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派去的人對他們極盡謙恭,把幾個孩子都當小相公小夫人對待,吃穿用度樣樣周到,恨不得每日晨昏定省的伺候。孩子們知恩圖報,非常感激。


    貞姐最後說:“那個秦相公是好人,六姨,你說我怎麽謝謝他好?”


    潘小園思索良久,答了一句冠冕堂皇:“既然他是為國分憂,那麽你在東京城裏,也為國分憂的辦點兒實事——我這裏正好有不少活計需要你幫忙。秦相公得知了,便知沒有幫錯人,必然喜歡。”


    貞姐深信不疑,爽快笑道:“我也聽說你們如今都是救國骨幹。隻要六姨吩咐,我便去做。但是,那個……”


    “怎麽了?”


    小姑娘忸怩片刻,笑道:“這個……我……原本不敢提什麽奢求,但……要是能有工錢……”


    潘小園樂了,這孩子倒越來越有自己的風骨。


    驢車兒聲音轆轆,聽著外麵幾聲小販叫賣,問一句:“要工錢做什麽?是不是看上什麽東西了,想買?”


    貞姐再忸怩:“不是……那個……其實……蕭小娘子提醒過我……到了、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得該,那個……有點……嫁……嫁妝……”


    潘小園一聲笑憋迴肚子裏。此時女子嫁人確實很看重嫁妝,想必在鄉下私塾裏度日的時候,沒少被傳統文化所熏陶。


    “你多大了來著?”


    “十……十四……”


    放輕聲音:“難不成瞧上誰了?——蕭先生他公子?……”


    “沒有!”答得斬釘截鐵,外加一聲:“呸!就他!”


    看來是互相看不上。潘小園感慨世事滄桑。想當年在陽穀縣,初見這姐兒的時刻,瘦骨伶仃小耗子,讓人懷疑她能不能活到十四;如今眼看是大姑娘了,開始操心自己嫁妝了!——這幾年倒是養得麵白唇紅,大眼睛裏透著精明能幹,一副討人喜歡的喜慶圓圓臉,下巴微微收尖。這副模樣算不上國色天香,但起碼不會嫁得差了。


    心中歎了一會兒時光飛逝,笑道:“這個你不用管。等你出嫁的時日,我給你準備嫁妝,要多少有多少,保管壓死人不償命。”


    兩人名為師徒,看似隔著輩兒,但潘小園向來不把她當外人,說話也直率隨意,貞姐早習慣她那沒臉沒皮的語出驚人了——當然小姑娘本人還遠遠沒修煉到潘六姨的境界。


    還是認真迴道:“那可不行,我得自己攢,迴頭臉上才有光。”


    自強自立,精神可嘉。潘小園於是不潑她冷水,笑道:“那好那好,你幫我做點文書算賬的工作,我按師爺的職位給你支工錢。”


    以她如今的權勢,雖然算不上生殺予奪,但給出一個國家公務員的名額——剛好又通過了女子入仕的法案——易如反掌。


    兩人商議已定,車子迴到了府衙,有說有笑地下來,立刻便有小丫環迎上來。見貞姐跟自家夫人相識,直接便當做小主子對待,也不問來頭,殷勤接過她肩上的行李。貞姐連忙道謝。


    潘小園指著麵前的大宅院,十分豪氣地宣布:“以後你住這兒就行了,三進的院子,幾十間房,外麵的隨你挑。”


    貞姐又謝了一聲,亦步亦趨地跟她進去,從沒進過如此恢弘大氣的宅子,忍不住四處看,上到房簷鴟吻,下到花草樹木,讚歎不已——和潘小園第一次進這府衙時一個德行。


    土包子似的問一句:“這宅子是……六姨你的?”


    “我跟武二叔倆人的。”自豪。


    小姑娘嚇一跳,現在也完全懂事了,明白這是什麽意思。舌頭打卷兒,好半天才想起來該說什麽:“……恭喜。”


    潘小園喜笑顏開,往裏叫道:“二哥!你看誰來了!”


    小丫環卻說武鬆還沒迴來。倒是廳裏有別的客人來求見,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府裏沒什麽大戶人家的架子,門禁也不嚴,但凡是自家兄弟來訪,一律先請進去再說。


    趕緊進去看,卻是嶽飛。等人的時候也沒閑著,眼睛盯著廳中鋪的那塊大地圖,手指頭在底下亂劃拉,正玩得入神。


    見她進來,趕緊站起來叫:“師姐。”


    又看到潘小園身邊的劉貞姐兒,也依稀聽見她方才在外麵武二叔武二叔的叫,隻道是誰家相熟的小輩,便拿出長輩的架子,朝她點個頭,表示打招唿。


    貞姐兒猛然見著個和藹俊俏小哥哥,一張白臉兒刷的紅透,不太敢看嶽飛,訥訥的迴一句:“見、見過……“


    潘小園心裏哭笑不得。輩分亂了,總不能讓她也管嶽飛叫叔吧?沒差四五歲。


    “呃,這位……嗯,小將軍,姓嶽,你叫哥哥就成……”


    嶽飛一臉疑惑,有些委屈。他做錯什麽了,一眨眼的工夫給降了一輩?


    貞姐完全心不在焉,也沒叫哥也沒叫叔,隻怯生生一個萬福,也不敢瞧嶽飛,眼睛直勾勾的,卻是凝在他扶在地圖上的那隻手上,幾乎是癡迷地瞧。


    潘小園心中暗叫不好,扭頭喚來兩個小丫環,高聲吩咐:“先帶劉小娘子找個房間安頓下來,沐浴更衣吃飯,讓她好好休息。”


    第273章 包辦婚姻


    眼看貞姐兒失魂落魄地走了, 這邊嶽飛渾然不覺, 微笑告罪:“本來不想胡亂叨擾,但你倆都從早忙到晚, 我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在府上,也來不及遣人問,隻好不請自來, 師姐恕罪。”


    潘小園忙說不怪不怪, 讓嶽飛坐下, 招招手,命人端來幾個碗盤壺盞:“吃點東西。”


    如今這府衙上除了依照武鬆之命常備美酒以外,也按女主人的吩咐,各種小吃零嘴供應不斷,給來此歇腳見麵的兄弟們以親切的家的感覺。隻不過準備的都是尋常市井吃食, 什麽煮胡豆、炸饊子、熏肉脯、涼茶湯, 加起來一天的成本微乎其微。其中茶水是“東京茶湯王”獨家免費供應的, 給錢人家也不要。


    嶽飛這一陣子駐守南薰門外, 跟士兵同甘共苦,顯然也沒太多好東西吃。左手一個糖餅,右手一碗甜茶,含含混混地說:“謝師姐。”


    問他:“今兒怎麽有時間來?”


    嶽飛身上責任重大。跟梁山、明教諸多精英將官相處日久,自身軍事水平更上一層樓。像魯智深、楊誌這種中年軍官,領兵打仗家常便飯,作戰技巧早已成型,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而嶽飛基礎深廣, 經驗欠缺,此時便如紮根於肥沃土壤的小樹,飛速汲取著土壤中所有的營養。


    朝廷上下武官也很少見到如此會帶兵的少年將領,他又不像大部分梁山好漢那樣滿身匪氣,甚至開口能講出幾句仁義禮智信,見了皇帝也恭恭敬敬的。因此理所當然地被新君趙楷當做“先進典型”。趙楷不敢跟其他人多提要求,於是便找上嶽飛,除了訓練自己那幾千人的正規軍,三天兩頭的請他去別的軍隊裏視察示範。


    嶽飛跟梁山大哥們熏陶日久,也知道愛國勝於忠君,但眼看著趙家父子紛紛成了階下囚、人質和傀儡,其中頗多自己的功勞,心中畢竟有愧。因此對於趙楷的要求,能做到就不推脫,這段時間下來,可謂是忙得脫了一層皮。


    嶽飛聽她一問,立刻答道:“小弟是……有些事……想商量……”


    微一臉紅,解釋道:“是家裏寄了書信來。”


    嶽飛父母俱在,居家務農,惦念這個從軍的兒子,寄家書也不是頭一次了。潘小園笑問:“怎麽,家裏有什麽事了?”


    卻沒聽他答,再一看,耳朵根都有點紅,袖子裏摸出來皺巴巴的家書,似要給她看,卻終究忍住了,慢慢收迴袖子裏。


    “那個、家母……想讓我……迴家……”


    她耐心洗耳恭聽,聽了半句,又沒下文了。再一看,耳朵根子紅到脖子上了。衣領縫兒裏幾滴汗。


    從來沒見小嶽飛這麽吞吞吐吐的說話。無奈笑道:“你要麽別說,說了又不說清楚,吊我胃口好玩麽?難不成你娘叫你迴去娶媳婦了?”


    嶽飛微微低頭,極小聲“嗯”了一下。


    潘小園大驚失色:“……我瞎說的……”


    但見嶽飛依舊不不言語,隻是眼中為難,看她一眼,又把手上的家書揉來揉去,揉得更皺了。


    眼中也出現了些微的紅血絲。他自從幽州一役傷了雙目,一直沒有機會徹底靜養,此時不免落下小小病根,每當情緒激動之時,雙眼便紅紅的,讓人覺得他時刻要落淚。


    潘小園看他臉色,輕輕抽一口氣,說不出話來,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又覺得荒謬不已。


    “你倒是……倒是……年紀差不多了……”


    雖然印象裏他還是那個朝氣蓬勃十六歲少年,但那已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帶兵打仗為國立功,擔的責任可比全國大部分男子漢還重。俸祿賞賜雖然不多,但足夠養一家子人。更別提這年頭早婚的不少,韓世忠老韓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是兩個娃的爹了。


    心中為小貞姐兒默哀一秒鍾。果然早戀沒好果子吃。


    “所以你要……請假迴家一趟?”


    嶽飛輕輕咬嘴唇,“這邊事情繁忙,本來是脫不開身的。但家母嚴令,小弟一向不敢有違,所以……所以……”


    別人要做新郎官,哪個不是喜上眉梢興高采烈;而嶽飛並沒看出多高興來,反倒覺得非常時期,不太應該擅離崗位。


    她心中一動,問:“所以……定了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紀,人品相貌怎麽樣?”


    作為便宜師姐,這種事怎麽也得幫忙把把關吧。


    嶽飛卻搖頭:“小弟不知。大約是同鄉的哪家女兒……”


    她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兒裏:“這你怎麽能不知道!”指指他袖子,“你娘在信裏沒說?“


    嶽飛有點奇怪,再搖頭,“等我迴去,自然就知道了啊。家母說已經相好了,讓我迴去完個婚,再趕迴來就成了,說是耽誤不了幾天。”


    潘小園心裏咬牙。嶽母不僅管刺字,還管包辦婚姻——雖然她知道,在當今社會裏,包辦婚姻才是主流,像她和武鬆這樣的反倒是異類。


    眼看嶽飛一副乖寶寶樣兒,完全不見了從軍時的殺伐果決。她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說不出的煩躁。


    “所以你請假迴家不就成了?來問我做什麽?”


    嶽飛難為情:“不想請假……這邊軍情緊急……但家母的意思,讓我立刻就走……”


    她笑了:“隻是不想請假?”


    請兩天假,天又不會塌下來。嶽飛要真盼著迴家娶媳婦,早急著收拾東西了。


    “也不是……我……想聽聽師姐的意見……聽完再……再走不遲……”


    人生大事,雖說父母做主天經地義,但他孤身一人難做決斷,似乎找個女性親友商量一下,更為妥當?東京城裏信得過的女性親友還有誰,頭一個就想到來找她了。


    問他:“你跟武二哥說了?問他的意見了?他怎麽說?”


    “……當然是叫我別迴去。”


    語氣有些哀怨的意思,她也聽出來了。武鬆直率是直率,可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佳人在懷,反倒對小弟的婚事指手畫腳,說出的話自然沒什麽說服力;況且嶽母也不是他娘,武鬆也沒義務向那位老阿姨盡孝。


    潘小園思忖片刻,高聲叫進來一個小廝:“去殿帥府找盧俊義盧員外,請他到南薰門外軍營,暫時替一替嶽統製的工作,幫他管半日的兵。”


    盧俊義眼下在殿帥府養清閑,每日基本上都在著軍法兵書,期待把他半輩子的經驗傳給後人。因此請他代半日嶽飛的班,也並不過分。


    再對嶽飛說:“別怪我擅自做主給你請假——一輩子的事兒,你也不能光聽武二哥的。自己花半天時間好好想想,總不會虧。”


    嶽飛舒口氣:“多謝。”


    反正時間充裕,給他身邊堆滿零食飲料,讓他慢慢減壓。


    潘小園察言觀色,也基本上明白他的態度了。讓他迴到家鄉,和一個素不相識——盡管可能人品不錯——的姑娘綁定一生,這是完全有悖人類天性,但凡對自由稍有追求之人,都難免對此有所排斥。


    但嶽飛父母的考量也可以理解。稚兒從軍,生死由命,一個不小心就是天人永隔;大戰前夕,召他迴家娶個媳婦,幸運的話,能給他嶽家留個種,不至於香火斷了。


    雖然這想法在她看來有些愚昧,但出發點是好的,自然也不能當著嶽飛的麵,說他父母的不是。


    再說……她忽然想到,平行曆史中,嶽飛的“官配”到底是誰來著?難不成這次真的要順應曆史了?要是自己攪黃了這樁包辦婚姻,會不會……引起什麽不可預料的後果?


    隨即心裏自己笑話自己。劇情早就脫韁的一路狂奔,在這個世界裏,潘金蓮居然沒讓武鬆割了腦袋,孫雪娥居然嫁了小霸王,王矮虎居然被扈三娘切成了殘廢,梁山居然沒被招安;更別提,宋徽宗都讓他們踢下了皇位——已經說明了曆史的完全失控。那個平行世界中虛無縹緲的“官配”,比得上現實中她小嶽兄弟的一輩子幸福?


    等嶽飛吃得差不多了,才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兒,我做不了主。姐姐隻希望你無論如何選擇,今後不會後悔,上戰場的時候後顧無憂,不至於被你今日做的選擇所拖累。”


    嶽飛點點頭,耳根的紅暈消了一半。聽她這麽一說,倒真像是做一個戰術戰略了。心中默默權衡一下利弊。


    但還是說:“以後的事,說不準……”


    她笑了。自己畢竟生活經驗比他豐富了幾年。


    “好好,我替你說。方案甲,你就當迴家探個親,順帶多一個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倒也算不得什麽,用不著你負多少責。你看韓世忠老韓,糟糠之妻甩在家裏,就當沒這個人,自己照樣到處風流,想娶誰娶誰……”


    嶽飛一個激靈,趕緊說:“小弟不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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