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寧瞧了瞧院子,暗自納悶兒,以前她來這兒也沒什麽感觸,如今怎麽覺得很有氣質,難道這就是文化人的屬性加成?


    院裏有一間耳房被範先生收拾作了書房,阮寧站在外麵,隻見裏麵掛了滿牆的書畫,書本也擺了滿架,十分好奇,便想進去瞧瞧。


    不過到底是人家的書房,也不好孟浪了,便跟範先生行了個禮,道:“先生學識淵博,想必藏書也不少,不知能否讓我進去看看?”


    範先生捋了捋胡子,笑道:“三小姐若是有興趣,盡管去看,無妨!”


    得了他的準許,阮寧也就不矜持了,緩步進了書房。入門先是一張倚窗而擺的案桌,外麵窗欞支了起來,陽光透過紗屜子透射進來,光線溫暖適意。桌麵上散放著幾張大字,字體端端正正,最是規整不過,隻捺折鉤提之間有些暗藏的鋒利。


    想是老先生孫子練的大字。


    又看向書架,見上麵擺了滿滿的書,不由咋舌。要知道,這個時代的書不比現代,可是金貴得很。


    她細細看去,十分手癢,便想抽出一本來瞧瞧,哪知還沒動作,一道清冷的聲音就傳過來,“別碰。”


    阮寧迴頭,範景同正負手站在門前,雙眼微微眯起,眼風刀子一般飛向她伸出的手。


    “那個架子上都是孤本,壞了可就沒了。”


    她隻好訕訕地收迴手,又覺得他這幅語氣實在討厭,喏喏道:“不碰就不碰,我還不稀罕呢……”


    範景同眉頭深深皺起,一道玄真紋像是深深刻在眉間一般,倒去了幾分少年的稚氣,又指著另一個書架,“這些書隨你看,隻是也要小心著,都是我祖父多年的積攢……”


    撇撇嘴,阮寧把書架上的書自上到下掃了一遍,除了儒家經典,無外乎是些史書兵書,對她來說十分無趣。


    又看了眼範景同,他仍自站在門前,一身玄青布袍挺括平整,竟無一絲褶皺,逆光處麵上投出陰影,斂額皺眉,活像阮寧欠了他幾百兩銀子。


    阮寧眯眼,頗看他不順,“你也是個讀書的,豈不知禮教大防男女有別?這般盯著我這個女兒家,有何企圖?”


    他頓了頓,麵上的表情終於有些龜裂,把阮寧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看著她綰的雙丫髻,語帶嘲諷,“你既知禮教大防,就該在三門內老老實實待著,跑到二門這裏作什麽?”


    阮寧磨了磨牙,那邊阮維聽見他們倆這番對話,哈哈笑道:“平日也不見你如何循規蹈矩,如今倒拿這些來搪塞別人!我將景同當侄子看,你們年歲又不大,不必拘泥這些小節!”又走了一步棋,同範先生笑言:“在您這兒,倒顯得我們是俗人了……”


    範先生搖了搖頭,盯著棋盤眼神不鬆,“我這孫子本就是個臭石頭的脾氣……”言語間捏起一枚棋子,啪的一聲落下,阮維瞠目,“這,竟陷入僵局了……老先生妙手!”


    阮寧抽了抽嘴角,緩步出了書房,到範景同身邊時,他正要側身讓開,她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踩上他的靴子,使了吃奶的勁兒往下壓,隨即揚長離開了。


    範景同額上青筋微鼓,腳趾處辣意傳來,他低頭看了看布滿塵土的黑色鞋麵,麵色黑如鍋底。


    第27章 管家


    次日一早,眾人給阮母請過安,黃秋月被留了下來。早上起得早,筋骨還未舒展開,阮寧懶意犯上來,也如牛皮糖賴在這兒不想動了。


    她打量著黃秋月,上身白綢暗紋交領中衣,下身桃紅百褶裙,外罩淺金撒花織紗披肩,貴氣雅致,笑問:“大嫂子,婚後生活可還滿意?”


    黃秋月還未答話,阮寧已經感受到一陣冷風颼颼吹了過來,阮母斜睥她一眼,她立馬端起茶杯裝作喝茶模樣,笑眯眯恍若剛才未開口。


    阮母這才開始跟黃秋月談正事,“……你母親可教過你管家?”見黃秋月頷首,她示意王媽媽,將桌上的賬本拿過來遞與她,“你看看,可有什麽名目?”


    黃秋月雙手接過,一頁一頁翻開,目光過著一條條賬目,嘴上喃喃,“月俸您是三十兩,婆婆和兩個伯娘各二十兩,寧姐兒宜姐兒各十兩,另外一等丫鬟一兩,二等丫鬟……”她細數下來,不由疑惑,“一年下來光是後宅女眷嚼用都要二千多兩銀子,更不要說那些大宗開銷,還有爺們兒的使用。大伯的俸祿一千五百石,折成銀子不過將近一千兩,這……”


    阮母點點頭,頗為滿意,大多女人連個數都算不明白,如黃秋月這般腦子靈敏的已經很難得了,於是王媽媽再遞給她一本賬本,阮母指著道:“你再瞧瞧這個。”又問:“你看得這麽明白,可是在家管過賬本?”


    這本薄了不少,黃秋月翻開一一過目,邊應著阮母的話,“十歲起母親就教著我認賬本,認清這些沒多大問題。我院裏的銀錢開支也都是自己管著……”她忽地停住,目光定在一個數目上,眼睛瞪大,“這……五萬兩銀子!”


    “這是台州李家送來的。”阮母閑閑地抿了口茶。


    聽了她的話,黃秋月眼睛仍瞪著,再次確定了那是五萬不是五千,才看了一眼阮寧,不確信地問了聲,“大伯母?”


    阮寧點點頭,又見她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解釋道:“嫂子可能不知道,這年頭行商的若是有人庇佑,可比當官的舒坦多了。京城遍地是黃金,父親已將京內鋪子人脈安置妥當了,我母親家的生意又遍及半個大趙,貨源充足,品類繁多,各樣時鮮的玩意兒都不差,京裏的貴人最是喜歡,還能缺買賣?就說這五萬兩銀子,不出幾個月就能撈迴本,對他們家隻是九牛一毛耳。”


    黃秋月恍然,阮母瞪過去,“就你會賣弄,這些話也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買賣上的事情你又如何得知?”


    阮寧眼神亂飄,不作應答。


    她是個有憂患意識的人,以前古代狗血劇看多了,總擔心哪日阮府沒落倒台了,提前摸清這些路數,指不定到時候還能做個生意,當個家族之光不是?


    然而腦子裏這些彎彎繞繞絕對不能說出來,向來隻有盼著家族興旺的,她這般想法要是被人知道,隻怕她那英年早逝的祖父都要從地底下爬出來把她拽下去,大罵不肖子孫。


    黃秋月又把剩下的賬目略略翻了,交給王媽媽收拾妥當,阮母問她:“可有什麽不清楚的?”


    “……大房有大伯母家幫襯,自不必說。可我看二伯母首飾打扮都比婆婆精細,平日裏支的閑散銀子卻最少,這是何故?”


    這次阮寧沒再插嘴,阮母捧著一盅蓮心尖茶,緩緩道:“一則你二伯外放做官,天高皇帝遠……不過官場上那些彎彎繞繞。他不是我所出,有了俸祿銀錢我也懶得過問,有多少嚼用都是他們自己的。二則……”她頓了頓,捏起茶蓋子撥了撥茶葉,麵色有些不豫,“你公公是個隻出不進的,又愛充麵子,整日在外麵同一幫下九流勾搭作一處,弄些不明不白的賬目!這還是我幾次三番警告過,否則可不止這麽點兒!”


    又囑咐黃秋月,“他是個愛麵子的,定不會為了銀錢難為你這個小輩兒,隻是千萬要看好庫房,多敲打敲打賬房等人,免得被他鑽了空子!”


    黃秋月點頭記下,阮母又道:“你剛入門,也不好太勞累,過幾日再讓王媽媽領著你認認家裏做事的,日後管家也便宜。”


    如此這般吩咐了,也過了差不多有半個時辰,眼見外邊上了日頭,露水消散,二人便告了辭出來。


    黃秋月撫了撫胸口,出來後像是出了口長氣一般,同阮寧道:“以前我來你們府上時,遠遠看著祖母是很慈祥一個人,今日這般接觸了,竟覺得威嚴更甚,除了正經的,我竟連幾句多餘的話都沒說上。”


    阮寧搖了搖頭,笑道:“那是你不曾與祖母多接觸,日後便知道了。祖母最討厭裝腔作勢奉承討好之人,你想說什麽說什麽,將她當成尋常老太太相處,她反倒會喜歡你呢!隻一點要記住,該端架子時也要端起來,莫被人欺負到了頭上,祖母也不喜歡軟弱可憐的人。”又頓了一下,“我也不喜歡。”


    ……


    對於黃秋月管家一事,沒人有什麽異議。


    李氏自沒了兒子後,對府裏的事情就不大上心了,哥嫂處又常送來體己銀子,開銷上沒什麽好擔心的。秦氏常常開小灶,懷慶送來的銀子盡數在她手裏,婆婆不管不問她已經很滿意了,更不願沒事找事。張氏倒是很不滿意,可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老太太那兒得不了什麽好,便也窩著一口氣按下了。


    說到底,老太太是這公爵府裏最尊貴的人,她想幹什麽事,誰也管不著。


    就在幾日之後,吳家的人鬧了過來。


    他們想的很好,想把吳夢雪塞給阮正陽做妾室,阮正陽的臉登時就黑了。難得阮紳良心發現,出來主動承認錯誤,並表示願意承擔責任。


    黃秋月新官上任,摸明白吳家人和自己婆婆的關係後,很是慷慨孝順地將吳夢雪抬進來,給自己公公納了妾室,又去銀庫給吳家支了五百兩銀子,吳家人便歡天喜地地揣著銀子離開了。


    張氏咬碎了一口銀牙,當晚就跟阮紳大戰了三百迴合,阮紳理虧,第二天頂著一臉爪子印去了新姨娘的院子裏,再也沒迴來。


    其實張氏這麽多年來對阮紳納妾已經免疫了,反正誰都沒孩子,鬧也鬧不起來,一幫老娘們兒閑著無事聚在一起做做針線,湊上一桌打打雀牌,倒也適意。


    隻是吳夢雪原本是她遠方侄女,本想提攜過來做自己兒媳婦的,沒想到現在卻要以姊妹相稱——


    天知道她有多嘔得慌!


    不管老天知不知道,反正除了她,大家對這個結果都很滿意。


    ……


    天氣漸漸熱起來,驕陽高懸,鑠石流金,熱氣火似的瓢潑下來,燙的人心裏發燥。


    因阮寧院子裏種了許多花草林木,比其他地方涼快些,茉莉紫薇也都開了,景致美好,黃秋月阮宜兩人便時常來她這裏躲清閑。


    阮寧懶懶地躺在美人榻上,拿把扇子唿扇個不停,交領中衣被她解開了扣子,卻仍覺不夠涼快,還想把肚皮也漏出來晾晾。


    阮宜在一邊懨懨的,仍不忘笑話她,“你這衣衫不整的哪成個規矩?讓我娘瞧見了定是要訓斥你的……”


    “這院子裏的都是女孩兒,我才不怕呢……”又眯著眼猛扇了兩陣,涼氣過後皮膚更加滾燙了,奄奄一息般細弱著嗓子道:“活該你熱死了把那一套規矩帶到陰曹地府裏才好。”


    阮宜也不想再說話了,隻支著腦袋往外邊瞧,不多時紅玉擦著滿腦子的汗急匆匆趕過來,後麵跟著兩個婆子,兩人共抬著個紅木箱子。


    紅玉張羅著婆子把箱子放下來,一陣涼氣充斥在屋子裏,阮寧一個激靈坐起來,舒服地喟歎一聲。


    涼氣從木箱底上的孔裏泄出來,紅玉打開蓋子,裏麵掛著錫裹,裝了一盒子的冰塊,冰塊堆裏放著幾個小碗,碗裏是鑿碎了的冰,又加了些水果冰糖,瞧著十分可口。


    紅玉取出一碗遞給阮寧,接著又給阮宜黃秋月二人分別取了一碗。


    阮寧灌了兩口,五髒六腑都舒爽起來,見紅玉正要出去,忙叫住她:“你也快別忙活了,再取幾碗冰同青杏幾個吃去吧。”


    紅玉道了謝下去,習以為常的模樣。阮宜嘖嘖一聲,“做你院裏的丫頭也使得了,比些小戶人家的小姐都要嬌貴。”


    “這些丫頭都要跟著我許多年的,與我大有幹係,自然要好好養著。”阮寧眯了眯眼,由著冰水流下嗓子,“得力的丫鬟可不好找,何況合我心意的。”


    黃秋月終於活過來一般接了話,“這是正理,過兩年你也要及笄了,遲早要找人家的,提前尋摸好要帶的丫鬟婆子才是。”


    阮宜剛紅了臉,外麵慕煙忽然跑了進來,一臉喜意道:“小姐,二爺剛從懷慶寄來了信,說是不日將要歸京,如今已經收拾好瑣碎動身了!”


    她聞言,手裏的碗哐當一聲落下去,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第28章 鋒芒暗藏


    自那日阮紹傳來書信後,阮宜開始時常恍神兒,也很少同阮寧拌嘴,常常捧著杯茶聽人聊著天神思就跑遠了。


    阮紹自她四歲起就去了懷慶,她隻在心中有一個很模糊的父親印象。小時候每每看見阮維對阮寧百般寵愛,她就心裏泛酸,如今自己的父親總算也要迴來了。


    懷慶與京城相隔千裏之遙,因還帶著財物箱籠,又乘的馬車,行進速度慢了不少,直到報信的人迴來之後一個多月,阮紹才終於入了京城。


    這一天,阮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廳堂,對離家十年的阮二爺翹首以盼。


    阮宜同阮寧幾個小輩兒坐在下首,她拽緊手裏的手絹,身子繃得如根弦一般,自晨起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阮寧輕輕扯了她一下,附耳道:“別緊張,二叔迴來升了官你該高興才是,到底他是你父親,想必也是極念著你的。”


    被阮寧這一打岔,阮宜也鬆了鬆不自然的表情,悵然道:“我四歲時他就離開了,我竟連他的模樣都有些記不清了……也不知……”


    正這般言語間,外麵忽然傳來小廝充滿喜意的聲音:“二爺迴府了!”


    阮宜一驚,空落落的眼神有了著落,屏著氣朝大門處望去。


    一群人簇擁著走進院子,為首的男人蓄著八字胡,頭戴四角平定巾,穿一身石青右衽直裰,同阮維長的有五分相似,隻眉眼間有些多年在外的風霜。


    阮宜一眼就看出這是自己父親,正無措之間,驀然瞥見他身邊兩個女孩子,一下子呆住,眼神直勾勾地粘在她們身上。


    阮寧自然也瞧見了,那兩個女孩兒眉眼間長得極為相似,一個繃著臉,平淡疏離,目不斜視,一個自進來就左右打量,神色驚詫,蹭在阮紹後麵扯著他的衣袖。


    阮寧打量著她們,心裏忽地一沉,趕緊拽過阮宜,將她腰上的玉,頭上的簪子扯下來塞進自己懷裏,最後還把她脖子上的鏤金紅寶石瓔珞圈摘下來掛到自己脖子上。


    索性她們前麵坐著阮正陽兄弟兩人,身姿偉岸,剛好把她們擋的嚴嚴實實,這一番動作竟也沒被人瞧見。她動作很快,阮宜迴過神時,身上貴重的物件兒已經被扒光了,不由被她弄得沒頭沒腦,“你幹嘛呢?”


    阮寧暗歎了一聲,湊到她耳邊悄聲道:“說起來你還得我一聲姐姐,竟這麽笨!你看那兩個妹妹,一個個穿得這麽素淨,連個像樣的首飾都沒戴。你就這麽花枝招展地過去……”


    剩下的話不用她再多說,阮宜已有些明白了,心裏卻疑惑,父親這幾年送來的體己銀子也不少,難道會缺了庶妹的使用?第一次迴家本該隆重些……


    忽地她臉上一白,死死地看向那兩個女孩,目光莫名。阮寧出了一口氣,到底不算太笨。


    又悄聲安慰道:“你委屈嗎,委屈就哭出來。”


    話音剛落,秦氏就捏著帕子站了起來,眼中盈滿了淚水,看著阮紹的目光滿含深情,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立馬衝上去撞進他的懷裏,拿拳頭無力地捶著他,聲音淒切,語不成句。


    阮紹也麵色激動,抬手輕輕給她順了順氣,便扶著她上前給老太太行禮,一旁的女孩剛好被他落下。


    秦氏給老太太行了個禮,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沾著眼角道:“恕兒媳莽撞了,隻是二爺離家近十載,我既想念又心疼,實在,實在是……”話音未落,又是一串珍珠落下來,引得阮紹滿臉心疼。


    ——範本!


    阮寧已經在心底給秦氏狠狠鼓了掌,她向來隻是個理論派,看清這些彎彎繞繞不難,行事卻脫不開強硬。而秦氏卻做到了演繹和理論的完美結合,再加上真情的加成,隻怕阮紹半個身子都要軟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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