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匪堆裏混了這麽久,在金錢的戰場上,潘小園早就練出一副殺伐果斷的性子,豪爽迴道:“這叫‘宜將剩勇追窮寇’,跟打仗的大哥們學的。”


    ……


    不出十天,持續一個月的物價瘋長終於得到遏製,物價迴落到開戰初期的水平,市場活動重新變得井然有序。投機商們惡意囤積居奇,也都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跟風抬價的中小商戶們虧損慘重,但還不算最倒黴的。而那些“主謀”的投機客們,越是資金雄厚的大戶,越是虧得血本無歸。尤其是那些借債囤貨的,一朝破產不說,門口都堵著催債的。


    牽頭投機的唐員外,千萬家產一朝灰飛煙滅,第二天灰頭土臉的出門,請求贖迴他那價值八門霹靂炮的國債資金來。


    反正國債不愁沒銷路。貞姐兒在賬房後麵頭也不抬:“贖迴可以,要付兩成手續費。”


    提前贖迴國債,不僅沒有利息,而且要損失百分之二十的本金。這也是潘小園當初為了防止有人炒高國債,利用這個新事物來牟利而規定的。


    唐員外二話不說,爽快簽字畫押。兩成的損失算什麽。他囤積糧米損失的那些資金,自己算都不忍心算。


    潘小園自己出門逛市場,七貫錢買了十二斤羊肉,親自下廚烹得香噴噴,犒勞自己的小弟小妹們。


    周通大口吃肉,笑道:“嫂子,當初雇打手的奸商查出來是誰了,我明天去給你把他家給砸了!”


    潘小園大度表示不必:“你去看看就成了。我估摸著,已經讓債主給搬空啦。”


    說笑兩句,有人來報,說開封府宗相公有請。


    她安頓好自己事務,昂首挺胸的就去了。這迴宗澤再挑剔,也非得給自己豎個大拇指不可。


    當然在進出開封府的時候,也不免聽到旁邊的閑言碎語:就是這個潘夫人,洗白了的女土匪,眼下掌握著國家的經濟命脈,還提拔其他女官女吏,簡直牝雞司晨,不成體統!


    她就當聽蟈蟈叫。蓋因自己完全不覺得這是什麽丟臉之事。有時候還跟說閑話的人打個招唿。對方背後嚼舌,自然惶恐,她不以為忤,反倒經常送點小恩小惠,笑臉相迎。


    這是多年前從宋江那裏學來的招數。孝義黑三郎靠一招“仗義疏財”,收服了多少江湖豪傑,在這些小官小吏身上自然是屢試不爽。沒過幾天,閑言碎語就成了:這潘夫人倒是個好人,若是男子,遲早飛黃騰達。


    進了開封府,被請進後麵內堂,宗澤果然已經在躺椅上等著了。旁邊客座上坐著個公孫勝,見她進來,連忙起立向她稽首。另外還有一些留守東京的聯軍豪傑——孫二娘夫婦、瓊英、李忠、段景住、蕭讓等等,都正聚在開封府開例會。


    沒了以武鬆、魯智深為代表的一幹打架能手,“例會”的氛圍顯得和諧而平淡。角落裏笑眯眯,坐著禦史中丞秦檜,負責將“例會”內容整理速記,呈給那個不怎麽管事的皇帝。作為禦史台的筆杆子,秦檜的這份工作理所應當。


    在潘小園看來,已經相當於一個簡單的 “議會”雛形。除了朝她打招唿的這位秦相公有些礙眼,其餘一切都十分理想。


    宗澤在躺椅上欠了欠身,表達了對潘夫人的十分尊重。


    “小妮子幹得不錯!現在那些破產的商戶們都擠在開封府裏鬧,嘿嘿,說我們做官的欺侮平民,盤剝百姓,要去告禦狀哩!”


    潘小園一頭冷汗。這是誇她還是損她呢?


    宗澤看來沒有把她治罪的意思,隻是放低些聲音,捋著一把白胡子,說:“不過做得絕了點。以後你就明白,斬盡殺絕,不如事事留人後路。好人有好人的用處,惡人也有惡人的用處。”


    她心中一凜,連忙恭敬受教。


    其實這話也不完全是對她說的。不少聯軍好漢江湖出身,眼下擁有了一星半點的“治國”權力,不免將替天行道的綱領發揚光大。雖然約定了遵守軍法、尊重文官,但碰到自私貪官、軟弱兵卒、豪強惡霸時,也都不吝拳頭整治。


    但政治上的事哪能非黑即白。作為東京留守兼開封知府,宗澤靠著他在朝中的後盾、自己的淵博見識、還有一身綠林風格的暴脾氣,和這些沒文化的土匪們保持著一個微妙的友好關係。


    不過也要隨時敲打敲打,雖說這幫土匪眼下說一不二,但也不能讓他們隨心隨欲地上天。知道潘小妮子算是明事理的,因此從她這裏作為突破口,慢慢的進行“感化”工作。


    由此看來,她提出的什麽女子入仕也並非壞事。最起碼聯軍裏的女土匪們都比男的要講道理,也知道積極學習、彌補不足。比如那個仇瓊英,小小年紀,肚子裏的火爆脾氣十分對宗澤的胃口,簡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孫女。因此格外培養她,希望能培養出個中興大宋、忠君愛國的女武將來。


    這些零七八碎的想法,老狐狸宗澤自然是按下不說。每天還是要跟土匪們開“例會”,忍著頭疼,聽取他們的粗言穢語。


    踢踢腳底下踏板,下巴一抬,“說說軍情。”


    為救黃河,武鬆帶兵三萬冒險北上,軍事上並非有十分把握。為了讓留守眾人放心,每日一次,派快馬迴京匯報戰況。


    前幾日,潘小園忙著平抑物價,也就缺席了幾次例會。隻是大概知道,武鬆帶著隊伍,第一日便出了京畿路。在黃河岸邊等了一日,等到風浪稍息,立刻渡河,損失了少許兵馬——意料之中。然後立刻趕赴晉水入黃河的大壩,正截住杜充派去挖掘堤壩的民工。


    民工也都是當地百姓,聽聞要決黃河,自己親手毀自己的家鄉,那是造八輩子大孽的事,本來就萬分的不情願,燒香拜佛求土地爺爺給官老爺托夢喝止。一連幾日驅趕喝令,才勉勉強強的開工。這會子看到東京派來援兵,連說蒼天有眼,當即山唿萬歲,鐵鍬鏟子都扔了,說什麽也不肯往下再挖。


    杜充氣得派人來大罵:“敵人就在北麵三百裏,不決黃河,難道盼著天兵天將把他們打退麽!”


    武鬆不跟他們客氣,指著身後的精兵強將:“天兵天將沒有,但是有我們!”


    周遭百姓震天價歡唿,可是固守河東路的杜充卻依舊半信半疑。他膽子小,就算是三十萬宋軍擺在麵前,也覺得奈何不了金軍的一根毫毛,何況眼前的三萬?


    本來想著,熬上幾天,官家大約就會放棄河東,讓他撤退南下,行李細軟已經收拾大半了;未曾想京城裏變天,主戰派一夜之間掌權,反而讓他堅守陣地,抗戰不息。杜充已經很不滿意了。


    再者,杜充本人心胸狹窄,剛愎自用。若是這夥援軍真的打退了金兵,豈不是證明他“決堤黃河”的戰術是錯誤的麽?再進一步,不證實了他草菅人命、懦弱無能麽?


    為了保全自己的“英名”,他覺得不能讓這夥人得逞。就算他們隨行帶著個親王,也是個未成年不頂用的親王。等到大宋國滅,他算個鳥!


    於是一橫心,封閉驛道,沿途緊閉城門。你們休想拿到一粒米的補給。


    戰亂時期,各地守將各自為政,聖旨都調不動,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武鬆率眾輕裝出行,又是在自己的國境內行軍,原本是應該由途經各地的州府提供糧草的。這一下立刻斷糧。


    更出乎意料的是,軍隊被擋在晉州府城門外。城頭紅旗招展,聯排弩機對準城下大軍。


    未曾和敵人交手,先被自己人擺了一道。


    時間緊迫,太原府危在旦夕。沒時間談判斡旋。直接下令攻城。


    這就是前日戰報中的內容。消息經由快馬加鞭送迴京城,路上至少要花三天時間。說明攻城在五天前就開始了。


    潘小園急問:“那昨天呢?昨天來沒來信?”


    周圍諸人齊齊搖頭。想必是戰況激烈,無暇派人送信。


    而今天,終於又等到了武鬆派來的信使。沾滿泥水的一卷紙呈上來。眾人立刻湊了上去。


    信中頗多梁山專用的暗語和縮略詞。蕭讓接過來,一字一字地向周圍人匯報。秦檜筆尖蘸墨,準備好了全盤記錄。


    第284章 煞星


    蕭讓道:“武鬆兄弟說……晉州府拿下來了。那個賣國賊杜充, 已經被軍法處決。已派出民工加固河堤, 安撫百姓。”


    先斬後奏,無人有異議。一陣小聲歡唿。


    孫二娘留個心眼兒,問:“兄弟們都還平安?有沒有傷的?”


    蕭讓瞥了一眼“戰報”下端,剛要搖頭說“沒有”,臉色一滯, 一個“沒”字吐了半邊,含在舌尖。


    孫二娘臉色一變:“快說!”


    蕭讓從身邊取出水晶老花鏡, 戴上再看,終於黯然搖搖頭。


    “信中說……承義軍統製沈剛、潘文得,亂軍中馬踏身亡,已按光明教教法, 就地葬了。咱們梁山的……宋萬兄弟, 攻城時……奮不顧身,被流矢射中要害, 不治身亡。臨終時,要求把他葬到晉州鄉下祖墳裏去。軍中已著人護送去了。”


    咣當一聲, 孫二娘腳底下一隻椅子踢翻了。


    “不可能!你……蕭先生, 信拿過來,讓我看一眼!”


    戰報搶過去, 顛倒看了好一陣子,輕輕歎了口氣。


    其餘幾個梁山好漢一片頹然,恍惚相視。從下梁山以來,幽州城打了兩仗, 東京城奪權政變,激戰一天,幸得上天眷佑,大夥都是全須全尾的沒損傷。未曾想,此刻有人死在了大宋自己人的手裏!


    潘小園汗流浹背,眼圈發熱,滿腦子不相信。宋萬其人默默無聞,但確是她上梁山之後頭一批見到的人之一。金沙灘上,一個長得很著急的胖大叔,畢恭畢敬立在晁蓋身邊,忠心耿耿地護佑著老大哥——似乎,還衝她笑了笑?


    然而除了悲傷,還有恐懼。難道梁山眾人終究逃不過一個個戰死沙場的命運?在那個平行水滸世界中,梁山軍南征方臘,頭一個陣亡的,不也是“雲裏金剛”宋萬麽!


    唯一不同的是,書中那些陣亡的好漢,是被忠君愛國的宋江帶進了溝裏,死於大型江湖火並;而現實中的宋萬,是為了保他的家鄉,保他的黃河,死得壯烈而無怨。


    難不成真是冥冥中的命數?戰報裏提及的、明教的陣亡二將,依稀記得,也是死在了對抗梁山的第一役。


    不祥的思緒一發不可收。忽然想,原書中,宋萬之後下一個戰死的是誰?——慌亂中哪裏記得起來!


    鼻頭一酸,又咬著嘴唇給自己定心,哪裏有什麽天定的氣運命格,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抬起頭,隻見梁山不少人都在垂淚,默默扯掉了鮮豔的頭巾發飾。蕭讓還算鎮定,說:“宋萬兄弟為國捐軀,死在家鄉,也算……對得起家鄉父老。”


    宗澤也十分黯然,眼前的一夥土匪此時變得可愛起來。官場裏打拚這許多年,何嚐見過如此真摯無瑕的情誼。


    剛要開口說句安慰的話,角落裏卻傳來一句溫柔熨帖。


    “生死人之分定,諸位英雄切莫傷心過度。宋將軍等人精忠報國,國之英烈,丹心耀日,名垂千古。下官愚見,應給犧牲的將士們奏求敕封,另外在犧牲之處設廟塑像,供百姓祭奠追思。陣亡將士的妻兒老小,應給予撫恤,也加封賞,以策人心。推算時日,再三日便是犧牲將士的頭七,應在東京城也做下法事,請求聖上出麵,判施斛食,濟拔沉冥,追薦超度。讓百姓也知道,到底是誰替他們奮戰前線,用命來護他們平安。”


    梁山眾人沉浸在悲痛當中,沒什麽太多主見,聽到秦檜一五一十的安排妥當,大為感動。


    孫二娘哽咽道:“正該如此,我們……我們正是沒主心骨的,連這些都沒想到。”


    潘小園欲言又止。秦檜熟知禮樂,提出的一項項建議,確實是合乎人情,麵麵俱到。


    梁山眾人齊道:“那還要煩秦中丞指點。”


    秦檜謙虛,惶然道:“下官也是有感而發,但下官隸屬禦史台,這些事,卻非下官職責所在……”


    宗澤不耐煩,丟一句:“現在不是事急從權麽!這些為國捐軀的英雄們,難道個個有官職?休要計較什麽虛名禮義,這些事就你來負責好了!”


    秦檜忙道:“下官遵命。”


    所有人都覺得秦中丞急人所急,實乃義薄雲天,可潘小園傷感之下,總覺得他在趁機給自己攬權。


    但秦檜的建議合情合理。若沒他,放著一群禮義粗疏的梁山好漢,陣亡兄弟的後事還真不見得能料理得如此體麵。


    於是也就順水推舟地說:“多謝秦中丞。”


    武鬆遠在河東,對梁山兄弟陣亡之事顯然也傷慟無已。信末特意囑咐潘小園,帶上留京的兄弟姐妹們,好好慰問一下宋萬的妻女——同樣已被秦檜接來團聚,眼下住在東京外城軍營附近的小小宅院裏。


    此時更多的梁山兄弟也聞訊趕來,垂淚哀悼。待情緒稍定,才有人想起來:“那,北伐軍眼下是不是應該已到太原了?和韓世忠會師,和金軍交上手了?”


    都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圍困太原府的金兵西路軍,比武鬆方才打下來的晉州府要勇武百倍。如果要和他們硬碰硬,是不是意味著……還有更多的兄弟即將朝不保夕?


    潘小園心裏一顫。明知自己軍事上毫無素養,也禁不住插一句嘴:“要不要再派援兵?”


    居然有不少人點頭同意:“嫂子說得有理。”


    見不少人朝她看過來,臉一紅,鼓起勇氣,試探著建議:“咱們這裏還有二三十萬的各路軍兵,雖然戰力不強,但眼下京城平定,也沒什麽急需用兵之處。若是再……再分撥個十萬八萬的軍兵北上援助,也讓武二哥他們有更多的騰挪餘地。”


    眾人其實都有這個意思,見她發話,紛紛說道:“若是太原府丟了,我們這二十萬兵馬留在京城,又有什麽意思?——咱們商量下,派誰帶隊去的好!”


    朝廷裏的武將倒是有幾個,但大夥誰也信不過;梁山、明教中的精悍強將都已出征;剩下的人選,似乎就隻有……


    “宗相公!”一聲清脆唿喝由遠而近,隨後迅速闖進廳堂,“師姐!”


    潘小園喜出望外,說曹操,曹操到。


    “嶽兄弟,我們正好……”


    說到一半,聲音啞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掩住了嘴。


    “你……你……”


    當啷一響,嶽飛一把掀下頭盔扔掉,露出汗淋淋的一頭亂發。而那一身暗色鎖子甲,竟有一半是染了血的。


    眾人大驚失色。他不是在城外陳留一帶,練兵守禦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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