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梁山上就發行過戰爭債券,眼下想到了故技重施。她喜出望外:“二哥也懂這些啦。”


    “我本來就懂。”


    撇撇嘴,不跟他爭。眼前這一版“債券”,比起當年在梁山發行的更加精美細致。紙張用的是過去道君皇帝寫字畫畫專用的絹布金潛庫鈔紙,四周印花壓邊,字跡略有凹凸,套色端正,油墨整潔——金大堅已經進駐國家正規庫鈔印造局,昔日的高仿製造商徹底洗白,從此以後專心原創,隻出正品。


    紙張頂端六個粗黑大字“大宋衛國公債”,下麵幾行瘦金體小字,寫明是大宋朝廷發放,度支司監造,用於抗戰衛國,麵額幾何,利息幾何,約定持有人可以每年向國家支取利息,二十年後還清本金。


    再下麵是一層一層的防偽圖案花押、波浪紋“水印”。金大堅在皇家印造局中顯然發現了寶藏,樂此不疲地試驗各種新技術。每張債券都有獨一無二的編號。防偽圖案裏還夾了幾句名人名言,什麽“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什麽“國耳忘家,公耳忘私”;最底下是新君趙楷的偌大紅印章,表明公債的信譽。甚至還有皇帝手書的一句話:“上下同欲者勝!”


    她看得如醉如癡,脫口讚道:“妙!”


    自己那點開了掛的小聰明隻能算是紙上談兵;這些國家棟梁們舉一反三,設計出來的東西才真正契合時代,讓人看了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把半輩子積蓄貢獻出來“匹夫有責”。


    而過去的梁山“山債”屬於短期債券,一年後連本帶息一並還清,簡單粗暴;而此時的“戰爭公債”是長期債券,若是數十年後一並還本付息,財政壓力不可小覷。因此有識之士們無師自通地發明出了“剪息”,也就是將利息分攤到每年支付,也降低了國債投資的風險,讓債券持有人更加後顧無憂。


    武鬆得意補充一句:“皇帝那句手書是我逼著寫的。老百姓都認這些。”


    免不得再把他誇上天,然後提建議:“這‘公債’既是麵向貧富不等的百姓,利息上麵可以多些變化。譬如兌換期限可長可短,十年的利息少些,三十年的利息多些;麵額小者利息少些,麵額大者利息多些;至於還款方式,倘若隻限錢鈔,那麽利息便少些;倘若接受糧米、布帛、茶葉、鹽鐵等來抵款,那麽利息可以多些……”


    武鬆一樣樣聽著,默默記在心裏:“那麽迴頭便叫人去修改付印。你幫我算算,印多少合適。”


    潘小園卻為難了。國庫現有多少短缺,她自是心裏有數;但整個大宋的臣民,有多大意願購買“國債”,她心裏說不準。


    嶽飛也聽說過當年梁山發行債券集資之事,當即滿懷希望地說:“咱們叫那些朝廷裏的文武百官都買!三品以上一人一萬緡!七品以上的五千緡!九品……”


    武鬆哈哈大笑:“不買怎麽辦?挨揍?”


    嶽飛眨眨眼,並沒有反對。跟梁山大哥們混了這一路,有些思想也不免被拉低到了土匪境界。


    武鬆還是笑道:“這個不成。能出得起這麽多錢的貪官,大多數已經讓咱們幹掉了;剩下的忠心好官——找幾個榜樣還行。不見得所有人家裏都有餘錢。”


    潘小園也忍笑提醒:“兄弟別忘了,等過幾天,你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我看你怎麽給大夥做榜樣。”


    武鬆奇怪:“他怎麽還要升官?”都快比我官大了。


    “嗯,迫不得已——迴頭和你解釋。”


    武鬆搖搖頭。沒聽說過升官發財還帶“迫不得已”的。但見嶽飛居然也沒反對,心裏暗暗稱奇。


    嶽飛翻來覆去看著手中的國債債券,忽然開口:“誰說我出不起錢?我——我可以做那個榜樣。”


    慢慢揚起另一隻手中的一遝房產地契,討好地一笑:“師姐你方才說……這些都、都歸小弟處置?”


    聲音越來越小,也知道這個便宜討得太大。


    潘小園:“……”


    覆水難收,紅著眼圈點點頭。


    不是不心疼。但她潘六娘斂財掙錢是為什麽,不就是為了“關鍵時刻錢夠花”的安全感麽!再說,要是開封城淪陷了,要是國家都沒了,這些地契不都成了廢紙一張,誰還稀罕?


    嶽飛心中估算著房產的價值,再顫聲確認一句:“我——真的——可以用?”


    咬牙,“需要多少用多少。”


    嶽飛一蹦老高:“我這就去換錢!”


    潘小園:“誒……”


    真的一張都不給我留?


    武鬆看看嶽飛蹦蹦跳跳的背影,再看一眼泫然欲泣的潘六娘,眼神裏再次意味深長。後悔了?


    她黯然銷魂地搖頭。不後悔。就算這筆錢交給武鬆,多半也得讓他不眨眼的花出去救國。區別在於,武鬆護短,好歹會給她留點下半輩子的吃飯錢。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罷罷,反正也是從西門慶那裏賺來的不義之財,早花完早幹淨。而且是用於如此高尚偉大的目標,說不定能讓大官人在陰曹地府裏少下兩趟油鍋呢。


    “大宋衛國公債”火速發行。神武右副軍統製嶽飛帶頭認購了一百萬緡,朝野為之震動。


    嶽飛往日裏沒少去各軍串門,作為“先進典型”,向各級軍官傳授殺敵練兵的經驗,眼下在禁軍中威望日增。他這一豪闊出手,不論是領導還是基層都深受觸動,開始跟風。


    不僅是榜樣的精神力量。很多人原本覺得國家已完,收拾東西準備南逃了,眼下聽說嶽統製砸了巨款——嶽飛作戰能力數一數二的靠譜,那麽此舉也必定不是頭腦一熱,那麽必定是有信心打贏此戰,才肯將身家性命押在上麵。如此以來,搖搖欲墜的國家信譽算是被撐了起來。有那一百萬緡保底,東京城的防務起碼不是一個空殼了。


    就連趙構也派人認購了十萬緡。小屁孩被軟禁在府裏,梁山好漢們倒是覺得他武功底子不錯,孺子可教,揍兩頓之後也開始聽話。於是派出“聚義司”副司長、梁山嘴炮擔當——菜園子張青,像當年忽悠嶽飛一樣,給小屁孩灌輸什麽替天行道忠義雙全,天天洗腦,倒把趙構洗出了三分快意恩仇的性格。在得到“絕對不會殺你”的保證之後,小屁孩開始試探著和梁山交好,還拿出自己府裏的錢財勞軍,期待著在新朝廷裏得到“參政”的機會。


    國債的發行買賣,理所當然由潘小園管控。把當年參與發行梁山“山債”的小嘍囉聚起來,和朝廷度支司的小官小吏一道,官匪合班,進行了一整天的簡單培訓。最後拉出一個十四五歲小丫頭:“若有疑問,我不在時,向這位小娘子請教就成了。”


    貞姐兒臉發白,小聲說:“我……我……”


    “你不是都做熟練了嗎!別有壓力,幹不好我會換人。”


    小姑娘沒什麽社會經驗,但跟數字打交道的時間不比其他大叔大伯短,況且還有著幾乎永不馬虎出錯的天賦,不把她放在國債部門,簡直是浪費人才。


    但國債的發行規模和梁山上那次不可同日而語。好在度支司有現成的國家級對賬單模板,拿來簡單改進一下,聰明的學一學就能上手了。


    貞姐工作之餘,在對賬單上看到嶽飛的名字,感慨道:“他……那麽有錢啊。”


    潘小園微笑:“現在一文不名了。誰以後嫁他,嘖嘖,不自帶三千貫嫁妝是養不起的。”


    小姑娘聽出她話有所指,滿臉通紅:“我不是……”


    潘小園嚴肅說道:“嶽統製人很好,可以做朋友,能幫襯就幫襯。但你別忘了,你是我雇來幹活兒的。十八歲之前不許想嫁人的事兒。要是因此工作有疏漏,該怎麽罰就怎麽罰,我可不會手軟。”


    她覺得自己的語氣好似無良班主任。但她向來臉皮賊厚,有些事兒覺得不該藏著掖著,不如說開。


    小姑娘花癡不是罪過,但早戀誤事,尤其是眼下國難當頭,救國就是自救,時間必須花在刀刃上。嶽飛都把包辦婚姻給推了,自己手下的人總不能再三心兩意。


    貞姐也知道自己無依無靠,全賴她扶持,不敢拂她意思,乖乖點頭,一邊想著,到十八歲時攢夠三千貫,似乎有點困難?


    第275章 物以稀為貴


    武鬆也知道貞姐兒眼下在官府裏做事, 還特地來看望勉勵了一下。見小姑娘出落得愈發伶俐, 第一反應是,六娘以後沒那麽辛苦了。軍事上的任務, 有眾兄弟幫忙分擔,政治上有各朝廷大員配合,而經濟方麵靠她一人力挽狂瀾, 再多一百個幫手都不嫌多。


    貞姐連忙放下手裏的筆, 站起來打招唿。她年齡漸長, 如今倒不怎麽怕武二叔了。隻是武二叔變成了六姨她姑爺,便不知該怎麽稱唿。想來想去,還是遵循舊製,小聲叫道:“武二叔……”


    潘小園趕緊解釋:“是前幾天剛進京的,秦檜……”


    武鬆卻表示明了, “知道。這幾日好幾個兄弟已經跟我說, 秦中丞派人把他們老小都接來團聚了。”


    潘小園默然。秦檜做的好事眾人皆知。又忽然心中起念, 吩咐貞姐:“能不能查到秦檜秦中丞有沒有認購國債?”


    貞姐手撚單據, 飛快一掃,答道:“有。前日朝堂上‘集資’時,當場認了一千緡。昨天又派人專程來度支司,買了三百八十七緡,說是又從家裏找到些積蓄。”


    潘小園跟武鬆對望一眼。姿態做得如此漂亮。先積極參與,大方出手,然後又有零有整的買了第二次,似乎是為了支援衛國戰爭, 儼然已是傾家蕩產。


    但她又不是沒去過秦檜家裏。單是那小院子就精美瑰麗,再加上王氏說漏嘴的那個“比皇宮還好看”的大花園,擁有這樣府邸的人,家中積蓄隻有一千三百八十七貫錢?


    當年武鬆被通緝的時候,人頭還值三千貫呢。秦檜這點“積蓄”,半個武鬆都買不起。


    果然是在真金白銀的利益下,不得不露出些真麵目。跟風站隊、巴結上官,對自己有利之事不吝嗇花錢,但在“買國債”這種得不到短期迴報的集體行動中,似乎就不那麽大方了。


    他可沒想到,潘六娘手下的小賬房,居然一筆一筆記得清楚,也想不到,會有人時刻惦念他,專門查他一個人吧。


    這事記在心裏,囑咐貞姐別亂說。


    畢竟像秦檜這樣,隻是象征性出資的朝廷大員不在少數。民間百姓裏,多半也隻是稱讚嶽飛等人的慷慨解囊,輪到自己的時候,怎麽也鼓不起勇氣,拿半輩子的積蓄換一張精美的紙——紙上的字兒也不認得呀!


    到底是新事物,不太容易被人接受。潘小園覺得需要出動“宣傳部”了。但以蕭讓為首的“傳令司”大部分人,眼下都忙著對憲法草案進行最後收尾。吳用更是帶著一班“聚義司”兄弟,忙著給各處來勤王的義軍們進行洗腦教育,大談替天行道的愛國主義精神。


    明教諸軍更是壓根不認“國債”。方貌明確表示,隻出力,不出錢。派兵試探北上,解了趙州、遼州幾次圍,繳來大批金軍糧草,贏得百姓交口稱讚,同時自己也充實了實力。


    一支戰力極強、戰功赫赫的獨立武裝,在眼下的衛國戰爭中不可或缺。於是也就不強求他們在錢財方麵為國分憂。


    潘小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召來左右,小字條上刷刷寫個地址,吩咐:“給我把這個人請來。”


    喬鄆哥在那張紫檀木八仙太師椅上,坐立不安一陣子,還是站起來,恭恭敬敬地作揖,嬉皮笑臉問道:“嫂子,我那幹閨女——哦不,幹外甥女呢?”


    潘小園端起盞茶,不疾不徐地輕抿一口:“養著呢!據說已經十斤了,你孫嫂子不讓別人隨便抱,你去的時候備個紅包。”


    鄆哥十分自然地笑著接話:“生意慘淡,這幾天沒幾個人買雜貨,你瞧小的糊口都成問題,衣裳破了都沒錢補,袖口都爛成這樣了——哪有紅包!”


    笑了:“把你的鋪子關了!給我做事,我給你發工錢。”


    鄆哥早就等著這句話,雙腳一並,忠心耿耿地答:“是!”


    潘小園從袖子裏摸出幾張“國債”樣本,拍在麵前茶幾上:“知道這是什麽嗎?”


    鄆哥拿起來仔細看看,一邊摸腦袋,一邊撚紙,不一會兒幾張債券就油光鋥亮。


    “……不是說叫什麽‘公債’?老百姓都說,是朝廷變相收稅呢,好在不是強買強賣——照小的說,嫂子你們比原先那個朝廷愛惜百姓。”


    潘小園哭笑不得:“你坐下,我給你上上課。”


    鄆哥並沒有經曆過梁山融資發債的那段時刻。他腦子再靈活,也不過是個金牌銷售員的底子,沒法自行想出這麽多宏觀經濟的大道理。此時聽潘嫂子娓娓道來,覺得醍醐灌頂,柳暗花明。錢還能這麽玩!


    “嗯,朝廷……借錢……定期還款……每年給利息……要是不還怎麽辦?”


    “天子一諾千金!聽說過發出的聖旨又收迴去過麽?要是連官家都不可信,還能信誰?”


    鄆哥卻不買賬,嘴一撇,破鑼嗓子開始控訴:“官家當然不可信!去年我賣東西收的還是加一稅,說好了十年的經營,今年開封府空口白牙,給我漲了七成!不然就不讓開店!你現在讓我買什麽公債,我看十有八九官家會賴賬!今年給了利息,明年不見得給!不敢信!”


    潘小園沒轍。朝廷的公信力確實讓人禍害得差不多了。在文武百官眼裏也許是神聖不可侵犯,但在尋常百姓眼裏,也許就是個常年耍賴的小孩子。


    鄆哥卻機靈,話鋒一轉,笑道:“不過既然是嫂子你主持發行的,我喬鄆哥再不信官府,也不敢不信嫂子啊。但光我一人信不算數,你要讓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信你……這個,嘿嘿……我看,有點兒困難……”


    油嘴滑舌,把其中阿諛諂媚的部分過濾出去,倒是大實話。


    “那,依你看,這東西怎麽才能推銷出去,讓百姓們買得心服口服?”


    鄆哥知道這便是麵試了。說得好了,下半輩子衣食不愁,再也不用開雜貨鋪。


    “給我一個時辰想想。”


    “好。來人!上茶上點心。”


    ……


    鄆哥文化水平不高,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於是又管潘小園要了一個文書匠,一邊思考,一邊口述,一個時辰下來,厚厚的一大遝“企劃案”。


    潘小園慢慢翻著:“你能做到?”


    “嫂子給我經費,讓我自己雇人手,我保準把積壓的公債全給你賣出去。”


    心裏是相信他的。迴想起當初這小猴子在陽穀縣賣雪梨的日子,那時就讓她看出一顆冉冉的商界新星。眼下幾年過去,本事漸長,也該是他這顆新星發光發熱的時候了。


    敲打一句:“這可不是開玩笑。誇下海口做不到,可是要軍法處置的。”


    鄆哥嘻嘻笑:“要是做到了呢?”


    “七品以下烏紗帽隨你挑。”


    鄆哥倒抽口氣:“嫂子,你這叫賣官鬻爵,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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