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又說:“我們,這些人,也不是官,如果,大家願意,一同,幹大事……”


    悍匪們眼睛一亮,叫道:“你們要去造反殺官?”


    張清趕緊說:“不是!”


    趕緊又偷偷瞅一眼“文件”,解釋道:“當此,外敵入侵,之際,我們,義軍,要是,不殺敵人,反倒人人造反,那便是,造孽,百姓受苦,如何忍心,爹娘在地下,也不瞑目。”


    倒是十分有道理。悍匪們有的點頭,也知道自己眼下做的事兒,是頗讓地下的老父老母蒙羞的。


    卻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花言巧語,跟他們說得好聽!既不造反,那便是朝廷的幫兇了!跟那幫狗官沒區別!兄弟們,這繡花枕頭就是消遣咱們的!奶奶死也不跟你多說話!”


    張清一抬頭,隻見說話的眉清目秀,是那個年輕女匪,就是眼神裏滿滿的都是厭惡和嫌棄。


    還自稱“奶奶”?還管他叫繡花枕頭?氣往上衝,就想粗口罵兩句。


    還好不忘瞅一眼“統戰文件”,第三十八條明確寫著:“人生而平等。若遇婦女,不得輕賤侮辱。我待之如姐妹,彼才會視我如兄弟。”


    這是梁山潘嫂子堅持加上去的。婦女能頂半邊天,統戰工作不能把她們落下。況且她早就看不慣一些梁山好漢們歧視女人的臭德性,趁著現在自己話語權空前高強,先把尊重婦女寫進硬性規定再說。


    梁山好漢自從當年在斷金亭畔掉了一迴眼珠子,此後孫二娘、顧大嫂、扈三娘、李師師,一個賽一個的給山寨雪中送炭,也還真不敢不把女人放在眼裏。


    張清見了那文件上的規定,心中也是一凜,幸好方才沒真罵出來。


    依舊麵癱,語調客氣了些:“娘子擔憂,也有道理,我們此行,是去東京,召集明理的,隊伍,朝廷不護國,我們自己,護國,不能打,自己人,總要,轟轟烈烈,不枉,這一輩子,讓子孫後世,臉上也有,光彩……”


    雖說是照本宣科,雖說那語氣像是癡人說夢,但“紅頭文件”的說服力可不是開玩笑的,匯集了多少聯軍智囊的心血。隨便從裏麵抓出一句話,都是讓人醍醐灌頂的人生哲理。


    方才瞧不起張清的那個女匪聽了一陣子,找不出毛病,爽快承認錯誤:“錯怪你們好漢了!如此看來,倒真是義軍!--你們說什麽?人生而平等?”


    張清點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都認,這個理。”


    其餘眾山匪也聽著有點心癢癢。同為江湖人士,他們就能說出那麽多大道理,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憂國憂民的光輝,而且還光宗耀祖,而且……他們也不像是餓著沒飯吃的呀!


    張清也沒料到“花言巧語”威力如此之大,心裏一樂,最後看一眼掌中的“紅頭文件”:“術業有專攻,本事有長短,不可看輕旁人,也不可驕傲自大”。


    趕緊收了嘲笑之色。咳一聲,正色道:“列位,也都是,英雄好漢,倘若你們,願意加入我軍,聽我方號令,糧米管夠……”


    那女匪聽到最後四個字,當即泣不成聲:“你們是好人,俺們服!……”


    張清趕緊給扶起來:“敢問娘子,高姓?你們是,江湖上,哪一路的,可有,名號?”


    那女匪眉毛驕傲地一抬:“我姓仇。一群野兵有什麽名號,俺們跟的大王叫田虎--唉,人都死了,不提也罷。你們老大是誰?想必是江湖上一號人物了?”


    張清:“……”


    河北田虎?


    難道是跟過去的梁山和明教齊名的天下四大寇之一?


    此時不少人也已經聞訊而來了,笑眯眯地看著張清跟這一幫悍匪嘮嗑,也算是觀摩一下新鮮出爐的“聚義司”的行政效果。這會子見一幫子悍匪被說得連連點頭,還有人湊上去給張清支招的,指點他的措辭語氣。


    又看到方才那罵過張清的美貌女匪,此時已經對聯軍消了大半敵意,甚至頗有憧憬敬仰的樣兒,不由得又哈哈大笑的起哄:“小娘子莫不是看上了我家張兄弟……”


    直到有人指著“紅頭文件”,小聲說:“兄弟們小聲,別說粗話,惹惱了人家娘子。”


    而當潘小園趕過來的時候,也因著這條“大魚”,驚得合不攏嘴--被殺死在地上的這個兇惡大漢,就是叱吒山西太行河北的巨寇田虎,眼下隻有這區區幾百人力量?


    在某個平行的水滸世界裏,田虎的叛軍和招安之後的梁山軍打了昏天黑地幾個月,連宋江都差點交代在太行山裏!


    看來曆史的蝴蝶翅膀扇得範圍還挺廣。因著金兵提早圍攻太原府,已經把田虎盜匪餓死大半了。


    田虎眾部下還在那裏感動得眼淚嘩嘩,這時候也聽說了聯軍的來頭。聽到武鬆、盧俊義、林衝、魯智深、方臘、方貌、包道乙等人的名號時,果然是“如雷貫耳”,今日一個個都見到了偶像真身,宛如做夢。


    趕緊“納頭便拜”,一麵朝聯軍眾人團團作揖磕頭,一麵說:“俺們大王平日裏待俺們也不好,俺們在山裏撐著也不是事兒,今日跟定你們大夥,做好事,做大事,甘做小弟,一定聽從命令,望大哥們收留!……”


    趕過來的武鬆、吳用、花榮、方貌、柴進、方金芝等人齊聲道:“好說,好說!”


    一麵眉開眼笑,一麵想,今日“聚義司”可算是立大功了。統戰大法果然好!


    那姓仇的女匪細心,一再確認了“糧食管夠”之後,才展出笑容,樂得眉毛一抖一抖,轉身對眾匪宣布:“天可憐見,俺們今日可算對得起父老鄉親了!去!把寨子裏那三萬餓得走不動路的兄弟們都帶上來,咱投降!有飯吃!”


    第254章 書生


    吸收了田虎軍,聯軍的數量一下子翻倍。當初張清隨口兌現的“糧食管夠”,哭著也要實踐到底。


    下去檢閱一番,其實所謂的“三萬人”,一多半都是老弱家眷。有戰鬥力的青壯年不過三四成。但這也是軍隊裏的常態。運送糧草、生火起灶、乃至喂馬拉車,都需要有人手來負責。因此尋常步兵軍隊裏,平均每有一個戰鬥兵,就得配上兩三個後勤兵。


    於是將那一兩萬的老弱虛冒,一半編入後勤部隊,一半遣送迴幽州城參與生產建設。


    麵對一幹新同伴,後勤組織部長潘小園笑眯眯的過來訓話:“大夥莫慌,不會斷糧。”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初從幽州城出發之前,她就未雨綢繆,張羅著大肆從周邊牧民手中收購乳酪醃肉。此時帶了一路,雖然打開袋子就有臭味兒,到底沒壞。


    此時重新定量分配。乳酪雜糧做成耐放的“切糕”,每人每日都有一斤左右的配給。雖說看似杯水車薪,但此一斤非彼一斤。尋常的一斤麵餅米飯,對於壯小夥來說也就是墊個底兒,沒多久便又肚子叫;但潘小園發明的乳酪切糕堪稱熱量炸彈,放在和平時期那就是增肥利器;而眼下困難時期,也能做到一塊頂五塊,不會產生餓肚子的問題。


    但新加入的這些太行山山匪,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抱有極端保守態度。第二天,麵對發下來的富含酥油、小米、奶酪的軍糧配給,一群山匪都要哭了。


    仇瓊英--就是那姓仇的女匪--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去找張清興師問罪:“說好發糧,怎的給的就是這些臭烘烘的豬食?當你奶奶好糊弄呢!俺們雖說是給你們義軍賣命的,可也得把俺們當人看哪!”


    張清衣領子被揪起來三四寸,也沒工夫去掏“紅頭文件”找標準說辭,隻好頂著一張麵癱臉,絞盡腦汁的安撫:“沒有,不是,豬食,我們,隊伍裏,都吃……”


    見對方還不信,隻好自己從籃子裏抓一塊酸乳酪,直接扔嘴裏嚼了。吃得還不是太習慣,免不得露出些痛苦的神情,還得忍住。


    “你瞧,是,能吃的……還有,這個,炒小米,雜麵,切糕,多香--”


    說著說著也生氣了,好心當成驢肝肺,猛然爆發:“你家裏拿它來喂豬啊?你家裏拿它來喂豬啊?你家裏拿它來喂豬啊?”


    瓊英目瞪口呆地看他一樣樣的吃“豬食”,三觀不斷地刷新極限,極慢極慢地搖頭。


    等了半天,見張清還沒“毒發身亡”,也隻好信了:“那俺們……試試。”


    說得好聽。沒有一點心理基礎準備,田虎軍當天晚上就吐成一片,最後表示,這些東西寧可餓死也不碰一口。


    於是隻好給他們吃沒營養的幹糧,強身健體的“秘密武器”留給自己人。


    另外增派身手敏捷的隊伍,定期到野外打獵捕魚,補充肉類。雖說此時正是立春過後,萬物複蘇,又到了野生動物繁殖的季節,按照老祖宗的智慧,這時候應該“休獵”,讓野物得以休養生息;但此時“事急從權”,也隻好稍微破壞一下生態。


    至於少量獵獲的肉類,更是要完全物盡其用。什麽下水、肝腸、髓液,通通高溫烹熟,然後混合尋常肉類做成羹湯。就連骨頭也磨成粉,熬進湯裏--潘嫂子說這是什麽“補鈣”。


    下水的味道當然不可恭維。有人深惡痛絕,有人卻愛之切切。尤其是有時從老鄉手裏收購來大蒜、鹵汁、韭菜花,熬進湯裏,儼然有後世鹵煮的味道。魯智深吃得不亦樂乎。迫於大和尚“淫威”,很多人也半推半就的吃了。


    和這支新力量也需要格外的磨合。但凡江湖黑道,不害百姓的是少數。像過去的梁山那種收保護費的做法,已經算是鳳毛麟角。大多數時候,謀財害命的時候給個全屍,饒過婦孺,就算厚道了。


    田虎手下這幫盜匪也不例外。雖說田虎已死,這些人群龍無首,但仍然沒完全改掉滋擾百姓、濫殺無辜的壞習氣。盡管“傳令司”宣布了聯軍軍法,底下的人仍然有對此不屑一顧的。


    於是在某一次田虎軍擄掠了無辜百姓之後,殺雞儆猴,直接捉拿了參與暴行的百來人--其中不少是曾經的田虎心腹--鄉民麵前一個個砍頭,算是殺一儆百。從此大軍噤若寒蟬,再不敢違反軍令。


    然後將這兩萬餘人打亂建製,分散領導。嶽飛的軍事指揮能力有目共睹,於是選了兩千人品可靠的小卒,交給他帶領,編入“嶽家軍”--其實當時百姓口語,“某家軍”的說法十分普遍。譬如韓世忠所轄軍隊就叫做“韓家軍”,劉光世的叫“劉家軍”。而嶽飛位低權輕,原先手底下那千把人頂多能算是個小隊,被人稱一聲“嶽家軍”,十有八九是在開玩笑;現在手下人馬激增,兩三千長長短短民兵,再被叫“嶽家軍”,總算勉強名正言順,沒人發笑了。


    嶽飛本來被朝廷削了軍籍,眼看就是迴家種田的命,此時一個小小變故,換來此前想也不敢想的、屬於自己的數千人馬,樂得晚上睡不著,枕頭上麵叼根炭筆,每夜興致勃勃地製定訓練計劃。


    然後一萬並入梁山軍,扛過替天行道的大旗。


    剩下的打算交給明教,人家卻拒絕了:“阿拉弗要不敬光明神個。”


    還挺封閉。於是剩下的全歸入梁山,反正梁山好漢裏軍官數量繁多,不愁沒人帶。


    一路小心南行。經過官兵管控薄弱的鄉裏村落時,就派少部分人留下“統戰”,把為數不多的鄉民武裝爭取到自己這邊來--至少,不能被金軍招降成“偽軍”。聯軍中聚集了當世江湖中十分之五六的大佬,信譽無可比擬,江湖小蝦米們不敢不買賬。


    終於,在清明過後,桃花灼灼之時,接近了東京北郊東明縣。大軍已經化整為零,按照先前製定好的計劃,先派幾個麵相良民的小頭目潛進東京城,探探當今朝廷的風向。同時派兵潛伏五丈河、獨樂岡等野地駐紮。最後分兵作戰,悄沒聲進駐各地村鎮,精準打擊。


    嶽飛對京畿路左近的軍事據點如數家珍,哪裏是誰鎮守,何處的廂軍最懶最無能,哪個縣的軍官們最怠政--說得頭頭是道。


    武鬆十分讚賞,直接問:“那好,你能解決麽?”


    嶽飛:“我……?”


    武鬆不跟他客氣,“你要是不行,我便派我們梁山兄弟。”


    嶽飛一咬牙,“我可以。”


    也知道武鬆問一句的意思。要是真派了梁山兄弟去控製村鎮,免不得會有不少官兵被殺,一個順手就砍腦袋;若是讓痛恨官府的明教軍去,整個東京外圍的公人恐怕存活不來幾個。而嶽飛若是不想讓“同袍”遭毒手,幹脆就自己把這個任務接下來,能少殺就盡量少殺。


    嶽飛心裏頭數數自己手下這兩三千“嶽家軍”,展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再重複一遍:“可以,你放心。”


    一切需要做得快準穩,沒有絲毫節外生枝。


    大軍正動,忽見冷清官道上迤邐行來一個長長車隊。前麵是幾頂小轎,後麵是太平車兒,十幾頭騾馬拉得穩穩的,首尾相銜的慢慢前行,看起來甚是沉重,不知裏麵裝了什麽。


    連忙隱迴樹叢中去,耐心等待車隊通過。


    一些舊田虎部下都是行家,看那車轍印深淺、揚塵方向、行車聲響,就知道裏頭肯定有好貨。匪心不改,眼睛都看直了,跟著車輪子走。


    大部分人顧忌聯軍軍法,不敢輕舉妄動。瓊英一個勁兒的做手勢,低聲喊話:“喂,別流哈喇子!誰敢動一步,奶奶削你!”


    可那車隊過得極慢極慢,仿佛有意誘惑人似的。平板上蓋的布幔被微風掀起來,隱約露出底下的寬闊木箱--烏樟木,寶貝!


    這些人都是分撥嶽飛麾下的。短短十幾日,嶽飛就算是軍神,也沒法拿一團散沙造出寶塔來。此時誘惑就在眼前,終於有人忍不住了,粗聲喊道:“最後一票!”


    跳進大路,沒等那車隊反應過來,幾刀捅翻兩個車夫,一擁而上。


    那抬轎子的當即嚇趴下了。小轎落在地上,裏麵響起女聲尖叫。一個騎馬的文弱官人縱馬趕來,叫道:“住手!”


    話沒說完,迎上刀光,也嚇得不知所措,叫道:“你們……強盜……”


    那揮刀撲上來的悍匪卻停在了半空。嶽飛察覺到這邊的騷動,立刻帶人衝上,幹脆利落處決了兩個帶頭搶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許動!”


    其餘人馬也聞聲而來,把起了匪心的一隊人攔迴去:“兵器給我扔地上!迴去軍法處置!”


    盡管處理及時,那一大批車隊也給徹底驚著了。這時候才有轎夫站起來,把轎子扶正,哭著求饒:“大王們饒命……小的們是良民……”


    那騎馬的文弱書生也終於迴了魂:“你們……是不是要錢……”


    都聽說路上不太平,所以請了護送鏢師,沒想到這些鏢師也都是隻會吃飯的膿包,關鍵時刻全都捂頭蹲地;可也聽說路上毛賊最多三五十個,何以如此成群結隊,倒像是一支軍隊了!


    嶽飛立刻去查看那幾個車夫,還好都有一條命在,就是血流滿地,傷得都不輕。


    吩咐將車夫抬去救治,作亂匪徒屍體抬走,再朝那馬上書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軍隊暴露了,可有些難辦。


    隨口編謊話:“我們是官府正規軍,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擬演習,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那書生也不是傻子,聽了這一席瞎話,不敢露出太懷疑的神色。再看看傷在路邊的兩個車夫,慌忙又把目光轉迴去。


    嶽飛也不分辯,神情懊喪:“我軍軍紀不嚴,是我的錯。該如何賠償處罰,定會軍法從事,在下決不推諉。”


    那書生但見嶽飛不像壞人,也隻好信了,下馬迴禮:“將軍此言當真,那麽……小人也……也不敢追責,隻是我們趕路著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醫療診治費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嶽飛剛要點頭,心頭又是一根弦。這些百姓已經知曉了大軍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諫”的計劃可就要受到極大挫折。


    此時幾個小頭目趕上,使個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嶽飛做了個殺人滅口的手勢。


    嶽飛迴了個堅定的眼色。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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