命運,無形之中,他的任何舉動,都會對別人的命運進行改變。


    這就是‘看到即是幹預’。


    卜算之道,雖然大多都是順勢而為,可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主動擁抱這種特性。


    但命數不可改,因為天命也許早就將卜者的參與算入了其中,你看到的,也許僅僅是天命讓你看到的,你看到之後的所作所為,也許都在天命的計算之內。


    也正因為卜算之道的這個特性,所以許多修士一度認為,所謂的卜算之道其實並不存在。


    你所看到的未來並不是真實的,而不過是小倉界的意誌故意讓你看到的。


    這樣的觀點,也一度讓卜算之道瀕於失傳。


    因為修士們們信奉的,幾乎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既然你看到的未來都隻是天地意誌故意給你看的,那還不如什麽都不知道,安心修行。


    境界修為高了,便是天意又能如何


    大不了飛升就是,老子不跟你玩了。


    但讓王魃心頭凝重的是,就因為他一念的改變,便帶來了宋東陽未來氣運的變化,這代表的含義,與所謂的命數可改亦不可改的概念,完全不同。


    這意味著,某種程度上,他才是左右天命的人!


    至少,在小倉界內,在宋東陽的身上成立。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王魃的心中,少有地浮起了一絲悚然。


    不是畏懼天命,而是畏懼這個可能性背後的東西。


    “呱!呱呱!”


    呱噪的聲音從不遠處的靈雞山上傳來,已經完全長大成熟的三足烏蹦跳著在山坡上蹦來蹦去,它的身旁,一頭略有些殘破的二階鳥類傀儡也隨它一起蹦跳。


    看到這三足烏。


    這一刻,王魃隱隱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師父!”


    王清揚焦急的聲音瞬間打破了他的沉思。


    王魃迴過神來,看向已經雙目徹底血紅、神態似乎已經完全入魔的宋東陽。


    微微搖頭:


    “星水瓿一口氣把積攢了千年的星水之華灌注到他的身上,為他洗練肉身,築下星辰之體,本是好意,卻沒想過他一個從未接觸過修行之人,一下子成就了築基,又如何能駕馭得了。”


    似是聽到了王魃的話,宋東陽眉心處,頓時飛出了一隻水瓶,水瓶中幻化出了一個女童的虛影,咿咿呀呀,隨後麵露內疚之色。


    王魃擺擺手:“你也是好意,隻是下次莫要這麽心急了。”


    說罷,他看向宋東陽,低‘咄’一聲,聲如洪鍾大呂,瞬間破入了已經意識混沌,沉淪心魔中的宋東陽靈台:


    “汝夢蝶,蝶夢汝,汝是汝,蝶亦是汝!”


    “癡兒,醒來!”


    玄音入耳!


    下一刻。


    宋東陽渾身一震,眼中瞬間閃過了一絲清明!


    赤紅也迅速消退。


    原本瘋魔癡癲的氣質,也迅速變得平靜、沉穩,也許是因為吸收了前世的記憶,更是多了一股通透和歲月積澱的智慧之感。


    他看向王魃,麵露慚色,連忙跪下:


    “弟子無能……”


    隻是剛要跪倒,卻忽覺一股輕飄飄的力道將他托起。


    宋東陽連忙抬頭,便見老師笑容隨和:


    “些許挫折磨難,不必動輒行此大禮,你既已明悟前生今世,當知我們修行之人不興這個。”


    宋東陽心頭微鬆,慚愧道:


    “是,弟子還是讓老師失望了。”


    “修行便如人生,豈有一帆風順的道理,虧是遲早要吃的,既然都要吃,那就不妨現在多吃點,以後少吃些虧。”


    王魃淡笑道。


    王清揚倒是有些迫不及待:


    “師父,那我是不是可以教師弟《萬法一意功》了”


    王魃聞言沉吟了下,隨後搖頭道:


    “不,他仍是修行星鬥峰的《星鬥經》。”


    王清揚和宋東陽聞言,皆是一愣。


    宋東陽畢竟剛入門,不好問詢,王清揚卻是沒有這樣的負擔,拉著王魃的衣袖便問道:


    “師父,這是為何師弟既然都拜您為師了,您怎麽還另眼相看啊”


    王魃卻微微一笑,並不解釋,轉而看向略有些失望的宋東陽道:


    “除卻修行《星鬥經》外,你還需博覽群書。”


    宋東陽聞言頓時心中一振,他在凡間讀書那麽多年,何曾怕過這個,當即便道:


    “弟子必定認真研學。”


    王魃搖搖頭,笑容有些奇異:


    “不,不止是認真研學,我且給你定一個目標……宗內萬法經庫有秘藏四萬九千五百四十六種,雜書二百五十四萬餘冊,百藝十六萬餘冊,你都要熟讀乃至精通,你有前世底蘊,絕大多數內容理解起來應該不難。”


    王清揚頓時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宋東陽即便心性沉穩了許多,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這……老師,這得要多久才行”


    王魃微微一笑:


    “百年,千年,都無妨,你便就在此處擇一處地方好好修行,待得金丹之後,壽元充足些,再去萬法經庫,持我令牌,可隨意瀏覽。”


    “前世你困頓化神,今世你隻需按我所言,更多的不敢說,煉虛之前,一片坦途。”


    聽到王魃的話,宋東陽不由得一怔。


    明悟前世的他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對修行之道全無認識的懵懂新人,深知化神之難,若真能踏入化神,隻是讀遍整個萬法經庫,又算得了什麽


    當下連忙對王魃再次行了一禮。


    王魃微微頷首,隨即便命王清揚帶他下去安置、修行。


    一切從簡。


    待宋東陽下去之後,王魃負手微微抬頭看向秘境之外。


    “真武與萬神國這兩個,都算得上是心頭大患,好在多半還要繼續糾纏好一陣子……”


    “原始魔宗那裏,韓魘子這個老魔頭自上一次之後,也銷聲匿跡,隻遣門人外出,眼下也威脅不到萬象宗,其他諸洲也更不用說……如今正是最為難得的安寧之時。”


    他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再次看向了不遠處的靈雞山,目露期待和少有的憂色:


    “剩下的,就都看你了。”


    半年之後。


    王魃蹲在靈雞山上專門的孵化之所,看著麵前剛從蛋殼內孵化出來的半個磨盤大小,似鵝非鵝,似雞非雞,渾身濕噠噠、連眼都沒有睜開的禽鳥幼崽,心中的喜悅簡直難以言表。


    “有雄雌之別,喙部便是道意凝結之處……成了!道意靈獸終於培育成了!”


    “道場的建設,終於可以開始了!”


    雖然如今隻有這一隻,但這條路已經被證明是行得通的。


    一切,就都變成了時間問題。


    而眼下,正是少有的安寧時光。


    ……


    歲月匆匆如流水。


    修行之中不計年。


    轉眼,便是五個甲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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